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学历证明、房产证明、收入证明。这是我跟昭华新签的合同,里面允诺,我将获得镕裁五年计划中所有影片百分之一的利润分成。”
周一早上八点,冬日的暖阳已在亲吻咖啡厅的玻璃窗。
方若好将一叠资料推到对座的颜母面前,像一位即将上战场的勇士捧起了他的长剑。
颜母果然被冒犯般皱了下眉:“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方若好将攥紧的手慢慢放平,鼓起勇气说:“我想告诉您,我是一个很出色的女人。所以,请您重新看看我。我想跟颜苏发展恋爱关系,并得到您的祝福。”
勇士拔剑,有时候不是为了杀戮,而是守护。
“我知道在世人看来,我有一个很糟糕的出身,不漂亮的学历,房子很小,没有存款……这些在谈婚论嫁时会被放到天平上一一挑剔筛选的条件,我都不够好。
“可是,教育给了我出色的能力,凭借这些能力,我能在工作上拥有远大前程。我正在一步步地坚定前行,直到让您觉得足够与您的儿子齐肩。
“颜苏是个很棒的人。我不想跟他再次错过。我渴望与他紧密交集,并渴望这段交集能够被您允许。
“这就是我今天,冒昧地约您出来喝咖啡的目的。”
方若好直勾勾地望着颜母。
她刻意穿了很正式的衣服,化了长辈们不会挑剔的淡妆,呈现出最可靠的自己。
不自信,可是不行的。
工作如是。爱情更如是。
与其跟颜苏在一起后再惶恐不安地发愁如何面对他的父母,不如在正式确定关系之前,先把这个最棘手的问题解决掉。
阿姨,请您看看我。
如果说,当年弱小无能的我对颜苏来说是个不定时炸弹,是会干扰到他远大前程的麻烦,那么现在的我,是不是不一样了呢?
这个社会很现实,喜欢对弱者说三道四,但也很功利,当你成功后,所有的缺陷都会转为美谈。
而我,一直咬牙坚持着奋斗着,不正是为了今天,能堂堂正正地在您面前挺起胸膛吗?
我很棒的!不是吗?
颜母的视线从那堆资料上缓缓滑过,过了好久才抬起来落在方若好的脸上。
方若好依旧保持着脊椎笔挺的坐姿,表情严肃,眼神专注,像穿着隐形盔甲后不惧攻击的武士。可发红的耳背和压在桌上的苍白手指,又泄露了不为人知的脆弱。
颜母在心中无限叹息。
“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
方若好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睛睁得更大了。
“第一年,我看着你,焦头烂额。心想,这个样子……学习怕是跟不上了吧?”阳光照在颜母身上,她已年过半百,不像沈如嫣那般依赖医美,眼睛下方布满了细细的纹理,但看起来慈祥和善了许多,不像当年那般高高在上,“后来,你退学了,得知是如嫣动的手脚时,我很生气。就这个时代而言,剥夺一个人的教育权,跟推他入火坑没什么区别。怎么可以不让一个孩子读书呢?”
方若好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往事历历,辛酸自知。此刻重提,并没有因此而宽慰,反而更加忐忑,不明白颜母说这些的目的。
“然后我看着你,开始自学。就这样,第二年。我心想,卖房子的钱,该花完了吧?该如何继续维生呢?然后我看着你,开始打工,收银员、外卖员、推销员……全干过。”
方若好垂下了眼睛。那段时间很忙,经常口袋里只剩两三块钱。但也是那段经历,给她积攒了许多工作经验。哪有什么人天生谨慎,只不过上的当多了,也就学精明了。
“第三年,我想,这么分身乏术的,高考能行吗?然后我看着你,考上了传媒大学。一年一年,我看着你,想着这个孩子怎么还不放弃?”颜母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
方若好忍不住想:跟颜苏同样的眼睛,笑起来时,果然也是带着慧黠的。
“若好,你是个好孩子,我承认你已经长成了一位很优秀的女性。如果我有女儿,像你这般,身为母亲,我会非常自豪。”
方若好的手一下子抖了起来。她的意思是……
然而,颜母突然起身,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但是,这不代表我希望有你这样的儿媳。”
方若好原本马上就要沸腾的心,“咝”的一下,被泼了个透心凉。
“为什么……”她讷讷地说,“我不明白……”
“你太具攻击性了。那些拦在你面前的障碍,你会一样样地拆除掉。就像我现在,挡在你和颜苏中间,所以,你来攻克我了。”
方若好刚想反驳,颜母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了几分,压得她坐了回去:“别着急。耐心听我说完。”
方若好只好继续聆听。
“我毫不意外自己会被你攻克,事实是,这么多年一直看着你,我已经被你攻克了。你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提鱼会喜欢你。可是,你喜欢提鱼吗?”
