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妃要见姜云冉,在场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本身徐德妃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人,即便病重,她也不会失去本性。
仁慧太后不置可否,倒是问麦院正:“德妃可有痊愈的可能?”
麦院正顿了顿,道:“德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不过德妃娘娘求生欲望强烈,这几次病危,其实臣等能做并不多,无非就是金针和保心丸,但德妃娘娘每一次都熬了下来。”
她这样说,在场三人都松了眉头。
徐德妃这一点,的确人很令人敬佩。
麦院正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她道:“之前以为娘娘熬不下来,是因为天气寒冷,不利于娘娘养病,若能熬过冬日,说不定春暖花开时,娘娘也能缓和一二,从沉疴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今日的第二个好消息。
仁慧太后难得笑了一下。
“好,太好了!”
仁慧太后手里佛珠不停,念了一声佛偈,她道:“麦院正,告知太医院所有太医,谁能彻底治好德妃,哀家重重有赏。”
“今日你们做的很好,当赏。”
说罢,仁慧太后就扶着彭尚宫的手起身,看向姜云冉:“后续之事你来处置。”
等送走仁慧太后,慕容昭仪也拍了一下姜云冉的肩膀,直接了当离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姜云冉在灵心宫。
她同麦院正又问了问德妃的情形,这才进入寝殿。
徐德妃同吴裕妃病危时不同,寝殿中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是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或许因为经常开窗内通风,屋中的气息并不混杂,药香清淡,反而有一种清新之感。
姜云冉来到稍间,听到里面孙医正同薛女医议论。
“是否要给娘娘加炙心草?”
孙医正迟疑片刻,道:“还需同麦院正商议,不过炙心草多服容易引起眩晕,可能于恢复不利。”
麦院即出言提醒:“贵嫔娘娘到。”
待姜云冉绕过屏风,便看到德妃正半阖着眼,单薄消瘦地缩在锦被中。
梅影姑姑守在她身边,正在给她擦拭手背上的药痕。
姜云冉看向孙医正两人:“你们辛苦了,太后娘娘有赏,先去给德妃娘娘开药方吧。”
说着,三人就退了下去。
梅影姑姑忙搬来椅子,请姜云冉在床边落座。
“娘娘可醒着?”
梅影摇了摇头,她声音低沉,道:“娘娘方才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不过……”
“不过娘娘昏睡时间很短,左不过一两刻,贵嫔娘娘可否能等一等?”
姜云冉自己也好奇德妃要同她说什么,便道:“好。”
梅影姑姑显而易见松了口气。
她忙前忙后,给姜云冉端茶倒水,然后便站在边上,简单给德妃梳头。
躺了几十天,德妃一直披头散发,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冉抿了口茶,也没有多言。
寝殿之中一时间很安静,姜云冉注意到,窗边还插了一枝腊梅。
腊梅香味浅淡,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犹如鱼鳞,闪耀着朦胧的光晕。
她忽然觉得,德妃能活下来。
人生真奇怪,天道总无常。
病重垂危的德妃挣扎求生,而吴岁晚和卫新竹,却都已经撒手人寰。
徐德妃的眼睫轻颤,幽幽转醒。
她似乎还有些茫然,自己缓了一会儿,才听到梅影的声音。
“娘娘,您醒了。”
徐德妃动了动脖颈,她微微偏过头,把平静的目光落在梅影身上。
“我又,睡着了?”
