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苏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将方如优拉入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后背。
方如优先是一愣,然后慢慢地平息下来,抓住了他的衣袖。
男人的、宽厚的,气息。
原本应是独属于父亲的怀抱。
她确定自己并无恋父情结。可这样的温柔,让她泪眼朦胧。
“三哥……我该怎么办?”我陷入了一个无比混沌的境地,婚姻、事业,全都一塌糊涂。甚至妈妈都对我失去了耐心和期望。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
“我小时候,你知道的,并不想当医生的。”颜苏并没有告诉她应该怎么办,而是说起了他的事情,“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学医。我就想着,也许我可以做点别的事情,否则一桌子人吃饭的时候,都大谈特谈心肝脾肺怎么切刀实在太恶心了。”
方如优的满腔愁绪,因这句话所描述的情形而崩散。她试想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由得破涕为笑。
“我呢,就想着要不当警察吧,还能惩奸除恶,当个所谓的现代派‘大侠’。所以一直刻意去见义勇为,跟不良少年们打架,打到进了医院。然后,梦想破灭了。”
方如优一惊,抬头,看见的却是颜苏云淡风轻的脸庞。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车祸后有了精神创伤,没法自己开车,坐车也会胸闷气短,再加上在校打架斗殴的前科……所以……”
所以,跟警察失之交臂?
“在国外治腿那段时间,一边复健一边茫然,不知道未来的方向,甚至自暴自弃地想,就算腿恢复不了也无所谓吧,反正也不能当警察了。”
“那后来呢?”
“医院里有很多很多病人,白发苍苍还在积极求生的老人,年纪轻轻却已失去劳动能力的男人,牙齿都没长齐就要每周透析化疗的孩子……你真应该去医院看看。当你觉得自己很痛苦时,很悲惨时,很茫然时,就去看看他们。人类的社会性和生物本能,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暴露得淋漓尽致。”颜苏眼中有很多温柔,温柔得近乎慈悲,“你去看看那些人,就会觉得,经历痛苦是人生的常态。而摆脱痛苦,才是人类一代代为之奋斗的目标。”
方如优一颤,睁大了眼睛。
“坏掉的器官,能摘除就摘除,能替换就替换,能用药物控制就控制。医学最终的目的,是摆脱痛苦,而不是求生。麻醉、吗啡和安乐针,都是出于这个目的而被研制出来的。”
“摆脱痛苦,借助物资、药品、仪器、心理暗示,借助一切所有的可能。我们活着本身,就是在做这件事情。”颜苏将手慢慢地放在她的头发上,“所以,别着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帮助自己。”
方如优怔怔地看着他。所以颜苏最终选择了成为医生吗?那么她呢,她是否能找到自己的救赎方式?
就在这时,房门突被人推开。
方如优转头,看见贺小笙站在门口。他的目光在她和颜苏相拥的肢体上转了一圈,脸色陡然大变。
意识到被误会了,她连忙试图解释:“等等!”
然而贺小笙大步冲过来,拳头一挥,朝颜苏的脸揍了过去。
颜苏一个反手,将他的拳头包住了,同时退后三步,拉出距离。
贺小笙气得够呛,索性抬腿踢过去。
方如优简直没眼看,但心口一松,不紧张了——论打架的话,十个贺小笙都不是颜苏的对手啊。
颜苏架住贺小笙的双臂,将他禁锢在了墙上,笑了起来:“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打杀杀的,小侄子。”
“滚!谁是你侄子!”
“那么……叫妹婿也是可以的。”
贺小笙冷笑起来:“是吗?哪个妹妹?如优还是若好?”
颜苏一怔。贺小笙趁机挣扎着摆脱了他,冲到方如优面前,拉住她的手说:“如优,你别被这个花花公子给骗了!”
颜苏吹了记口哨:“花花公子?我终于得到了这个‘人设’。”
“如优,你不知道吧?这些年,他一直跟方若好暗通款曲!”
