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叹了口气:“只是明舒……介时就要同母亲分别。”
可怜了孩子。
姜云冉问:“之后大公主要由谁来抚养?”
景华琰顿了顿,他道:“原本想交由仁慧太后,但姚贵妃坚决反对。”
姜云冉愣了一下:“她这样不信任姚家?”
“或许吧,”景华琰道:“朕已经同贵太妃商议过,贵太妃愿意养育明舒。”
贵太妃膝下无子,她是太妃之中最年轻,也是性子最活泼的,今年只得四十几许的年岁。
她教养过永昌公主,如今,也能好好养大大公主。
尤其永昌公主同贵太妃一般活泼开朗,她尚且没有出嫁,也能好好照顾侄女。
这倒是最好的选择。
姜云冉心中一松,她说:“我原来觉得贵妃很聪明,如今看来,她的聪慧确实让人刮目相看。”
她的“认罪”,不仅让姚家不能再往后宫送入嫔妃,也让姚家从此有了“罪证”。
谋害皇嗣,毒杀皇妃,往重里说,这是谋逆大罪。
景华琰捏着这个把柄,只要他想动,姚家随时都有风险。
为此,端看姚家是要明哲保身,还是揭竿而起。
毕竟,姚家手里也有仁慧太后和荣亲王。
朝廷、后宫、皇帝、权臣。
九重宫阙之下,所有的政局都是博弈。
比聪明、比狠辣、比果断、比手腕。
比的是最深的人心。
景华琰握住姜云冉的手,道:“朕入斋宫,宫中一应事宜,你多留心。”
“若有急事,直接吩咐梁三泰,朕已下达口谕。”
姜云冉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不过三日,又能有什么大事?”
一语成谶。
腊月二十七,吴裕妃出殡。
因景华琰斋戒,不能亲往,然仁慧太后等长辈,孝亲王等宗亲,及各宫诸妃悉数到场。
这一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长信宫在一片念经声中,送走了这一对可怜的母子。
景华琰按照吴裕妃的遗愿,格外下旨,命母子合葬,生死同穴。
经幡在蔚蓝的天空飘荡,唱诵声不绝于耳。
所有人身穿素服,安静陪着棺椁直至玄武门。
宫门大开,仪鸾卫及金吾卫身着礼服,准备护送吴裕妃灵柩至京郊帝陵。
恭郡王在宫门前拜别仁慧太后,行此次护送差事。
仁慧太后扶着彭尚宫的手上前,最后摸了一下冰冷的棺椁。
棺椁用上好的楠木所制,厚重昂贵,象征着高贵身份。
然而天人永隔,死者早已化为尘土,这昂贵的楠木棺椁,不过是慰藉活人的俗物。
吴裕妃的兄长一身素服,他跪倒在地,沉默磕了三个头。
仁慧太后叹了口气。
她道:“去吧。”
“送她最后一程,也陪着她过好新年。”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吴家兄长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沉默起身,躬身后退。
礼部仪官站在宫门口,高声唱诵:“起。”
经幡飞扬,队伍缓缓前行。
至棺椁全部进入玄武门门洞,礼部仪官又唱诵:“别。”
霎时间,哭声震天。
吴裕妃份位之下,朝臣命妇或宗亲晚辈,一起痛哭失声。
在呜咽的哭声里,吴裕妃及年少夭折的小皇子,最终离开了九重宫阙。
姜云冉看着送葬队伍慢慢消失在眼前,心中默念:“再见。”
距离元徽六年不过还有两日,可宫中的事端,却似无法停歇。
腊月二十八,景华琰入斋宫第二日,宫中急报灵心宫急招太医,德妃重病。
德妃已经缠绵病榻一月有余,本来太医院下了几次急救的方子,也都推测她大约就是年关底下的事情。
但徐德妃生命力之顽强,非常人能比,数次险境之下,她还是挣扎着跨过生线,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如徐如晦一般创造奇迹,然而这一急报,又让姜云冉心中一沉。
她立即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青黛取来大氅,小跑着跟上她,给她裹在身上。
钱小多直接禀报:“娘娘,今日太医院值守为麦院正、赵医正和孙医正。”
姜云冉道:“请麦院正和孙医正,留赵医正值守。”
她匆匆出了宫门,就看到巷子另一边,慕容昭仪也一步跨出宫门。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冷肃了眉眼。
不知道这一次,德妃是否还能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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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年,天气转暖。
坐在暖轿上已经不觉得冷,偶尔掀开车帘,还能感受一缕清风拂面。
刺骨的寒冷似乎都已留在昨日。
两位娘娘的仪仗很快抵达灵心宫。
此刻灵心宫宫门大开,守门的宫人面色凝重,皆是惶惶不安模样。
姜云冉快步走到慕容昭仪身边,低声道:“当要禀报太后及皇贵太妃。”
慕容昭仪颔首:“来之前已经命人请了。”
两人面容整肃,不再言语,快步略过回廊,直接来到寝殿门前。
上次来时德妃尚且健康,此刻再来,两人能清晰感受到灵心宫的衰败和凝重。
宫人们低垂着头,虽然不敢表现太明显,却还是让人看出如丧考妣。
一旦徐德妃真的薨逝,她们就要被打散送往各处,以后的前程便难以预料了。
梅影姑姑不在明间,留在这里等候的是桂香。
桂香见了两人,目光一凝,她忙上前请安:“昭仪娘娘,贵嫔娘娘,今日恰逢薛女医值守,此刻正在救治娘娘。”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落座,慕容昭仪问:“怎么回事?”