她的声音很虚弱,犹如蚊喃,但梅影却奇迹听清了。
“是呢娘娘,不过这一次只睡了一刻。”
“哦。”
徐德妃安静了一会儿,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忽然笑了一下。
“我活下来了啊。”
姜云冉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
这一刻,她甚至很佩服徐德妃。
其实宫里的许多人,她都很佩服。
为了友谊和正义,甘愿赴死的卫新竹。为了女儿和生存,果断放弃荣华的姚听月。
还有为了活下去,不怕苦,不怕痛,努力挣扎支撑过每一次难关的徐如烟。
都很叫人尊敬。
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坚定的心。
不回头,不后悔,一往无前,就值得人敬佩。
梅影握住徐德妃的手,她眼底含泪,唇角却挂着温柔的笑。
“是的娘娘,您又一次战胜了病魔。”
徐德妃的目光慢慢往她身后蔓延,最终同姜云冉四目相对。
姜云冉面容平和,她端坐在椅子上,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心思。
许久不见,她甚至觉得姜云冉比以前还要美丽。
她是这宫里的牡丹,也是花园中的昙花,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是光彩夺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而她从不遮掩自己的美丽,大方展示,活得明媚坚定。
难怪,景华琰会这样爱重她。
梅影见她目光偏移,重复道:“娘娘方才让麦院正请贵嫔娘娘叙话。”
“嗯。”
徐德妃想了想,才说:“是有这么件事。”
沉眠的时间太长,她记性没有以前好,梅影会不厌其烦提醒她。
徐德妃握住梅影的手,道:“姑姑,你出去歇一会儿,我同贵嫔说几句话。”
梅影倒是一点都不迟疑,她帮徐德妃盖好锦被,又喂她喝了两口温水,这才退下。
等关门声音响起,徐德妃才幽幽叹了口气。
“没想到,我也有求你的一天。”
姜云冉道:“娘娘尽管吩咐,若能办,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听到这话,徐德妃倏然笑了一下。
她比吴端嫔的情况要好得多,身上并无伤口,也没有多余的疼痛,但她太过虚弱,气血耗尽,只能这样慢慢养病。
“我知道,”徐德妃说,“我知道,你不屑于阳奉阴违。”
徐德妃没有看向她,她的目光平静直视前方,看向不知名的未来。
“我虽然一直拖着不肯死,但天命难违,总有自己也抵抗不了的那一日。”
徐德妃说话很缓慢,她没说完一句,都要停顿片刻,喘息过后才能继续说。
姜云冉没有催促,没有焦急,她听得很是认真。
“有几件事,我想托付给你。”
姜云冉这才有些惊讶:“德妃娘娘,怎么想到要托付给我?”
徐德妃依旧不看她。
她说:“我虽然重病,但宫里宫外的事情,梅影都会讲解给我听,我知晓,陛下是很看重你,也很信任你,如今宫中大事小情,皆在你手。”
“之前……”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求过一次陛下,请他务必不要再让徐氏女儿入宫,陛下当时是答应我的。”
徐德妃忽然笑了一下:“但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姜云冉心想,景华琰这口碑,就连自己的妃嫔都不放心。
似乎猜到了姜云冉的想法,徐德妃说:“我不是不放心陛下,我是不放心徐氏。”
“徐氏已经大厦将倾,若阿兄能常胜如虹,倒是可以挽留他那一系,曾经忠义伯府的一众旁支门客,皆无法再延续曾经的荣耀。”
“徐氏成也权柄,败也权柄,只能说人心贪欲,走错了路。”
徐德妃身在宫中,对徐氏却了如指掌。
姜云冉忽然道:“若娘娘之前入军中,怕也同徐将军一般无二,能成为匡扶国祚的大将军。”
“你真会说话。”
徐德妃又笑了一下,终于看了她一眼。
她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无澜,没有行将就木的悲哀,也没有对过往的惋惜。
“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我都要喜欢你了。”
今日的谈话很轻松,姜云冉也不由跟着笑了一下。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尤其好看,仿佛三月天,春风拂面。
曾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此刻一坐一卧,竟是相谈甚欢。
徐德妃的眉目也柔和下来,她说:“我与徐家长辈已经决裂,但堂弟堂妹,我认为还是能有一番作为的。”
“抛去曾经的一手遮天,抛去为权柄蝇营狗苟,抛去贪心和不甘,重新成为纯臣,保家卫国,夙兴夜寐,徐氏才能有一线生机。”
姜云冉听懂了徐德妃的意思。
“不破不立,方能延绵。”
“是,不破不立。”
现在徐氏看似穷途末路,可若未来一代努力科举,重新跻身朝堂,未尝不能让徐氏重新迈入荣华。
这需要一代或者几代人的努力。
但凡有这个决心,才能成就大事。
“我知道你能侍奉在陛下左右,若徐氏真有妄念,还请你多加提点,让陛下记得金口玉言。”
这件事,并不难。
对于姜云冉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她想了想,终于道:“好。”
徐德妃狠狠松了口气。
“我能帮的,都尽力做到了,只看他们自己如何选择,如何努力。”
姜云冉看着她病弱的面容,还是道:“娘娘,您知晓贵妃娘娘的事情吗?”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大抵是知晓的。”
她是病了,却不是聋了瞎了,宫里这些事,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
姜云冉眸色幽深,她看向徐德妃:“娘娘,我觉得您生命顽强,这么多次病危,都挺了过来,很让人敬佩。”
“所以我想说,还请您好好活下去,您活着,不就能亲自看着徐家吗?”