方如优诧异地看向颜苏,颜苏耸肩做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装!你接着装!听说我要跟方若好订婚,你就眼巴巴地赶来破坏。这次我要跟如优结婚,你又来破坏,脚踏两条船这么爽吗?”
眼看贺小笙越说越离谱,颜苏当机立断,决定走人:“我觉得小侄子好像误会了什么。如优,要不你们两个自己谈谈?”
见他脚下抹油要开溜,贺小笙大怒:“不敢承认?提鱼济世!跟你的‘不逢不若’偷偷摸摸玩暧昧这么有意思吗?”
被他叫出网名,颜苏脚步微顿,回头看向贺小笙。
贺小笙以为他心虚,冷哼道:“燕心国际医院819床的病人,你很熟吧?如优,你以为他这次回国在忙什么?忙着给方若好的老妈做手术!”
方如优震惊:罗娟住在燕心国际医院?!
“我查过了,你这些天一直出入那个医院,并且成功将方若好那个植物人老妈给弄醒了。啧啧啧,为了讨好方若好,你果然是用尽心思啊。难怪她把你设为特别关注……”
“你在给罗娟做手术?”
“我是她的特别关注?”
几乎同一时刻,方如优和颜苏问道。
“你会不知道?”贺小笙优先回答了颜苏的问题,“医院不是你给她找的吗?你家这么多年一直在偷偷资助她,现在还给罗娟免费……”
颜苏打断她:“你说,我家在资助方若好?”
“如优,你看看,他明明知道你最恨罗娟和方若好,却私底下为她们做了这么多事……对了,他还送给方若好一块红水鬼手表,这些年,方若好可一直珍藏在身边呢!”
方如优跟颜苏都被贺小笙说出的讯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颜苏迅速整理了一番思绪,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走了。”说着扭身离去。
“你看看,他承认了!他不敢面对你了!”贺小笙正占上风,对手却不战而逃,他满肚子话憋在肚子里,气得够呛。
方如优将目光从颜苏的背影处收回来,移到贺小笙脸上。
贺小笙被她看得心虚起来:“如、如优,我、我真的是怕你被他骗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你不想跟我结婚了,也不能跟他……”
方如优叹了口气:“小笙。”
“干、干吗?”
“你可真是个好助攻啊。”
“什、什么?”贺小笙一脸茫然。
方如优何等聪慧,不过寥寥几语,她从颜苏的细微表情就已推测出来——颜家帮罗娟转院是实锤,但颜苏应该并不知晓此事;颜苏回来给罗娟治病是事实,但未必跟方若好有私情。至于手表、微博什么的,只怕是方若好的一厢情愿。毕竟当年,方若好看颜苏时脸上的矜持和眼底的喜悦,男孩子眼瞎看不出来,作为旁观者的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颜苏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当年一中多少女生爱慕他,他都浑然不觉,对方若好,也不过是同桌之情,再加一点点怜悯之心。
但现在,少女隐秘心事的气泡被贺小笙戳破了。如此羁绊,怕是情网难逃。
小笙啊小笙,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怕的事?你把我最敬仰的哥哥,活生生地推向了方若好。他若因此真的跟方若好在一起了,我又要大把大把吃药,才能平衡心中的嫉妒和艳羡了。
方如优只觉头疼,安眠药的药性开始发作,她困得要死,索性上床睡了。
贺小笙明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见她睡下了,只好按捺下来,蹑手蹑脚地在沙发上坐下。
他注视着一尺之远的方如优的睡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要失去她了,很快就会失去她了。
就像当年追逐着唐翎,最终发现唐翎跟谢岚在一起了一样。
不过是,粉丝单方面的热情一场。
颜苏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把“提鱼济世”的几百个粉丝过滤了一遍,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不逢不若”这个。
用的头像是一张太阳的风景图。
他胸口骤然一闷,却不知是因为畏车的旧疾,还是其他。
不逢不若,出自《左传》,意指魑魅魍魉等害人之物,说的是看见不祥的东西时,要躲开,免得跟它相遇。
点入主页,关注“1”是他,粉丝“1”是微博自送的新手指南,没有任何更新,也没有给他评论、转发和点赞,像个假粉。
所在地、性别、生日全是假的。注册时间是……他注册微博的同一天。
颜苏愣了一下,突似想起什么,登了b,那一天,他发布了“我在新浪开通微博啦,欢迎国内的朋友们关注我”的状态。于是他又筛查b的好友列表,没有不逢不若,却有个用了同样的太阳头像的“z”。
同样是毫无更新的主页。难怪从没出现在他的互动列表里。
颜苏的心“扑扑”直跳。
“我……我住了很久的医院……”
“我知道。”
“我出院后四处打听你,但你退了学,就跟失踪了一样。”
“我知道。”
“我找人查罗娟的转院讯息,也一无所获。”
“我知道。”
“当我再得知你的消息时,你已成为贺伯伯的秘书,出现在昭华。现在说这话其实很不合适,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挂你。”
“我知道。”
当时他听到以为是敷衍的句子,没想到背后竟有惊涛骇浪的深意。
颜苏定定地看着“z”,中文意为“凝视”。
原来,你一直凝视着我吗,若好?
