同事们议论纷纷。
证据已经确凿,周二当天见过死者的唱片行隔壁店员和茶楼阿姐都能证实她情绪低落。
祝晴认真记录着结案要点。
小孙坐在电脑前,调出游敏敏的电台连线原始录音。
悠远的声音回荡在CID办公室里。
文职珍姐打了个寒颤,搓一搓自己的手臂。
“主持人,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我是游敏敏,我死了。”
“西环尾角街17号的浴桶,我死在这里。”
最后一次,她让全香江听众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
祝晴到家的时候,放放小朋友也才刚回来。
昨天,萍姨给放放出主意消磨时间。
像是去公园喂鸽子、去超级市场买草莓,还有去百货公司抢购限量款模型,都被他一口回绝。
少爷仔嘴上说着好闷,今天的小短腿却格外诚实,一刻不停,活跃得不得了。
回家时,他双手插兜,身后的萍姨左手抱着变形金刚,右手拎着鲜红的草莓。
“晴仔,我给公园的小灰鸽起名字了。”
“叫什么?”
“银宝。”盛放歪头,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别让金宝妈咪知道。”
晚饭后,盛放小朋友趴在地板上摆弄新玩具。
新入手的变形金刚模型,可以变出神奇的形态,放放嘴巴里念叨着“好酷”,在晴仔面前显摆。
放sir观察力敏锐,很快就发现异常,向来埋头破案的晴仔今天既没进房间,也没碰白板。
“破案了?”
得到晴仔肯定的答复后,放放抱着变形金刚模型蹦到了沙发上。
就像花果山的小猴子一样灵活。
“结束了呀?”
“真的结束了吗?”
“晴仔,这次怎么这么快!”
虽然兆麟说,上头限他们三天内破案,但大家都知道,案子要一点一点慢慢查,细致地查,怎么可能这么快结案?
谁能想到,重案B组真的按时完成了任务。
“这次怎么这么快?”盛放的兴奋小脸在祝晴面前放大。
“这还不好吗?”
“当然好!”放放一下子在沙发上蹦得很高,“可以放假咯!”
案子结得顺利,肯定是好事。
在宝宝心底,已经将“结案”和“晴仔放假”完全画等号。
萍姨失笑:“案子结了也得上班啊。”
“那能不能去游乐园?”
放放小朋友还惦记着上次未成的计划。
他们连攻略都已经做好,结果电台里那通来电,打破悠闲时光。
现在,盛放继续做攻略。
“过山车、摩天轮、云霄飞车——”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断放放小朋友的期待。
萍姨接听后放下听筒:“晴晴,找你的。”
放放好奇道:“是谁?”
“纪老师。”
少爷仔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转移到了萍姨脸上。
祝晴挂断电话回头:“纪老师说明天要见家长。”
周五下午,盛放小朋友拐带金宝回家,这事还没有完。
不仅纪老师要见家长,连校长也要谈话。
“你给我惹的好事。”祝晴说。
盛放打了个小哈欠:“好困。”
他踢着小脚丫,慢慢吞吞地观察着外甥女的眼色,溜进儿童房里。
轻轻关门。
祝晴:……
“才七点呢。”萍姨忍笑道,“少爷仔今天睡得好早。”
……
周一整整一天,祝晴都在外奔波。
作为新人,她要完整跟进自杀案的结案流程,几乎参与了每个环节。
她和曾咏珊一起来到中环,按照地址,找到死者游敏敏就医的心理诊所。
“许明远心理诊所。”祝晴仰头,看着招牌,“就是这里。”
诊所等候区安静舒适,沙发松软,柔和灯光洒下。
曾咏珊随意拿杂志架上几本被翻旧的心理杂志。
祝晴站在走廊里,墙上挂着许明远医生金光闪闪的履历。
诊疗室的门紧闭着,门后传来低低的谈话声,祝晴无意听他们谈话,回到沙发坐下。
前台护士端来茶水:“请稍等,里面有位患者正在就诊。”
祝晴和曾咏珊在等候区坐着,直到四十分钟以后,诊室的门开了。
一位年轻的患者走出来,眼眶微红,手里攥着纸巾。她显然是刚哭过,但眉宇间却是舒展的。