“我当然喜欢!”方若好有些生气,因此声音格外坚定。
“那么,在你母亲跟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沉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我母亲跟颜苏之间二选一。他们完全可以并存。”
“确实,这个问题失礼了。那么换一下,在工作和提鱼之间,你会选择提鱼吗?”
方若好的心沉了下去。她有些猜到颜母要说什么了。
“提鱼是个很好的神经科医生,他在国外发展得很好。如果跟你在一起,要不他回国,要不你出国。你如果离开这片土壤,就不再具备现在的优势。”颜母说这句话时刻意看了眼昭华的合同,“提鱼如果回国,就很难进一步深造——国内的医疗设备、技术、理念,甚至新药,目前都与世界顶级医疗机构有差距。你们中的一个人要做出部分牺牲。”颜母温柔地看着她,歉然的目光,简直跟十年前一模一样,“提鱼想必是愿意为你牺牲的。那么,你能为他牺牲吗?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你如此辛苦才抓在手中的机会?”
方若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不……
好像是……不能……
“作为一个母亲,我其实并不需要多么优秀的儿媳。我更希望她全心全意地珍爱我的儿子,愿意为他牺牲和奉献——当然,我的这个想法很不公平,很自私。但是,这是无可避免的人性。不是吗?”
方若好的心在颤抖,颜母就是有办法把非常残酷的话说得如此厚道。
“你想跟提鱼交往,其实我没有反对的立场。你们都是成年人,恋爱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但是,恋爱之后呢,走进婚姻吗?不结婚,怎么保证维系一辈子?结婚,要孩子吗?事业、家庭,如何权衡?我可以摒弃个人自私的想法,虚伪地祝福你。但我的祝福,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根本问题。你们是两个各自在朝梦想奔跑的孩子,无论抹杀哪一个的梦想,都太可惜了。”
方若好的眼眶红了,眼泪一直在打转,却又依旧固执地不肯流出来。
“除非你们只是玩玩。那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谁怕谁?可你们是这样的人吗?”
我们不是。方若好在心中咬牙回答。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其实没必要。第一,出于私人情感,我想要的是个喜欢家庭生活、热爱孩子的传统女性当儿媳,这一点恐怕改不了;第二,出于律法,提鱼成年了,他可以自主决定跟谁在一起。”颜母说到这里,终于将手收了回去,将杯中的茶一口喝光,“言尽于此。谢谢你的茶。”
方若好低着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到表情。
颜母拿起手包,看了眼里面的录音笔,正要走人时,忽听方若好说:“阿姨,你相信爱情吗?”
颜母脚步微顿,想了想:“当然。”
“但我并不相信。”她修长的手指,将长发绾到耳后,露出小小的、雪白的脸,映衬着乌黑乌黑的眼瞳,带着冷然和坚定,像不会消融的冰雪,可此刻,冰雪深处,有火光在跳跃。泓然一点,却让人心悸。
“我并不相信爱情。生物社会学告诉我们,欲望和吸引力都是暂时的。人类之所以选择婚姻,源于孕育子女的需求。繁衍是每个物种的天性。女性独自照顾孩子很费力,所以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来拴住孩子的父亲,担负起共同的抚养责任……”
颜母错愕,很有些始料不及。
“我并不相信爱情。我关注颜苏十年,与其说是爱慕,不如说是信仰。这个世界上,起码要有一类人,是很阳光很幸福地活着的……我看见他过得很好,就像自己的某一部分种子,也在他那里发芽了一般……”方若好抹了把自己的脸,才继续往下说,“心理学上,把这种叫作影子人格。”
“然后?”