徐德妃偏过眼眸,看向姜云冉。
因为久病,她的眼眸早就没有曾经的锐利和光华,变得迟钝而无神。
但她看着人的时候,依旧是那么坚定。
目光从来不躲闪。
徐德妃慢慢笑了一下:“是啊,我得好好活着。”
她说完这一句,忽然又沉默了。
“姜云冉,我还求你第二件事。”
“若我真死了,请你安排梅影姑姑至皇庄颐养天年,善待我宫中人其他人,至少不要让她们被人欺凌。”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答应你,但你若能活下去,就自己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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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心宫一时安静无声。
只有窗外的微风拂过,吹动了屋檐上的风铎,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德妃同慕容昭仪一般,都喜欢在廊下挂风铎。
武将之家出身的人,随时都要掌握风向和天气。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笑了一声。
“姜云冉,你真是个很诚恳的人,”徐德妃说,“你这样真诚,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姜云冉依旧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好奇。
徐德妃也没有看她,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疲倦。
这几句话,已经耗费她太多的力气。
徐德妃的声音幽幽响起:“其实之前韩才人,并未真正侍寝,从来都不曾有过。”
这句话是姜云冉完全没想到的。
她难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并未真正侍寝,是何意?”
徐德妃咳嗽了一声,呼吸忽然急促,显得有些难受。
姜云冉帮忙喂了她一口水,等徐德妃艰难咽下,才慢慢平复呼吸。
“让你见笑了。”
她声音有些嘶哑,才说:“宫中人尽皆知,韩才人是我宫中的宫女,因我久未有孕,想要让她替灵心宫诞育皇嗣,才推举她为宫妃。”
徐德妃叹了口气:“其实并非如此。”
此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徐德妃让韩才人挪宫,也都很平和,并未闹出什么龃龉。
而韩才人对徐德妃和周宜妃都很恭敬,事事关怀,并无异常。
徐德妃也知晓姜云冉的想法,她道:“是徐氏担忧我膝下无子,才在我宫中选中韩选侍,当时是祖母亲自挑选,认为韩选侍柔顺乖巧,必能为我所用。”
“陛下的性子,你比我们都要了解,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中的,尤其厌恶蠢货。”
徐德妃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她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我当时敏症频发,要一直服用汤药,导致精神不济,思维混乱,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答应了祖母,推举韩菱成为宫妃。”
“韩菱就是韩才人,她家中时名叫三妞,这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徐德妃说:“原本,她在我宫里也已经成为司职宫女……”
可见,当时徐德妃对韩菱还是很喜欢的。
但最终,两人只能分道扬镳。
“同陛下开口那一刻,我就后悔了,”徐德妃道,“这根本就不是推举宫妃,这是在以忠义伯府的军权来要挟皇帝。”
徐德妃顿了顿,才道:“但陛下并未动怒,直接升她为选侍,从此不管不问,当时的韩选侍根本就没有侍寝。”
这个情形,很像是景华琰给忠义伯府宽仁。
但姜云冉总觉得此事不对。
景华琰可不像是能随意被人摆弄的人,他当时应该发怒,而不是“顺从”。
从并未侍寝这一点来看,他同意升韩菱为选侍,怕是另有隐情。
徐德妃又缓了缓情绪,才继续道:“为了面子,我对外说是自己推举韩才人,也隐瞒了她没有侍寝的事情。”
“唉,我当时年轻,总是顾及脸面,这一遮掩就是两年。”
姜云冉这才说:“但你心里始终介怀,也怕陛下旧事重提,便让韩才人挪去周宜妃宫中?”
