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冉这一次倒是听进去了。
“博弈吗?”
景华琰颔首,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点:“是的,是君权和臣权的博弈,是党派与党派的博弈,是私利与民生的博弈,也是是与非的博弈。”
姜云冉脑子转得飞快,她福至心灵。
“陛下要的不是一口茶,是要大臣们对陛下低头。”
景华琰浅浅笑了。
相比于去年,他身上的戾气越轻,人也更随性一些。
那是因为权利慢慢握在手心里,他在一场场的博弈中,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是的。”
“我是新帝,又年轻,若一开始就被朝臣们压下去,那以后或许要几年十数年,都在为那一次低头而付出代价。”
那一杯茶,是景华琰故意为之。
他的态度清晰表现出来,他坐在龙椅上,就不容许任何人忤逆。
大楚至他祖父时,已是君权高度集中,皇权至上,无人敢不从。
那时所设立的一系列新政,以及部分衙门,都对先帝产生了冗赘。
先帝并非强硬之人,他优柔寡断,文弱和善,加之母妃早亡,身体并不丰建,年少时几次三番被攻讦,险些失去太子之位。
若非当时的定国公沈氏与先帝联姻,恭肃皇后嫁入毓庆宫成为太子妃,否则他是否能登基为帝还不一定。
从先帝时,皇权盛极转衰。
景华琰对自己的父亲,毫不留情批判。
当然,这话也只对姜云冉说。
“父皇喜欢弄权,他让朝臣们相互攻讦,相互斗争,这样他便稳坐于上,不用费力就能赢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却忘了,这是在养蛊。
及至景华琰登基,前朝除姚氏、梅氏等文臣,徐氏、沈氏、廖氏等武将,还有周氏等护国亲军派系,甚至宗室之中,也有不少声音。
朝臣势大,那皇帝的声音就微乎其微。
景华琰当太子的那些岁月里,已经清晰领教了弊端。
所以,登基之初,他决心改革。
所有的一切,都从一杯清茶开始。
姜云冉有些好奇:“因为陛下坚持,所以朝臣们就妥协了?”
景华琰摇了摇头:“自然不是。”
“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精明着,绝对不肯低头的。”
“若是立即就低头,以后如何还能拿捏我?那时我年轻,是最好控制的时候,若是等两年羽翼丰满,谁还能动我?”
景华琰同姜云冉,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姜云冉笑了一下,说:“陛下,你挺坏的。”
景华琰也跟着笑。
他无奈喝了一口胖大海,努力咽了下去。
“若是云冉,会如何做?”
姜云冉想了想,先是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大概会坚持。”
“茶水摆在那里,爱喝不喝,反对者就直接去殿外跪着,上告天庭也好,昭告天下也罢,断没有不让人喝茶的道理。”
景华琰挑眉:“拖字诀?”
姜云冉颔首,她想了想又说:“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三五月也说不定,陛下呢?”
景华琰淡淡道:“在他们针砭时弊的第二日,早朝,朕准备了几十杯茶,敬爱卿们匡扶国祚,忠心不二。”
姜云冉:……
真笋啊。
皇帝亲自敬茶,喝不喝?
这一敬,皇帝已经给了他们台阶。
他可以敬,不能让。
不喝岂不是藐视皇权?
这喝的不是茶,是退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喝了吗?”
景华琰挑眉笑了,身上帝王之气消散,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显于眼前。
“当然喝了,”景华琰说,“姚相和孝亲王带的头。”
如此看来,姚相还是太有城府了。
此刻,景华琰的目光只落在眼前这一碗胖大海上。
朝堂之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有年迈的老大人,都要忍不住出来跪下谏言了。
无非是说他不与朝臣议论就直接做主,如此肆意,怎不是朝令夕改,可堪家国大事?
这些话,年年说,月月讲。
不光是他,史书上的几百位皇帝,景氏的列祖列宗都听得耳朵起茧子。
都当皇帝了,挨两句骂也没什么。
毕竟有的时候,有些蠢货是应该骂的。
不过,景华琰目光微凝,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漠看向朝堂之下。
此刻,礼部左侍郎楼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陛下,臣有事奏。”
楼尹虽然姓楼,但他是姚氏的女婿。
他的夫人是姚听月的堂姑,也是姚相和仁慧太后的堂妹。
有这一层关系,他天然就是姚党。
许多姚氏不方便说的话,都由他开口。
显然,虽然姚相知晓景华琰的决定,当时也不发一言,现在却又让门人反对。
不用景华琰首肯,早朝时朝臣上谏,都可直言不讳。
楼尹声音平稳,却能让在场所有官员听清。
“至东阳围场围猎,虽古来有之,但兹事体大,陛下及贵人们身份尊贵,若此行有异,臣等万死不辞。”
“前朝旧例,围猎要提前四月拟定,经由礼部、户部、宗人府等一起拟定仪程,方能下旨,昭告天下。”
景华琰跳过前面那一步,直接昭告天下了。
由礼部出来反对,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就出列。
说话之人,是梅贤妃的大伯父梅有义。
他去岁入京述职,考评为优,已擢升为工部尚书,位列使相之一。
“楼大人此言差矣,”梅有义声音洪亮,“不过是驻跸行宫仪程,难道礼部需要四月才能拟定?”