“每个人都有身具‘显性’和‘隐性’的人格。情人之间会强烈地感觉到吸引,一部分源于为了追寻完整的自我。因此,会渴望跟拥有自己的‘影子人格’的人相恋。”
颜母站定了,郑重地看着她。
方若好起身,对她笑了笑:“您说得对,我其实不该找您的。我应该去找提鱼,跟他谈谈,看看他想要什么,他更在乎什么,我们能否彼此理解,彼此扶持,三观是否真正贴合……一段好的恋爱关系,可以督促我们共进,让我们都更加优秀也更加幸福。而那个方式,我们会共同去寻找。大千世界,工作上总有解决之法。可想再找个影子人格,不可能了,因为……再没有我的十五岁了。”
颜苏是她的十年。
她的少女期。
她的光。
“我们也许会彼此牺牲一部分,但我们一定会得到更多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颜母说。
颜母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这一次,方若好没有再低下头,她没有退缩。
于是,最后的最后,颜母从包里取出了一根录音笔:“帮我转交给提鱼吧。”然后便走了。
方若好握着录音笔,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刚刚,如果她就那么放任颜母离开,这根录音笔被交到颜苏手上,被他听见那些话,他会难过吧。
幸好她没有犹豫太久,幸好她没有气馁,依旧鼓着勇气说了最后的话。
否则……就真的失去颜苏了吧?
方若好不由得扭头,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上了专车的颜母的背影——以为是只老虎,但其实是只狐狸吧?
是吧是吧是吧?不然谁会准备录音笔这种心机物啊!
因此,在飞机上的颜苏,听完方若好跟他妈的全部对话,正打算停止,却发现方若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总之……以上就是送你上飞机前发生的事情。你都听到了?我们前方阻碍重重,谁都不看好呢。不过……”方若好语音一转,变得轻快起来,“我啊,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已习惯了,迎难前行。”
最后一句,说得又张扬又轻松,充满了自信。
向神祈祷的人,竟然得到了神的回应。自此,神光佑体,再不是魑魅魍魉。
颜苏忍不住笑了。可笑容刚起,目光落到旁边的一物上,表情为之一僵。然后慢慢地,变成了凝重,还带了些许头疼。
那是一份厚厚的病例,有好几个人的不同笔迹。
颜苏放下录音笔,拿起病例,目光在上面浏览着,从密密麻麻的病状描述到用药反应,到精神鉴定,最后上移到病人的名字上。
他盯着这个名字,用指关节轻轻捶打自己的眉心,低声喃喃说了三个字:“三个月……”
方若好快步行走在昭华大厦的走廊上,边走边吩咐李秘书:“召集大家开会,我要加快镕裁计划的第一阶段,把时间压缩到一年内。”
李秘书一边记录一边追随,记到这里想了想:“大家会抱怨来不及。”
“所以开会。”方若好一笑,“给他们打鸡血,抑或是,直接杀鸡。”
李秘书目光一闪,看着方若好快步前行的背影,敏锐地发现到她有些不一样了。
开会的通知群发出去后,私交最好的同事立刻发来询问:“太子妃这是又要干啥?”
李秘书想了想,回复了一句:“不是太子妃了。”
“啊?”
“以后叫长公主。”
同样发现方若好变化的还有人精林随安。
“你……”他歪头打量着方若好,“最近又有好事发生?”
方若好从三改的剧本中抬起头:“这次我像什么?”她还记得上次这家伙说她从小强变成蜜蜂来着。
“答应求爱的雌螳螂呗。看似柔情蜜意,其实正举着镰刀等待将对方拆吃入腹呢。啧啧啧,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林随安还待挖苦,就被方若好扔过来的剧本砸了一脸。
“剧本不行,继续改。”
他的调侃立刻变成了哀号:“什么?还要改?!我听说许长安的项目可是一次通过的!”