“是的。”
徐德妃说:“当时陛下没有发作,但以后呢?而且我看见韩才人,就想起自己曾经的妥协和懦弱,简直如鲠在喉。”
“眼不见,心不烦。”
也不知怎的,说起这些往事,徐德妃的精神头反而好了许多。
姜云冉有些明白,她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人。
闲着养着,反而不舒坦。
“那么后来呢?”姜云冉问。
她问的,就是十一月她病中,韩选侍以蝴蝶舞重获恩宠,接连侍寝三日,晋升两级成为才人之事。
“后来啊。”
徐德妃道:“后来,我不知韩才人是否还同徐家有所牵连,她同徐氏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直到她重新得到恩宠,我才有些好奇。”
“因为韩才人,可不是能用出这些手段的人。”
徐德妃哼了一声,道:“韩才人自己不知,她身边侍奉的宫女,有一名是我安排过去的,我寻她来问,她才说……”
“是有人给了韩才人这个法子,让她趁你生病,好趁机上位。”
姜云冉没有急切询问,只安静听她说话。
徐德妃也不解释,她顺着往下说:“那名宫女恰好就陪伴在韩才人身边,她说,当时陛下见蝴蝶飞舞,并没有表现出惊艳,也没有龙心大悦这样的事情。”
“陛下一直都面无表情,笑容都没有,他很平静看完了引蝶起舞。”
这应该是那名宫女的原话。
姜云冉更觉得奇怪。
她不认为景华琰会对她情根深种,把其他妃嫔弃置之不理,也不认为景华琰会做表面功夫,不喜韩才人,还要作假宠幸三日,升为才人。
当时她对这件小事并未过心,但如今回忆起来,里里外外都透着怪异。
大冷天里,哪里来的蝴蝶?韩才人又是如何吸引蝴蝶围绕起舞?
“小宫女是我的人,自然知晓当时事情的真相,她同我说给法子的人肯定不是徐氏人,因为自从韩才人被挪去锦绣宫,徐氏就已经放弃了她。”
徐德妃冷笑一声:“徐家人就是这样市侩,眼见她毫无用处,立即弃如敝履。”
说到这里,徐德妃又缓了缓,姜云冉还是喂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咽下。
“当时宫中都传,陛下被其舞蹈打动,接连招她侍寝,但小宫女说,那三日韩才人都被安排在丹若殿的偏殿,而陛下并未出现。”
“回去之后,韩才人气得摔碎了好几个茶杯,可在小宫女安慰的时候,却耳提面命。”
“无论谁问,她都侍寝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她道:“她害怕那个给她法子的人。”
“也害怕皇帝。”
徐德妃说:“是。”
“既然陛下要有意为之,她自然不敢悖逆,但给她法子的人,她也要隐瞒,这就很有意思了。”
两人都是聪明人,这样一说,立即就分析出了七八分来。
“那人究竟是谁?”
徐德妃说:“不知。”
“小宫女说韩才人很谨慎,都是单独去见人,不肯多说一句,所有侍奉的宫人都不知晓。”
姜云冉颔首,她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
“礼尚往来,我不想欠你人情。”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床榻边,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舒服一些。
“德妃娘娘,那我就先告退了,”姜云冉想了想,语气很轻快,“你若哪日无聊,就派人唤我,我来陪姐姐说话。”
徐德妃眨了一下眼睛,目送她离去,很久之后才笑了一下。
“真有意思。”
回去的路上,姜云冉一直思索此事。
徐德妃会告诉她这件事,可不是让她放心陛下的恩宠,是在提醒她韩才人不能信任,也提醒她韩才人背后另有其人。
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姜云冉猜不到。
很显然,景华琰对引蝶起舞这件事,抱有相当大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