他微微睁开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楼尹。
“礼部的官员们,也太无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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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未设宰相职官,也未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理论上来说,大楚没有宰相。
姚相因功劳卓绝,历经两朝,又是顾命大臣,因此朝中上下都尊称他一声姚相。
有时皇帝都这样唤他。
不是宰相,堪比宰相。
开国皇帝以一人政治的弊端为由,直设凌烟阁,一般为五至七人,多为尚书、枢密使、都督、宗人府职官兼任。
一般而言,凡有四位尚书、两位武将及一名宗亲。
人数皆为单,在票拟和列名时,同一政策能分出是否。
入阁能臣,多青史留名。
满朝文武,皆以入阁为必生追求,人人都想位列阁臣。
如今阁臣之中,除户部尚书姚文周,还有兵部尚书郑定国、吏部尚书年铮海、九城兵马司都督冯季、枢密使牧锋、宗人令孝亲王。
前礼部尚书王端因年事已高,今岁告老还乡,如今凌烟阁刚好空了个位置。
各方势力早就盯上这个唯一的空缺,元徽六年元月虽是新年休沐,朝野内外依旧风波不停。
姚家想要推举的自然是楼尹。
郑定国是两朝元老,年及而立才高中进士,他兢兢业业,夙夜在公,终在四十五岁那一年入阁拜相。
他是个顽固纯臣,资历虽不及姚文周,但他年长,又得景华琰尊重,姚文周从来都没有拉拢过他,知晓是白费力气。
另外吏部尚书年铮海和孝亲王都是两面派,两个人跟个墙头草似的,谁声音大就听谁的,一点主见都没有,哪一派都不入,却哪一派都可听。
这种墙头草,姚家也没必要拉拢。
冯季则是景华琰一力提拔上来的武将,因此同郑定国一样,都是效忠皇帝的纯臣。
而牧锋是护国将军,常年驻守京郊大营,拱卫京师。他铁面无私,谁的话都不听,更是难以亲近。
如此一来,凌烟阁只剩一个名额。
原礼部尚书王端倒曾是姚氏一系,奈何王端年纪比郑定国还大,身体还特别不好,今年实在支撑不住,景华琰便恩赐他回乡荣养,给足了体面。
他这一走,姚文周立即感受到孤木难支的窘迫。
尤其侄女姚听月又被降位挪宫,从此常伴青灯,这更令姚文周忧虑。
所以近来的朝堂之上,姚氏的人多有动作。
他们想要的,自然是凌烟阁最后一个名额。
但姚相心里很清楚,景华琰怕是不会轻易妥协。
去岁那么多世家说倒就倒,谁求情都毫无用处,如今看来,这位年轻帝王是动了杀心的。
他隐忍数年,最终不想再忍下去了。
可人都贪婪。
到手多年的权利要是拱手让人,比死亡还令人难受,姚家被先帝托得太高,政敌太多,已经骑虎难下了。
一旦姚家大厦将倾,所有曾经的仇人就会一哄而上,到时候的惨痛,姚文周想都不敢想。
此时听梅有义的攻讦,姚相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倒是楼尹好歹也是天子近臣,他听到这话,话锋一转:“梅尚书此言差矣,就是因礼部官员能力卓绝,忠心不二,才有陛下临行下诏的宽泛。”
“臣是为陛下清誉着想,若起居官行录于实录之上,后世人如何看待此事?故而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由礼部加急出具行事仪程,方能合理合规。”
楼尹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姚相,继续道:“臣之言还未说完,梅尚书就迫不及待跳出来攻讦下官,存的是什么心思?是否真心为陛下效忠?”
梅有义却一点都不恼怒。
他老神在在站在那,冷冷开口:“若礼部能直接督办,便跪下磕头领旨便是,何苦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废话,蝇营狗苟,不堪大用。”
说到这里,梅有义一躬身:“陛下,东阳行宫数年未用,为减省岁用,一直没有修缮维护,但若陛下愿往,臣立即便领工部官员至东阳行宫修缮,必不耽误陛下行程。”
若是姜云冉在场,一定要为大人们的口舌之争鼓掌。
一个个都是辩论高手。
一边要贬低对手,一边还要给景华琰拍马屁,上一次早朝,怕是要掉一百根头发。
姚相让楼尹跳出来说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并非是为了反对皇帝,而是要引出梅有义,同姚氏针对起来。
他要让景华琰擦亮眼睛,梅氏自诩书香门第,自诩百年氏族,实际上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梅有义惯会说漂亮话,又会拍马屁,有人自然不齿他的秉性。
然梅有义的能力却很强。
为官二十载一路高升,所治理的州府百姓皆感念他的清廉仁善。
人无完人四个字,在他身上淋漓尽致提现出来。
从他们两人开始,两家派系就争执起来,甚至各种声音杂而不一,各方都参了一脚。
景华琰端坐在龙椅上,冷淡吃茶。
他终于按照姜云冉的叮嘱,把一壶胖大海都喝完,便把银茶盏放到桌上。
啪的一声,太极殿倏然一片宁静。
上一刻人声鼎沸,喧闹如市,下一刻落针可闻,寂静如夜。
安静得可怕。
梁三泰声音高昂:“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景华琰姿态很放松,他右手把玩着腰间的荷包,淡淡的开口:“此事已定,各部立即出行事单,安排围猎之事。”
说罢,他也不等朝臣们再说什么,直接了当站起身来。
哗啦啦,朝臣们不管心里如何想,倒是不约而同跪倒在地。
“恭送陛下。”
景华琰走了,朝臣们依次起身,心里算着时刻,等景华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才小声议论起来。
皇帝陛下早就把事情定下,今日听他们争执那么长时间,最后还是一锤定音。
又为何要让朝臣们争论?