“第一阶段三个名额,你和许长安是被确定了的。你拍喜剧,她拍虐剧,本质上都是励志电影。她探索的是当代女性求学求职中的不平等遭遇,剧本是韩国团队做的,非常扎实出色,我可以发给你学习。”
“免了,最讨厌看哭唧唧的东西了。”林随安拒绝之后,还是不满,“当代女性地位还不够高啊?你每天对我呼来喝去的,我还不是跟孙子似的应着?”
方若好冷眼看着他:“你不是想让方如优刮目相看吗?就这水平,你觉得够了?”
林随安顿时打了鸡血:“你说得对!一个好剧本不改上二十遍怎么行?怎么说都是昭华小太孙的处女秀,我一定会更精益求精的!”
方若好这才满意,将另一份计划书递还给他:“这份训练表没问题。你多费点心思,照看好源西。”
“是。女王陛下。”林随安接过去翻了翻,忽道,“别说,这小子是挺让我意外的。”
“哦?”
林随安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里面是两条布满青痕的长腿:“摔成这样,半点没吱声,喝口水又上了。真没看出这么有毅力。我还以为他第一天就会打退堂鼓呢。”
老实说,方若好也觉得蛮意外,滑动着手机里一张张训练时的照片,他确实练得非常卖力……冷不丁滑到一张方如优巧笑倩兮的照片,林随安连忙抢回手机:“到头了到头了,剩余的别乱看啊!”
方若好看着他,忽然好奇:“你知道方如优的婚事取消了吧?”
林随安脸上那种夸张的表情立刻淡去了,有点闷闷地“嗯”了一声。看到这个表情,方若好便知道,他在意这件事。
不过,贺小笙也好,林随安也罢,恐怕方如优都不喜欢。
理由很简单,他们不能令她痛苦。
不能令方如优痛苦的男人,就像不能让她失手的考卷,她会在得到满分之后索然无趣地丢开。
所以这么多年,方如优的情感始终偏激地放在她身上,她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这么想想,还真希望能出现个男人虐虐方如优,好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
方若好想到这里,点开镕裁第一阶段计划表又审度了一遍。如想加快进程,想顺利实施,首先要解决的问题不是资金,而是方如优。
得想个办法让她不再捣乱才行……
方如优并没有心思给方若好捣乱。
她在给方显成收拾行李时,从一件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片假指甲——粉色底图上镶着碎钻和皇冠,带着年轻的、媚俗的气息。
这么多年,他对女人的喜好竟然半点没变。
又或者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无论是二十六、三十六、四十六,还是五十六岁。
方如优怔怔地看着那片指甲,不由得想:我为什么要突然孝心发作,亲自给他整理行装?我为什么在折叠衣服时要如此仔细地每一个兜都掏一遍?我是不是潜意识中知道会找到这些,所以才自虐般来寻找结果?
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方显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如优啊,你给爸爸的这个洗发水……”
他的话说到一半,看到了方如优手中的指甲片。
这一瞬间,无数情绪从浮肿的、衰老的脸上划过,但最后的最后,转为了镇定和冷漠。
“不要乱翻大人的东西。”他从她手中抓过那片假指甲,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方如优凝视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行了,你去睡吧,司机会送我,不用你送机。”
方如优木然地起身往外走。
方显成看着她,突然又补充:“还有,别成天在家意志消沉。打起精神来,该结婚结婚,该工作工作。这么大的人了……”
方如优搭着门框的手变成了抓扣。
“方家的一切将来都是要你继承的,总这么任性怎么行?别跟你妈一样纠结于小事,眼光要放长远……”
方如优抓着门框,突然“扑哧”一笑。
方显成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些年只有过年才能跟爸爸相聚,听到您这么唠叨我,有点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方显成一怔,严父的面具瞬间溃不成军。
“爸爸,您还记得吗?”方如优并没有回头,而是平视着前方的走廊,“小时候您给我一颗糖炒栗子,跟我说,如果能等十分钟再吃的话,就再给我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