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传来令人安心的声音。
祝晴快速记下护理要点,听见儿童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匆匆跑去,看见放放小手伸长吃力往外探,半个身子都悬在床沿,通红小脸耷拉着。
他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还可以坚持。
没有必要找法医……
“乖乖别动。”
她重新将小孩扶正,让他躺好,再在医药箱里翻找。
医药箱也是萍姨准备的,儿*童专用药整齐地排列着,果然有程医生说的那款退烧药。
程医生建议的用药剂量,要保守一些,完全按照放放的身高体重而定,比说明书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祝晴对着刻度线,将药液倒进量杯里,过于甜腻的香味反倒更让人心慌。
她将量杯递到盛放唇边:“喝点草莓果汁。”
盛放小脸发烫,眼睛都快要抬不起来,难为孩子这个时候还记得给外甥女纠错。
他仍旧是精明宝宝,小嗓音颤抖:“这是药。”
程医生说,小朋友发烧不必太紧张,可以先观察体温变化。如果服用退烧药后还是持续高热,再考虑就医。
祝晴第一次照顾生病的孩子,知道这会儿不能离开,每隔几分钟就要探一下他的额头,灼热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呼吸又急又烫。
她忽然想起,这大概也是放放第一次在发烧时得不到专业周到的照料。从前在盛家,盛家小少爷有个头疼脑热,家庭医生必然立即就位,玛丽莎彻夜守在床边量体温、换冰袋,营养师也会特意熬煮加了药材的养生粥。
不像现在,昏暗的儿童房里只有她。
放放躺在被窝里,小手攥着她的手,辛苦地熬着。
祝晴揉了揉盛放的脑袋。
小可怜。
“晴仔。”放放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小时候发烧怎么办?”
祝晴停顿片刻,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生病时的情形。
在警校体能考核中全项满分的她,似乎从小就是极少生病的体质。记忆深处,唯一一次生病,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睡在窗边,被子不够厚实,整夜躲在被窝里,不受控制地打颤。福利院有医务室,郭院长粗糙的掌心贴在她的额头,给她递来一片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下药片之后,小小的祝晴就一直躺在铁架床上,睡睡醒醒,听着周遭其他小孩进进出出的声响。
那时候,欣欣姐姐还没有跟着父母离开。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用小碗盛了一碗粥,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回来。
那只是一碗白粥,什么配料都没有,淡而无味,但祝晴还是乖乖地,一口一口咽下去。因为欣欣姐姐说,吃饱了,病才会好。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有心酸,也有温暖。
祝晴避重就轻道:“吃药就好了。”
放放浑身无力,挨着祝晴,小脑袋靠在她身上。
“你小时候是不是好可怜?”
小舅舅生病了,有外甥女陪着,即便她明天一早要上班,还是会守在他身边,一刻都不放松。
但是外甥女生病呢?盛放想起那个冰冷的福利院,小手轻轻拍拍她。
晴仔真是个大可怜。
“先担心自己。”祝晴捋了一下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出汗了,应该就会慢慢退烧。
“晴仔,明天还去幼稚园吗?”
“不去,我们在家里休息。”
蔫蔫儿的放放小朋友,眸光微弱地亮了一下。
孩子也不容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件事。
“太好了。”盛放安心了,两只手抱着晴仔的胳膊,像是考拉抱树,满满的安全感。
盛放烧得迷迷糊糊。
祝晴搂着放放,给了小火炉一个拥抱。
小火炉想,晴仔以为这是给他降温,其实不会哦。
外甥女没有这么冷冰冰,她很温暖。
“谢谢晴仔。”盛放奶声奶气地说。
“晴仔,我好像有点热。”
“你出汗了,先不要踢被子,等一下又要着凉了。”
“晴仔,我的脚脚可以从被窝里出来吗?”
“……”
“噔噔噔噔,脚出没!”放放抬起小脚丫。
发着烧的小朋友,话慢慢地变多了,看得出来,他比刚才要有精神。程医生之前在电话里说,服药后大约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左右,孩子的烧会慢慢退下来,此时祝晴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额头,确实不再滚烫。
她从医药箱里拿出酒精,给体温计消毒,塞到他嘴巴里:“再量一下,看看退了没有。”
体温计冰冰凉凉,酒精的味道还没散。
放放的小脸皱起来,摇头晃脑:“晴仔,我喝醉了。”
“……”祝晴捏他的脸,“我看你是全好了。”
他烧还没有全退,但至少药物能控制得住体温,就不需要往医院跑。
放放睡了一会又醒来,醒了一会又睡着,昏昏沉沉打着小哈欠时,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等一下。”祝晴说,“我去给你做一点吃的。”
盛放为难地看着她:“你吗?”