桂香叹了口气。
她眼底一片青黑,相比之前的永福宫,灵心宫煎熬的时间更长。
没日没夜守着看着,生怕徐德妃出一点差错,桂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也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
“娘娘一直都是那个样子,整日里昏睡,只有用药用膳的时候才能醒来一会儿,用过了就又要睡去。”
徐德妃身体彻底垮了。
先是中毒,又是遭逢打击,身体每况愈下。
她本身就不是个健康的体魄,能拖到今天,已经是她坚强。
姜云冉问:“都用过什么药?薛女医可会急救之法?”
“补气延寿,补血培元的方子不知换了多少,百年人参都用了两根,却都跟石沉大海一般,不见踪影。”
“其实还是娘娘的心结……”
说到这里,桂香顿了顿。
她是个聪明人,知晓如今姜云冉最得陛下信任,因此倒也不隐瞒,只说:“娘娘同家中有些龃龉,时常郁结于心,于休养不利。”
竟是同娘家不睦。
姜云冉不知德妃同家中发生了什么,但她心气高,不肯吃亏的性子,姜云冉是知晓的。
徐家恐怕是得罪狠了她,让她这样怨恨,以至于撑着最后一口气顽强活着。
姜云冉同慕容昭仪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去看桂香,一个慢条斯理抚摸衣摆上的荷包,一个则盘玩手腕上的碧玺珠串。
寝殿中很安静。
无人再开口。
桂香心中担忧,紧张万分,她不自觉在寝殿中走动,来回踱步。
姜云冉和慕容昭仪都没有制止。
又过了一刻,仁慧太后和两位太医都到了。
皇贵太妃并未到场。
姜云冉忙起身相迎,见仁慧太后沉着脸,神情沉郁,少有笑容,便知晓她知道了姚贵妃的决定。
仁慧太后到场,也不多说客套话。
她直接让两位太医去给徐德妃医治,叮嘱他们务必抢救回德妃,然后便坐在主位上,道:“皇贵太妃今日不适,不便前来。”
语毕,不再言语。
救人是太医的事情,他们坐在这里,不过是在太医拿不准时给个决策。
慕容昭仪根本不爱管宫中这些闲事。
自从姜云冉能独当一面,所以事情皆由姜云冉一人出面,在宫中所有高位娘娘都避位之后,姜云冉竟成了宫中唯一能做主的主位娘娘。
若是寻常人,定会胆战心惊,犹豫不决,但姜云冉从来都不胆怯。
她知晓应当如何做的,就立即执行,不知晓的,就多请教询问,有仁慧太后指点,明白事情后也是立即督办。
她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却又礼让臣下,对待宫人亲和友善。
这样的人,最适合做上位。
仁慧太后都不得不承认,她比贵妃都适合做这东西六宫的话事人。
贵妃太过四平八稳,不够锋利,而姜云冉就是有一种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仪,宫人们敬畏她,却也尊敬她。
宫中诸事,短短几日就大有改变,就连一直抱怨的三局两监,在姜云冉过问时,都不敢说最近差事辛苦。
差事是辛苦,但姜贵嫔的赏赐可是实打实的。
在姜贵嫔手底下当差,宫人们很快就明白一个道理,她不需要那些花言巧语,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分内事,多余的付出都有回报。
这样,差事反而好做。
仁慧太后想起姚贵妃决绝的脸,就忍不住捏紧茶杯。
姜云冉见她忽然憋气,想了想,道:“太后娘娘,关于年节宫宴,臣妾有事想要询问。”
仁慧太后的气息明显一松。
她呼了口气,这才垂眸道:“说。”
姜云冉道:“臣妾之前拟定行事单,发现若要举办大戏,所有人都需要挪去百禧楼。”
“冬日寒冷,年轻体壮之人倒无不可,但老幼病弱之人,到底有些难捱。”
毕竟,太极殿与百禧楼之间并不算远,每年正旦宫宴,都是君臣一起并肩前往,意味君臣一心。
姜云冉看到这里,只觉得折腾。
尤其百禧楼还要另外准备膳桌,哪怕不是正餐,茶水点心、水果暖炉一样不少。
所费巨甚。
过年,自然要喜庆,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若宫中都不展露繁华鼎盛,那又如何彰显国威?
