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规定下,宫中皆喜。
姜云冉终于忙完了大事,心中的大石也跟着落地,这一日她刚从寿康宫出来,抬头就瞧见姚贵妃身边的秋意姑姑。
秋意姑姑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对姜云冉福了福,道:“贵嫔娘娘,贵妃娘娘有请。”
姜云冉大抵知晓是什么事,没有犹豫,只回头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出来的彭尚宫,含笑道:“好。”
彭尚宫跟秋意姑姑两人没有寒暄,多一句话都没说。
临芳宫同之前相比,冷清了许多。
本来应该重新修剪的花草树木都还是冬日凋敝模样,姚贵妃并未让宫人打理。
过几日就要关宫,没必要耗费人力。
临芳宫中的宫人行色匆匆,都在忙碌贵妃的离宫事宜,年长一些的瞧着还算平静,年纪小的就显得有慌张无助。
姚贵妃离宫,大公主又要挪去慈和宫,从此以后,临芳宫就要关宫,不用宫人侍奉。
除了大宫女阿媛,其余众人姚贵妃一个都不带走,秋意姑姑跟随侍奉大公主,所有临芳宫的宫人皆回尚宫局。
还不知以后是什么前程。
见了姜云冉,宫女们一起行礼,匆匆离去。
秋意姑姑倒是平静:“小姑娘们心里担忧,面色不好,还请娘娘见谅。”
姜云冉说:“都是小事。”
秋意姑姑又叹了口气。
“其实娘娘都叮嘱过的,也特地请了三位尚宫来宫中叙话,请她们关照临芳宫的宫女,然而人走茶凉,以后的确要靠她们自己了。”
姚贵妃是个好主子,她待下宽和,也奖赏分明,在临芳宫当差可是美差。
姜云冉道:“三位尚宫都是好上峰,姑姑勿要担忧。”
很快,几人就来到寝殿门前。
姚贵妃正在领着宫人收拾大公主的衣物。
她很仔细,每一件都看过,按照年纪分门别类,叮嘱大公主的奶嬷嬷。
“这是之前我准备的,以后明舒长大了,有什么喜欢的衣裳,让她自己添置吧。”
姜云冉同她见礼,她就笑着说:“贵嫔等我一下。”
很快,她就回到明间,同姜云冉一起坐下。
“娘娘请我来,可是有事要叮嘱?”
姚贵妃又笑了一下。
她以前虽然也经常笑,看起来温婉仁和,可那笑容从来不达眼底,一看便知那是挂在表面的温和。
如今要离开这富贵窝,她反而轻松了。
这个笑容,让她整个人容光焕发,年轻许多。
“叮嘱可不敢当,过几日,我就不是贵妃了。”
此事姜云冉也知晓,她没有多客套,只说:“姐姐毕竟年长我几岁,当要敬之。”
姚贵妃听言就道:“好,那我就唤你妹妹了。”
“姜妹妹,今日请你来,你应当也知晓,”姚贵妃说,“大公主年少,如今有贵太妃关照,我是很放心的,不过她毕竟会长大。”
姚贵妃顿了顿,看向姜云冉:“他日大公主长大成人,还望你能答应我,让她自己选择未来的路。”
这个请求,倒是出乎姜云冉意料。
姚贵妃做事干脆利落,她把大公主托付给贵太妃,就不需要旁人再去关照,那反而是贵太妃的不信任。
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那就不要朝秦暮楚。
所以她只想请姜云冉帮忙,为大公主的未来保驾护航。
“无论是大公主要做什么,是上阵杀敌,还是偏安一隅,无论是遴选夫婿还是终生不婚,都请姜妹妹替她做主。”
她不求女儿飞黄腾达,不求她青史留名,亦不盼望她生儿育女,幸福美满。
她希望她自由,等她长大了,自己选择未来。
希望她能做快乐的小鸟,自由翱翔在天地间。
只做自己,随心所欲,活出公主的潇洒。
这是姚贵妃放弃母女相伴,放弃荣华富贵,甚至放弃同姚家的骨肉亲情,才换来的自由。
姜云冉平静看向姚贵妃,片刻后却笑了:“可是姚姐姐,那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的事情,到时候,我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你会比现在更好。”
姚贵妃定定看向她,眼眸中只有坚定。
“我可以笃定,到时候的你,能左右宫中所有皇嗣的未来。”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都要吓得面色惨白,但姜云冉依旧坐而不动,丝毫都不慌乱。
“姐姐真是对陛下有信心。”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不说二十载,便是三年五年,姜云冉都不知那时自己同景华琰是什么模样。
“可我没有信心,不过……”
与其期待旁人垂怜,与其等待铡刀落下,不如在自己还能博得权利的时候,努力攀爬。
“不过我一样可以答应你,到了那时,我会照拂大公主。”
姚贵妃不由笑出声来。
她的眼角一片红,好似哭过,又似喜悦落泪。
她说:“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旁的人,都是跟陛下祈要,以求富贵加身,”姚贵妃睁开眼,看向姜云冉,“而你不同。”
“你是换。”
姜云冉用自己的能力,本领,用自己的聪慧,交换权柄和身份地位。
她从来不奢求莫名其妙的赐予。
她也不需要景华琰对她偏爱特殊,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努力之后的酬劳。
然而她换给景华琰的,对于景华琰来说,是最珍贵的给予。
或许,从未有人这样给予过他。
对于姚贵妃的说辞,姜云冉不置可否,却又觉得有些新奇。
她思量片刻,问:“姐姐还有什么想要叮嘱的?”