说到这里,低位官员都噤声,不敢再议论。
但他们的眼神,却有意无意落到最前面的两位紫服朝臣身上。
梅有义同梅贤妃只有三分相似,不是面容,而是气质。
梅氏天生气度不凡,书卷浓郁,一派温文尔雅。
此刻的梅有义,便是含笑同姚文周说:“姚相,今日怎么一言不发,可是年纪大了,嗓子不好?”
其实姚文周刚四十有五,只比梅有义大一岁而已。
姚文周依旧面无表情,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梅有义的呱噪。*
梅有义看着他,慢慢笑了。
“姚相,大家都是同僚,好歹礼让三分。”
姚文周脚步微顿。
他回过头来,看向梅有义,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梅尚书,你高升回京,还未来得及恭喜。”
“此番恭喜了。”
梅有义拱手谦让:“同喜,同喜。”
朝堂上的这一场交锋,后宫自然不知,但二月初六,宫中连下数道圣旨。
第一件大事,便是四月末要至东阳行宫驻跸。
上奉请仁慧太后、皇贵太妃和贵太妃随行避暑,另宣召周宜妃、梅贤妃、姜贵嫔、孟熙嫔、司徒美人、冯采女伴驾。
宫中事交由慕容昭仪和德太妃处置。
两位皇嗣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除此之外,荣亲王、礼亲王留守京中,靖亲王、永宁公主、永昌公主随行。
这一通安排,让人惊讶万分,可这惊讶还没结束,接连又有三道圣旨下达。
第一便是册封。
因姜云冉处置六宫事功劳卓绝,又仁义孝顺,谦和端方,着晋封为从二品昭仪,统领六宫事,从此成为高位妃嫔。
第二则是赐大公主景明舒封号庆安,领亲王俸禄。
第三擢升梅有义为凌烟阁臣。
接连几道圣旨,直接把朝廷内外众人砸晕。
待回过神来,才终于看懂景华琰的处置。
争夺阁臣的这一场战争中,终究是梅氏获胜。
而梅氏也终于达到了家族顶峰,入阁拜相,成为国之重臣。
梅氏一系也终于声势壮大,成为能与姚氏抗衡的氏族。
为了安抚姚家,景华琰直接封一岁的女儿为庆安公主,领亲王俸禄。
两者皆升,谁都没有吃亏。
然公主年幼,母妃离宫,这个公主的封号不过是镜花水月,徒有其名。
此时,景华琰又升姜云冉为昭仪,从此统领六宫事。
她以昭仪的份位,压过周宜妃和梅贤妃,一是有独一无二的盛宠,二则是为了平衡姚氏,打压梅氏。
曾经协理六宫事的梅贤妃,而已因“有孕”而不能处理宫事。
这是对姜云冉数次立功的奖赏,也是对姚家的安抚。
一来一回,不叫任何人败兴而归。
所有人都要感念皇恩。
姜云冉此刻真实感受到,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的含义。
对于皇帝来说,一切皆可以利用。
不过对于姜云冉来说,她已权柄到手,荣华在身。
入宫未及半年,以选侍之位一步登天,成为统领六宫事的主位娘娘。
放眼大楚百年兴衰,也未有一人能与之媲美。
论说独宠,更是无人能及。
自去岁十一月至今,皇帝便只招她一人伴驾,帝妃二人日常生活,如夫妻无异。
恩宠之盛,满朝皆知。
就连坊间都听说这位姜娘娘的美名,皆说她温柔婉约,秀外慧中,上能孝顺太后,下能扶照皇嗣,内能处置六宫事,外能匡扶国祚。
简直是仙女下凡。
帝生爱慕,唯她不弃,恩爱非常。
一时间佳话不断,百姓们津津乐道。
姜云冉至乾元宫谢恩时,就听到梁三泰绘声绘色讲解故事。
姜云冉:“……”
姜云冉都不知要说什么好。
“陛下,您把我吹捧到天上去,以后万一有变故,又如何是好?”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唇角含笑,怡然自得。
他握着姜云冉的手,领着她在流光池边散步。
春风温柔,红了佳人面。
流光池中的锦鲤欢快游弋,感受春日晴暖。
“不会有那一日。”
景华琰告诉她:“在百姓的故事里,我们永远都是神仙眷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