而你不回复我不联系我,是因为“不逢不若”吗,若好?
方若好没能在方显成带来的悲伤阴影中沉浸太久,因为很快又来了一个访客。
对方是电话通知她的:“若好,我是柳橙。关于源西的事……我们再见个面吧。”
于是她将时间约在一个小时后,约在了办公室旁的会议室里。
“李秘书,给这位女士点杯楼下奶茶店的珍珠奶绿,多放布丁七分糖。”方若好一边交代一边在柳橙对面坐下。
柳橙是独自来的,但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钱豪等在楼下的一辆车旁。车很普通,现代伊兰特而已,但当年的陌北老师,载柳橙的也不过是电动车。
柳橙跟贺陌北是患难夫妻。患难夫妻,柴米油盐下难有浪漫。彼时的柳橙,总是愁眉苦脸的,此刻衣食无忧,便露出独属于幸福女人的娇媚满足来。
方若好注视着柳橙比从前要娇美许多的脸庞,忍不住想:若自己是贺源西,怕是也要失落和生气的。人心就是如此复杂,既希望她幸福,又希望她不要忘记前夫。
“关于源西拍电影的事……我同意了。”柳橙开门见山。
“不继承老师的遗志了?”
“阿豪开导了我很久,我静下心来想了想,他说得对。”
方若好挑眉。
“他说,老师什么时候都能当,哪怕三十岁再去考教师资格证都来得及。但是电影,错过后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还说,不让源西去试试,源西不会死心,大人不应该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还有,昭华是不会让源西遭遇娱乐圈里那些……唔,不好的事的,我大可放心。而且——”柳橙说到这儿,抬眼看她,“有你在啊。”
方若好一颤。
李秘书在电梯口等奶茶时,电梯门开了,外卖小哥跟颜苏一起走了出来。
他惊讶:“颜先生……”
“请问方若好在吗?”
“在,在会议室……”
他的话还没说完,颜苏看见一旁开着门的办公室的桌上,放着方若好的相框,便说:“那我去她办公室等她。”
李秘书本想叫住他,但外卖小哥在一旁催促,他只好先接过奶茶,确认确实是珍珠奶绿且加了布丁后,先去会议室送茶。
方若好正把合同推到柳橙面前:“你带回去,找个律师看看,觉得没问题再签。”
“不用了。我相信你。”柳橙拿起笔签了名字。
李秘书将奶茶放到她手边,找机会对方若好说:“方小姐,颜苏颜先生来找你。”
方若好一惊,等听说颜苏进了自己办公室时,更是面色大变,起身冲向办公室——
李秘书内疚地步步紧跟:“对不起,是不是不该让他进您的……”
方若好来到办公室门外——门内的颜苏,正凝视着桌上的手表。
她的心沉了下去,挥挥手,示意李秘书出去,然后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颜苏还在看那块表。
方若好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脑海中幻想过无数个还表的场景,独独没想到,会是以这个方式。
她清了清嗓子,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和若无其事:“被你发现了啊,那只能还给你了。自己的表,应该还认得出来吧?”