姚贵妃摇了摇头,果断道:“没有了,这就足够了。”
“姐姐不关心姚家和太后?”
姚贵妃垂下眼眸,看着自己光洁的手指。
她已经褪去钗环,素面朝天,此刻只觉轻松。
“他们不用我关心,”姚贵妃道,“人各有命,姚氏的曾经,我做出了奉献,生恩养恩都已还清,姚氏的未来,便与我无关。”
最温柔的姚贵妃,却是最心硬的人。
最嚣张的徐德妃,却又是那么心软。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端起茶杯,对姚贵妃举了举:“后日姐姐就要出宫,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姐姐珍重,提前恭送姐姐。”
姚贵妃眯着眼睛笑了,她说:“望你得偿所愿。”
次日,景华琰下旨,贵妃姚氏冲撞太后,违背宫规,着降为美人,至皇觉寺为宗室祈福,大公主由贵太妃代为抚养。
第二日早朝,姚氏朝臣激烈反对,最后被姚相压了下来。
老大人发须皆白,他挺拔立于百官之首,从不展露半分衰老。
此刻,他慢慢弯下了腰。
“谢陛下宽宥。”
一锤定音,姚听月出宫一事,再无转圜。
早春晴暖,微风拂过柳稍,发出沙沙声响。
宫中花坛里,二月兰已经婀娜着曼妙身姿,等候绽放美丽。
姚听月抱着女儿,亲自把她送到贵太妃宫中。
贵太妃今年刚过四十整寿,她圆脸笑唇,看起来开朗又活泼。
之前相见,景明舒就很喜欢她,今日一见,立即喊:“抱抱。”
小家伙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怕生。
贵太妃弯下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在怀里掂了掂。
孩子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但姚听月还是看着满脸笑容的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明舒,娘要出宫了。”
景明舒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似懂非懂,茫然盯着母亲那张笑脸。
姚听月一直在笑。
从她脸上,似乎看不出离别愁绪。
“娘有事情要做,必须离宫,以后你就跟着林祖母好不好?”
其实景明舒还是听不懂。
但她敏锐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她忽然开始挣扎,拼命想从贵太妃怀里跳下来。
“母妃,母妃!”
她喊着喊着,又换了称呼:“娘,娘!”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她太小了,挣脱不开如高山一样的大人。
贵太妃怕她摔伤,紧紧抱着她,被踢痛了也没有放开。
“乖孩子,听你娘说话,好不好?”
她声音特别温柔。
仿佛一汪春水,让人卸下满身防备。
奇迹般的,景明舒竟然安静了下来。
她那双圆圆的杏眼眨了一下,豆大的泪水滚落。
“娘。”
可怜极了。
贵太妃都要跟着一起抹眼泪。
但姚听月还是那一副平静模样,她伸手帮女儿拂去脸颊上的泪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舒,你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去看我。”
姚听月的声音也很平静。
“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见。”
景明舒不知道听懂没有,她就那样瞪着眼睛,不舍地看着母亲。
眼泪跟珍珠一样滚落,可怜又无助。
姚听月最后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然后慢慢后退,直到脚跟碰到门槛。
身后是光明大道。
前方是至亲骨肉。
姚听月却不能再向前。
她笑容温柔,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明舒,跟娘说再见。”
景明舒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我不!”
她倒是不挣扎,只是缩在贵太妃怀里,忽然扭过头去,不肯看姚听月。
小孩子闹脾气,生母亲的气了。
姚听月无奈一笑,见贵太妃心疼地哄女儿,一颗心倒也安然。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无情。
人都好好活着,她从不觉得分别有什么痛苦。
姚听月最后跟女儿说:“娘走了,明舒听林祖母的话。”
说完,姚听月果断转身,当真大步离去。
景明舒猛地抬起头。
她眼里满是泪水,看不清前路,只能看到母亲走向阳光中的背影。
“娘!”