这个点,家里就只有他和晴仔,只能是她亲自下厨了。
放放有点冷,在被窝里将自己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张软乎乎小脸。他听见祝晴给萍姨打电话,问她皮蛋瘦肉粥应该怎么做。
萍姨也好惨,住在凶宅,午夜惊魂接到电话——
放放把头摇成拨浪鼓,太可怕啦。
三岁宝宝发烧,不能掉以轻心,这一夜,有点难熬,时时都要提高警惕。
不太懂得照顾人的madam有了强力外援,除了萍姨在电话里一步步指导她熬粥的诀窍,程医生也保持着通话,随时提供专业建议。
“病情可能会有反复。”程星朗解释,“康复需要时间,不用太担心。”
挂断电话,祝晴跑回厨房,按照萍姨的指导熬粥,砂锅渐渐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她戴着隔热手套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中,米香四溢。
是饿了吗?简直香气扑鼻。
后来事实证明,她并不是饿到出现幻觉。
这锅粥,煮得很成功!
放放是三岁半的大孩子,平时晴仔不允许萍姨喂他吃饭,就算他吃得再慢,再脏兮兮,也不能养成饭来张口的坏习惯。
但是今天,晴仔为他升级待遇。
小朋友坐在被窝里,嘴巴张开。
“啊——”
晴仔居然喂他吃饭。
生病的宝宝爱撒娇,但是又出奇懂事,小嘴巴一张一合,吃得小肚子圆圆。
晴仔耐心地喂他吃完一口粥:“舒服一点了吗?”
盛放背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他心满意足地说:“如果每天都发烧就好了。”
祝晴:“安静。”
盛放捂住自己的嘴巴:“闭上乌鸦小嘴!”
……
第二天一早,萍姨就赶到,手上还拎着鸡鸭鱼肉,只差把整个菜市场都搬来,给少爷仔好好补一补。
昨晚接到电话,萍姨恨不得立马出门,但祝晴说,放放的烧已经退了,深更半夜的,不急着过来。
这会儿,萍姨拿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家里像是打过仗,祝晴找药箱、找程医生电话,又下厨煮粥,留下的战场一时还没空收拾。也不知道少爷仔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祝晴在他边上,舅甥俩在小小一张儿童床上各自找到位置躺成大字型。
看着他们安稳的睡颜,萍姨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悄悄将客厅整理好。
昨晚的战况,比她想象中还要激烈,看来不仅仅要给少爷仔补身体,也得给小小姐好好补一补。
即便萍姨关上了厨房的玻璃门,刻意放轻动作,但做早饭就不可能保持完全安静。声响“哐哐当当”,香味飘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放放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睡眼,下床跑到厨房边。
“萍姨,嘘!”
晴仔还在睡觉呢。
小舅舅轻轻将儿童房的门带上,听见外甥女含含糊糊的声音——
“盛放,把拖鞋穿上。”
放放低头看自己的小脚丫。
不愧是敏锐的madam,没睁眼都知道他光着小脚。
这么热的天气,光着脚丫怎么可能着凉?
放放想反驳,可是外甥女这么困,他只好听话地穿好小拖鞋。
盛放一起来,萍姨立马给他递来体温计,确认他的体温已经正常,眉心彻底舒展。
“少爷仔,你好了吗?”
“好啦!”
小书包还摆在玄关,萍姨说:“吃早饭吧,吃完早饭要去幼稚园了。”
盛放闭上眼睛,重新躺倒在地板上。
祝晴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小孩在耍赖。
“得向幼稚园请一周的假了。”祝晴抓了抓睡得蓬乱的头发,“程医生说,如果是病毒性感冒,传染期可能要持续一周左右。幼稚园的孩子免疫力弱,最好等完全康复再送去。”
地板上的盛放睁开一只眼睛,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使劲抿着嘴,没有笑出声,但被不小心露出的小米牙出卖。
小不点已经从地板转移到沙发上。
他双手在后脑勺交叠,翘起悠闲的小脚丫,随手摆弄着遥控。
祝晴摇摇头。
不想上学,把自己气病了,现在不用上学,病又好了。
……
小舅舅知道,昨晚晴仔照顾他很久,根本就没有睡够。
电视上说了,缺少睡眠是不行的,身体吃不消。
他掰着手指头认真算了算,决定今晚催外甥女补觉。
祝晴回来时,听放放这么说,还觉得有些感人。
孩子小小的,却这么贴心……
然而,不到八点,她被赶回房间。
形势是不是不太对?
“这么早,就是九十岁老太太都睡不着。”祝晴抗议。
盛放一只手拎着小板凳,另一只手拿着鸡毛掸子,把人往卧室赶:“我哄你睡。”
祝晴:……
家里什么时候变出一根古董级别的鸡毛掸子?