“两位警官,这边请。”护士将她们引入诊室。
许医生朝着她们微微颔首,镜片底下,眸光温和。
两位警官递上警员证和法庭出具的调阅文件。
这位心理医生仔细核对后,转身从档案柜里取出一份记录。
“我也关注了这个新闻。”
“我常对游小姐说,人生有很多美好值得体验。”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没能帮到她。”
曾咏珊接过文件:“警队也有心理咨询师,心理问题的成因太复杂了,医生也只能尽自己所能。”
出于职业道德,心理医生不能透露诊疗细节。
他顿了顿,语气克制:“但可以负责任地说,游小姐确实有自杀倾向。”
评估记录显示,游敏敏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前台护士调出她的就诊记录。
“本应每周一次的诊疗,但是游小姐已经两周没有来了。”
“确实有不少患者因为费用问题放弃治疗。”
走出心理诊所,祝晴和曾咏珊都是表情凝重。
心理治疗的费用并不低,游敏敏曾经试图自救,可最终,她还是没能撑下去。
阳光刺眼,却并不灼热。
祝晴抬手遮挡光线:“如果她并不是像游一康说的那样患有被害妄想症……为什么要疑神疑鬼翻哥哥的信件和收据?”
曾咏珊摇头,到底死者生前患的是什么病症,已经无从得知了。
如果她有意封闭自我,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
“别钻牛角尖了。”曾咏珊温声道,“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还有,浴桶里为什么要加冰块?”祝晴盯着远处,眉心微微蹙着,“为了推迟死亡时间?这有什么意义?”
“如果游敏敏要制造出自己在电话连线时已经死去的假象,就更不该加冰块推迟死亡时间。”
风带走了她的呢喃,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永远沉默。
……
晚上八点半,刑事侦查组的办公室里只剩零星几个人。
祝晴整理完最后一份报告,等明早交给莫振邦签字。
报告上的案件名称,已经从“游敏敏被杀案”,改成“游敏敏自杀案”。
祝晴合上案卷,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虽然打电话说过不回家吃晚饭,但放放小朋友还是不放心,带着萍姨煲的汤来警署。
同事们人手一碗,赞不绝口。
“太滋补了,从头润到脚。”
“徐家乐,你太夸张了!”
“要是天天能喝到萍姨的靓汤就好了。”
“你倒是想得美……”
几个同事喝完汤,不约而同地伸起懒腰。
虽然疲惫,但这个案件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去喝一杯?”徐家乐将笔丢进笔筒里,提议道,“案子结了,该放松一下。”
“走吧。”豪仔附和,“再对着这些文件,我的头发会掉光的。”
徐家乐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不挺多的吗?”
曾咏珊失笑:“去哪儿?”
“这得问梁sir。”豪仔挤眼,“他家就在兰桂坊附近,最熟了。”
往常这种聚会,祝晴从不参加。
但余光瞥见盛放的小身影悄悄溜走,她突然站起身。
“盛放?”
“HappyHour!”盛放头也不回地摆摆小短手。
地方是豪仔选的,他和法医科的那帮同僚很熟,听说他们平时常来这里聚会。
“报阿Ben的名字可以打折。”豪仔笑道。
徐家乐挑眉:“能不能直接记在阿Ben的账上?”
“喂,CID探员出门吃霸王餐,传出去重案组的面子往哪里搁?”
“就说是重案A组吃的霸王餐,和我们B组没关系。”
大家朗声笑起来。
盛放小朋友记得这里。
上次和晴仔来兰桂坊找“男朋友”,程医生进的就是这家位于斜坡尽头的酒吧。
“晴仔晴仔。”放放眨着眼,“会碰到程医生吗?”