孩子的哭声凄厉,让人鼻酸。
姚听月脚步微顿,她定定站在原地好久,却始终没有回头。
最后,她背对着景明舒,摆了摆手。
她没有让任何人送她,布衣木钗,就这样潇洒离开了这奢华壮丽的九重宫阙。
从此青灯古佛,未尝不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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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听月离开之后,宫里似乎冷寂了许多。
以前不觉,随着人越来越少,东西六宫也越发冷清。
不过随着春日来临,整个玉京仿佛重新活了过来,街上人头攒动,郊野游人络绎不绝。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
长信宫中,也重新有了欢声笑语。
小宫女们换上了夏日翠青色的宫装,展露出青春和活跃。
就连徐德妃的病情也稳定下来,除了依旧只能卧床养病,已经月余未曾病危。
随着大皇子年节时亮相,最近也时常出宫游玩,一时间锦绣宫车马盈门,周宜妃又重新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都欣欣向荣。
景华琰朱笔御批,预备从春闱之后,至东阳围场围猎。
东阳围场位于庆州以东,距离玉京快马两日路程,但若是皇帝驻跸,约要走上五六日光景,方才能到达。
先祖皇帝立国之前,曾在东阳驻军,也就是在此训练新兵,打下万里山河。
因此大楚立国之初,年年都会至此行围猎。
只为让后世子孙不忘马上得天下的不易,告诫他们不能荒废武功,贪图享乐。
可之后岁月稍长,各先帝喜好不一,围猎一事便不再设常例,每年是否至东阳围场,视情况而定。
景华琰登基之初,在元徽元年曾举行过秋狩,但那一次不过一月就结束,因尚未选秀,那一次的秋狩只有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几位皇叔公主陪同,再无旁人。
后四载并未举办,至元徽六年,兴许是因乌城大捷,景华琰又动了围猎心思。
这一次虽是春日至庆州,但围猎大约在夏日,景华琰此举,多半是为了在东阳行宫避暑。
四月末从玉京出发,可在东阳行宫驻跸至十月回京,春夏秋三季的风景都能看到。
忍了几年,景华琰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盛夏时节的长信宫太过炎热,根本不适宜居住。
论说荣华富贵,九重宫阙,也的确如此,整个长信宫历经两朝,至大楚又不断翻修,便有如今规模。
然它终究只是华而不实的摆设。
是为了震慑天下人的冰冷礼器。
狭长的宫道,高耸的宫墙,阻挡了所有的春风细雨,笼住了冬雪寒寂。
长信宫冬冷夏热,说实话,住得还不如大臣们舒坦。
景华琰早就不想住在这了。
但他登基初年党争不断,前朝动荡,谁都想在年轻皇帝手里博得权柄,斗得愈发激烈。国朝看起来天下承平,实际上平静之下全是惊雷。
他不便挪动。
今年却不然。
元徽五年数次动作,到底敲响了朝臣们的警钟,这位陛下可真是心狠手辣,毫不顾念旧情。
无论是谁,哪怕诞育大公主的姚贵妃,说赶出宫就赶出宫去,毫不留情。
就连姚家,都在闹了几日之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或许,这等小事,不足以让姚氏彻底同皇帝翻脸,也或许,他们清晰意识到,没有人能动摇年轻帝王的决定。
他与一年之前不同,与先帝更是全然两面。
这一道圣旨很突然,并未提前同朝臣议论,或许只凌烟阁和卫所都督知晓。
他甚至是直接在早朝时忽然宣布的。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默不作声。
景华琰却怡然自得,甚至抿了一口温茶。
他这几日略有咳嗽,被姜云冉耳提面命,茶壶里早就换成了胖大海。
不太好喝,也不太难喝。
毕竟是云冉的一片心意。
之前历代帝王,早朝多严肃,直到先帝时,因先帝晚年体弱多病,便停了早朝。
由凌烟阁和左右卫所代为禀报,许多大臣甚至只有在三节两寿,才能见先帝一面。
后景华琰登基,他自然年富力强,便恢复早朝。
但从景华琰上早朝的第一日起,御阶和堂下,就都设立了茶水桌。
无论谁,都能在口渴时抿上一口。
起初,言官和老王爷们强烈反对。
说他违背祖宗家法,说他于理不合,甚至说他年轻轻狂。
“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一口茶水。”
景华琰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对姜云冉甚至还笑了一下。
“云冉,你说政治是什么?”
姜云冉正在核对宫事单子,随口说:“执政之念,治理之法?”
这是教书先生们,经常用的词汇。
他们教导三纲五常,教导三坟五典,教导诗书礼易,教导策论应试。
却根本就没有人明确教导你,政治是什么。
只有身在朝堂之上,才清晰意识到,啊,这就是政治。
景华琰却摇了摇头。
见姜云冉的目光始终落在宫事单子上,就自顾自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姜云冉手边。
“歇一歇。”
姜云冉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多谢陛下。”
景华琰要讲的话噎在喉咙里,他轻咳一声,才继续说:“这些都是外人说的。”
“但坐在朝堂之上的朕和他们,心里都很清楚。”
“政治就是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