“上周收拾出来的……”萍姨轻咳一声,从厨房探出头,“好用。”
盛放小朋友就像一个专业的小管家,监督着晴仔,提醒她今晚必须要早睡。
其实祝晴可以不听他的。
但是如果不听,他就会没完没了在她的耳边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晴无奈地钻进被窝。
还没选好姿势,忽地,她的肩膀传来一阵轻柔的拍打。
祝晴怔了一下。
放放的小手放在她的肩膀,有规律地拍着,这是在模仿大人哄睡。
他说,从前玛丽莎就这样哄他。
不过玛丽莎的手劲好大,拍得他的小胳膊小腿都快要散架。
晴仔侧躺着,听小舅舅在耳畔碎碎念。
那些被时光冲淡的记忆碎片,在宝宝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浮现。
小少爷的回忆,是玛丽莎追着他满花园喂饭,是家庭教师推着古板的金丝边眼镜,不敢多说一句与课程无关的话。
祝晴的回忆,是和欣欣姐姐一起蜷在福利院储物间破旧的垫子上,透过窗缝数雨滴,是收到社会善心人士捐赠的旧玩偶。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这些散落的片段交织在一起。
命运好神奇,现在,他们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成了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是家人啊。
盛放小朋友的耐心拍拍,真的有催眠效果吗?
昨晚熬太久,今天又整理了一整天的陈年案卷,祝晴好困,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晴仔……我给你过生日吧。”
“你没有生日,我们假装过生日啦!”
盛放对于晴仔没有生日这回事,仍旧耿耿于怀。
他流落在外几十年的外甥女啊——
连生日蜡烛都没有吹过!
盛放决定,等到给晴仔过生日时,他一定要好好准备。像是生日蛋糕、生日帽,还有很像样的生日礼物。
而且,他要给外甥女唱生日歌。
“这首生日歌不一样哦,是萍姨教我的。恭祝你福寿与天齐——”放放已经唱起来,“庆贺你生辰快乐。”
“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盛放坐在小板凳上,探着脑袋看看晴仔,不敢置信道,“睡着了?”
才八点就睡着了。
比九十岁老太太睡得还早!
……
翁兆麟请大家吃了一天的下午茶,用蛋挞和鸡蛋仔堵住重案B组的嘴。
相对而言,莫振邦就大方得多,组织大家一起,去大屿山烧烤。
按照规矩,在结案报告会结束后,组内可以申请集体调休二十四小时。
莫sir提议,周三下午出发,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周末游客高峰。
小孙:“阿头,我就不去了。最近加班多,阿Ling快要和我闹分手,这次我留在组里加班吧,正好突发的文书工作也要有人处理。”
“带她一起来啊。”曾咏珊说,“人多热闹嘛。”
小孙笑道:“她今天六点才下班,我得接她去吃好吃的赔罪。你们玩得开心,下次再算我的份。”
三言两语之间,行程就已经安排好,莫sir的安排总是周到,没有一个同事是不满意的。
祝晴张了张嘴,婉拒的话还没说出口,听说家里的小舅舅已经帮她答应下来。
还是曾咏珊办事效率高,直接往她家里打电话,去大屿山烧烤这么好的活动,放放一秒钟都不曾犹豫,立马举双手双脚同意。
“我去深水埗市场买猪排,顺便带烤炉和木炭。”
“啤酒我来准备——”
“要冰镇一整晚,顺便记得多带冰块!”
“顺便给小朋友带一袋棉花糖,烤过的棉花糖胖嘟嘟的,还会拉丝,小孩一人就能吃一袋。”
祝晴回家时,盛放小朋友正在用竹签穿蜜汁鸡翼和牛小排。
萍姨将食材处理得很干净,笑着说:“市场里的猪排羊肉,都是冷冻的,哪里有我们自己准备的新鲜。”
“知道你们不爱吃蔬菜,但是多少也还是得吃一些。”
串玉米的工作,也是全权交给盛放负责。
萍姨太细心了,知道切成段的玉米吃着麻烦,就把玉米粒掰下来,穿成一串串的,不怕大家不吃。
盛放忙活到现在,才知道萍姨的用意,手指头都要发酸:“他们爱吃不吃啦!”
所有的食材都是放在餐桌的铁盘里处理的。
祝晴洗了手,坐到盛放身边,给他打下手。
“晴仔,明天几点出发?”
“下午。”
到时候,梁sir会开着家里的车出来,曾咏珊、祝晴和放放搭他的车,按照捎带的路线,这样是最顺路的。
“囡囡去吗?”
“囡囡明天要上学。”祝晴说。
每一个小朋友,都要上学。
除了盛放。
但他自己倒是很心安理得,一点都不在意。
“老黎——”盛放眨巴着真诚的眼睛,“叔去吗?”
“除了小孙,组里的人都去。”
“阿John也去吗?”
“你不许给翁sir打电话!”祝晴立马警告,“否则会成为整个B组的公敌!”
晴仔这话说得,就像是威胁。
但是,确实唬住盛放了。得罪整个B组,成为全组公敌,以后他们出去玩不带上他怎么办呢?
盛放用力点头:“放心吧,我不会说!”
话又说回来了,他们全组调休,不说兆麟就不知道吗?
阿John又不是傻的!
但不管怎么样,跟在晴仔身边这么长时间,放放总算是蹭到出去玩的机会了。
一整晚的时间,他兴奋地哼着卡通片主题曲,余光瞄见那个小书包还在玄关,双手背在身后走过去,缓缓蹲下来。
他双手抱着书包,“哒哒哒”跑到萍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