颜苏慢慢地转过头来。
一瞬间,星光落满屋。
方若好呼吸顿止,心中起落犹如过山车。
颜苏将手表拿了起来,放在腕上比了比:“十三岁时第一次潜水,爸爸送了这块表给我。十分喜爱,就一直戴着。”
方若好下意识吞了下唾沫,只觉口干舌燥。
“车祸后没了,以为丢了。自那后,我就不戴表了。”表带轻扣,依旧合适。颜苏盯着上面停止的时间,心中感慨万千。可三步外的那个姑娘是那么窘迫,窘迫得像在等待一场审判。他被这副模样背后所蕴含的东西撩拨得心神荡漾,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绷住表情。
十三岁,他第一次遇见红水鬼。
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方若好。
邻家的方如优脸色苍白地来找他,求他陪她去郊县。她当时的模样太可怜了,浑身都在发抖,让人担心。于是他让家里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去县城,在一个临街的便利店前停下。
方如优注视着“阿成便利店”的招牌,眼睛布满血丝。
她看了许久后,才下车走进去。便利店里没有人,内室的门半开着,四个人正在里面热火朝天地打麻将。东位上的女人十分美貌,大波浪长发,长长的睫毛,跟旁边的中年臃肿妇女形成极强对比。
颜苏透过麻将房的玻璃窗看到更里面的卧室,床头柜上摆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有个熟悉的男人。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方如优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更明白了这个漂亮女人的身份。
他立刻将方如优拖出便利店。拜麻将的黏度所赐,全神贯注在牌桌上的罗娟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几乎是刚一出便利店,方如优就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太厉害了,坐回车里时还在崩溃。
颜苏只好跟司机比了个手势,示意先不要开车,让她好好发泄一通。自己则下车,想起方如优爱吃糖炒栗子,便去附近转悠看看能不能买到。
走了两条街,才看见有卖糖炒栗子的小推车,正在称重时,感应到一道灼灼目光。
他抬起头,便看见推车后方的建筑物里,二楼的某扇窗户开着,一个小男孩眼巴巴地望着他和糖炒栗子,食指塞在口中起劲地舔着。
男孩大概三四岁,长得好看极了,一边吃手一边流口水,又可爱又可怜。
颜苏向来对小动物没有抵抗力,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小东西,当即朝他挥了挥手:“要吃吗?”
小男孩的头从窗口缩回去了。
颜苏笑了笑,不以为意地付了钱,转身正要离开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回头一看,竟是那个小男孩匆匆朝他跑过来。
颜苏一愣。那孩子已冲到他面前,伸出了手。
颜苏连忙剥了一颗给他,男孩很自然地吃了,一边吃一边伸出另一只手示意还要——一看就是被人投喂惯了的,毫无戒心。
颜苏只好继续剥。如此一连剥了五颗后,他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好了。不能再吃了,这个涨肚子。快回去吧,小家伙。”
男孩倒也不纠缠,朝他比了个飞吻的手势后便回去了。
颜苏提着袋子回到车上时,方如优已经哭得差不多了,看到栗子果然表情松缓了些。
司机发动车辆缓缓前行。颜苏继续认命地剥栗子。
方如优吃了两颗后,眼泪彻底没了,一语不发地看着窗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你看到没有,那个孩子……跟我差不多大。”
颜苏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全家福照片里的那个女孩子——方叔叔的私生女。
正当他这么想时,就看见了那个私生女。
司机把车停下,因为前方没路了,许多人围在路口看热闹。而热闹的主体,正是照片里的小姑娘。
真人有些瘦小,比如优大概矮了足足一个头,却是横眉怒目,对着一个老太太又踢又咬。
老太太索性往地上一躺,哭天喊地起来:“没天理啊,现在的孩子啊,连老人都打啊……”
“打的就是你!”小姑娘又踹了她两脚,“抢孩子!不要脸!这是你孙子吗?你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孙子吗?这明明是我老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