仁慧太后在宫中多年,几十载过去,从她入毓庆宫伊始,每一年节大戏旧例就一直没有变革。
甚至不光大楚,前朝也是如此。
“你欲如何?”
仁慧太后倒是干脆。
姜云冉轻声细语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以为,不如就在太极殿广场临设戏楼,用可移动的戏台搭建,一两时辰就能成型。”
“若是在太极殿前,那所有朝臣皆不用挪动,也不用另设宴席,两相相比,耗费可忽略不计。”
移动戏楼在坊间很常见。
戏班子们经常会在全国各地巡演,不仅是为了多赚银钱,也要扩大名声。
他们会与当地的戏班子租用戏楼,在村镇县城中设戏台,以吸引百姓聆听。
不过坊间的戏楼做工粗糙,舞台狭窄,若要用来宫中做开年大戏,自不能彰显皇室的体面。
仁慧太后知晓景华琰的脾气,若此时是景华琰,必是大手一挥,让姜云冉自己去操办。
不仅因他不喜一成不变,也因其信任姜云冉,愿意给她权柄和机会,去发挥自己的长处。
一如当年的先帝。
仁慧太后顿了顿,才道:“时间紧促,还有两日就要新岁,如何能来得及?”
姜云冉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娘娘,造办处早有戏台旧物,只要加设底座,重新装扮即可,另外臣妾已经询问过造办处的老木匠,都说造办处有扩音鼓,可以增大戏台的声音,在广场回荡。”
开年大戏,其实根本就不是演给君臣们看的,那是为了答谢天恩,感谢前一年的*风调雨顺,祈求后一年的福禄永昌。
仁慧太后依旧低垂着眼,手里慢慢捻动。
这宫中的太妃们,多喜礼佛。
其实也不是因为真心喜欢,只是岁月漫长,总得给心灵找个寄托。
姜云冉此生不信鬼神,她唯信自己,但她尊重旁人的信仰。
太后在盘佛珠,姜云冉便没有继续开口。
过了许久,太后才道:“若你觉得来得及,便办,今日最好便让造办处提前演练,若不成,还按旧例。”
这已经给姜云冉破例。
正旦新岁,兹事体大。
一个弄不好,是要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姜云冉敢提,就说明她敢承担这个责任,若是办砸了,她也愿意接受惩罚。
真的很果敢。
仁慧太后掀起眼皮,遥遥看了她一眼。
不光像她,也像她。
难怪呢。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喜欢,如今已经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
景华琰嘴上不说,行动却是十分真诚,总有宫人觉得皇帝是一时新鲜,贪恋美色,目光只能停驻在姜贵嫔身上。
等这兴致过了,各宫又会重新争奇斗艳。
但仁慧太后却以为不然。
母子两个是很生疏,但景华琰毕竟是她膝下长大的。
从年少稚嫩的孩童,到君临天下的帝王,他一路走来,皆在她身边。
他的心思,仁慧太后能摸清一二。
她能猜到,景华琰对姜云冉动了喜欢之心,也知晓他会让她荣华富贵,早登妃位,会让她在这长信宫里无人能及,成为最尊贵的那个人。
然而……
仁慧太后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佛珠上。
中间那颗朱砂鲜红,赤色浓郁,几乎有些刺眼。
但他真的能得到她的真心吗?
这一点,她同她和她都不一样。
她从姜云冉眼睛里,能看到清晰可见的野心和欲望。
感情之于她,根本就不重要。
仁慧太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就连被姚贵妃悖逆的愤怒和伤心都淡去几分。
她倒要看看,最后会是什么局面。
而景华琰,又是否会为爱而不得而发狂。
仁慧太后手指骤停,她道:“若是此事有误,哀家可是会罚你,即便陛下袒护也无用。”
“祖宗家法,万不能出差错。”
姜云冉站起身,神色平静,语气却分外笃定。
“臣妾领命。”
两人说话时,慕容昭仪一言不发,从头到尾没有分薄半个眼神。
就在此刻,寝殿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麦院正擦着汗快步而出,她直接跪倒在仁慧太后面前,声音倒还算平稳。
“回禀太后娘娘、昭仪娘娘、贵嫔娘娘,德妃娘娘已经熬过难关,暂时没有大碍。”
这个结果,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随即便纷纷露出喜悦笑容。
“这就好。”
就连仁慧太后也松了口气。
若是年关前再有妃嫔薨逝,无论朝臣还是坊间,只怕会有难听之言。
麦院正没有犹豫,她目光落在姜云冉膝盖上。
“贵嫔娘娘,德妃娘娘想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