祝晴没有接话。
她怎么会不知道崽崽那点小心思?是否遇见程医生,并不重要,放放是惦记着电单车兜风的事。
这是个静吧,但他毕竟还小。
祝晴提醒:“盛放,最多只能待三十分钟。”
放放比了个手*势:“冇问题啦。”
昏黄的灯光下,爵士乐缓缓流淌。
吧台后,酒保擦拭着玻璃杯,注意到小朋友的炽热目光后,摆出一连串娴熟流畅的动作,漂亮的鸡尾酒就像是变魔术一般,出现在少爷仔的眼前。
盛放看得目不转睛,好精彩的表演,如果不是因为出门着急口袋空空,他真会往吧台拍小费!
祝晴忍不住想笑。
连酒吧都来见识过,还有盛家小少爷没去过的地方吗?
服务生拿着托盘,给这桌靠窗的客人送来饮品。
盛放低头咬着吸管,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在转啊转的。
他面前的这杯是鲜榨橙汁,酸酸甜甜。
初秋的味道。
放放陪着自己未来的同僚们一起庆祝,珍惜着这三十分钟的每分每秒。
“终于能松口气了。”曾咏珊举起杯子,“敬——”
梁奇凯笑着接话:“结案?”
“敬结案!”
玻璃杯相碰,冰块叮当作响。
放放也举起橙汁:“Cheers!”
即将和大家道别时,小少爷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看见牙很多的阿Ben。
盛放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丝毫没有要和他打招呼的意思。
随即,另一道身影出现了。
放放一眼就认出他心心念念的程医生!
“好巧啊!”
法医科同僚们是这间酒吧的常客。
盛放小朋友奶声奶气,和程星朗打招呼。
祝晴揪一揪他的鼻尖。
说好的小天才呢?三岁宝宝毫无城府,心眼都写在了脸上。
玻璃杯的杯壁上,冰冷的水珠凝结,缓缓滑下。
其实,祝晴并没有案件即将结束的实感。
一个不讨喜的女孩,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游敏敏的家人会慢慢走出阴影,过上正常的生活,吹水辉也是。
结案报告已经写好,证据链完整无缺……
可是,她还是固执地想要找到那些未被印证的答案。
程星朗在祝晴身旁的空位坐下。
她正要转头,忽然感受到清冽气息靠近。
“尸体复检有问题。”
祝晴猛地抬起头。
昏暗光线中,她的眸光格外清亮。
“什么?”
“死者后颈浮现几处淡紫色的瘀斑。”他的声音很低。
“迟发性皮下出血,死后72小时才开始显影。”
复检时,程医生注意到死者的后颈淤痕。
而后慢慢地,淤痕逐渐浮现,直到下午,后颈皮下出血才完全显现。
“说明施力发生在濒死期。”
祝晴心头一震,立即反应过来:“她想自杀,但后悔了。”
程星朗:“有人从背后摁压她的后颈,将她压回浴桶。”
放放小朋友没有打扰他们俩说悄悄话。
是不是在讨论什么时候带小舅舅去骑车!
宝宝默默兴奋,顺便瞄到梁奇凯正埋头喝闷酒。
这个梁sir,时不时偷看他外甥女和他的电单车司机。
眸光黯了又黯,却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放放双手托着肉乎乎的小脸,嘴巴撅很远吸橙汁。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忽然,他和梁奇凯四目相对——
梁sir好衰的样子,能不能阳光一点啦!
程星朗和祝晴仍在角落谈论案情。
程医生说,这只是初步推断,最终结果要等政府化验所的报告出来才能确定。
他已经将复检报告交给莫sir,但其他人尚不知情。
祝晴沉默许久。
对死者游敏敏而言,死亡并不是解脱。
至少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还想活。
“所以还是谋杀。”祝晴轻声道。
程星朗点了一下头。
“这么晚了。”梁奇凯将视线从他们的对视中收回,转而看向盛放,“明天不上学吗?”
盛放双眼睁圆,震惊地盯住他——
没话说可以收声!
祝晴这才想起什么:“盛放,我今天忘记去见家长!”
这一天太忙了,她将要去幼稚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纪老师和校长居然没有再联系她。
“你怎么搞定的?”
“什么?”少爷仔小小的身体随着音乐律动摇摆,捂住耳朵夸张地摇头,“太吵啦,听不见!”
这么安静的酒吧,在陶醉什么呢?
晴仔:“那就回家再说。”
小孩呆住:“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