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内选拔赛在一周后的周六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方若好竭力让自己不要太紧张,但走进可容纳千人的大礼堂时,感觉脚是踩在棉花上的,虚浮得厉害。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在议论谁能夺冠。方若好走到贺陌北身边坐下,贺陌北鼓励她:“演讲稿我看了,写得非常有新意。只要发挥正常,应该没问题的。别紧张。”
其实,从小到大她也参加过很多演讲比赛,早已不会紧张。只是,今天的这场比赛不一样。
今天,是她和方如优正式见面的日子。
也是决定她能否去美国交流学习的关键一役。
无论多不甘心,都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命运真的是由“一件”事情决定的。而对方若好来说,这件事情就是——赢得比赛。
选手一共六人,学生会成员捧着签纸过来,方若好抽中了第二个。眼看掌声响起,第一人上台开始演讲,她松了口气。
她比方如优早上台。这是好事。无知者方能无畏,如果让她先看过方如优的演讲,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镇定。
第一人很快演讲完了,发挥正常,没有失误,但也不算精彩。下面轮到方若好,方若好默默地做了三个深呼吸后,才起身上台。
一双双眼睛投注过来,宛如墨空中的星光。她幻想自己是在星空下说话,天地浩渺,万物俱静。
她用英文做了开场白:“我来念这所高中,我的母亲很不赞成。她认为学校太远,回家不便,而在我老家的学校,走路回家十五分钟,交通便利。那么,我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要住校,要自己洗衣服,要拼了命地念书得奖学金?与其说我的演讲内容是‘高中三年,我们要学什么’,不如说是‘我为什么坚持来最好的学校念高中’。答案只有两个字——境界。”
是啊,她不顾母亲的阻挠,放弃入其他高中的机会,固执地只来市一中,并不是因为方如优也在这里,而是她知道,这里不一样。这里的世界,跟她原来所在的世界,不一样。
如果说出身是一道起跑线,那么学校是另一道起跑线。
出身是无法更改的,但是学校,还可以努力争取一下。她已经晚了很多年,但是幸好,她还赶得上最重要的高中。在这三年,为进入一流大学做的准备里,不仅仅只有成绩,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知识面、个人能力、阅历、资源、人脉。而这一切,比成绩更重要。
沈如嫣,也就是方如优的母亲,是个多么聪明的女人。在得知自己的丈夫出轨,且有个比如优小一岁的女儿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发难,而是以“你的事情我不管,但你得给我体面”为由,让方显成把罗娟打发到县城里,并承诺不让这对母女进城。
罗娟不知她的居心,安于享乐,不思进取了十几年。到头来,除了一点钱,什么也没得到。她一辈子都只能窝在那么个小县城里开便利店,人生失去了提升的可能。
如今,轮到方若好。
幸好,我不是母亲。我跟她不一样。纵然懵懂年少,但我深知,学习有多重要,环境有多重要,未来有多重要。
所以,我一定要争取到去美国的机会。
我要打败你。
我要赢。
方若好嘴里流畅地说着演讲词,目光则朝台下第三排第二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子飘了过去。
她早从布告墙上见过方如优的照片,知道她的长相。
即使心中别扭,也不得不承认,方如优拥有过人的美貌。她长得比沈如嫣更美,而且正是最最美好的十六岁,像一朵嫣然盛开的蔷薇,明艳多姿,更因为出身优渥,眉宇间带着三分天生的高雅,有别于同龄人。
她那么那么优秀。
优秀到几乎令方若好绝望。
眼底有薄薄的雾气升起来,方若好就那么专注地凝望着台下的方如优,一字字,异常分明:“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说,人生三大境界,总结起来是三个词——求索、奋发、顿悟。之前的十五年,我一直在求索,现在,是奋发的时候,我期待在这里能够找到顿悟,告诉我,也告诉所有的人——高中三年,我们要学的,是什么。谢谢。”
方若好鞠躬。底下掌声如雷。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重境界。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方若好引用过来做了这场演讲的收尾,彼时的她并不知道,会一语成谶。
方若好回到座位上时,贺陌北一脸与有荣焉地对她说:“如果我是评委,肯定给你满分!”
她红着脸,羞涩地笑了笑。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第三位演讲者,正是方如优。
礼堂立刻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百倍的掌声,甚至有男孩子们在集体吹口哨。方如优大大方方地朝那些男孩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又优雅。
她在台上立定,笑着看向方若好:“之前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诚然,人生三大境界——求索、奋发、顿悟,现在的我们正在经历第二境界奋发,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其实是个很有趣的陷阱……”
方若好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与她的慷慨激昂不同,方如优太随意轻松了,还接着她的演讲稿往下发挥,对同一个主题进行深入挖掘。如果说,方若好的演讲是为一间屋子打好了坚固的地基,勾勒了整体的轮廓;那么,方如优则是将精致有趣的家具、个性亮眼的点缀搬进了屋子,使得这间屋子充满了情趣。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她的发音,带着胸腔共鸣的天生好嗓音,加上华丽的牛津腔,每个单词都像教学磁带里的一样清楚标准。
她站得很随意,笑得很随意,手势很随意,表情很随意。
当方若好把台下的观众当星空视若无睹时,方如优却在与他们对话,眼里满满的都是他们。
“作为同学,我们像长跑竞赛里的同一批参赛者,每个人都在奋不顾身地往前跑,生怕比别人慢,都想当第一。我们被要求念同样的课本,解同样的题目,接受同样的试炼,大人们恐吓说不奋发就会输掉——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方如优笑吟吟的眼神,闲散的表情,在下一瞬,突然变化,激情爆发:“是谁规定的终点?谁画下的轨道?谁定制的规则?谁裁决的胜负?这个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路没有走过,那么多风景没有看过,凭什么我们就要困在这个狭小的跑道上麻木地奔跑,美其名曰发奋?不,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生活,更不应该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人生不是长跑竞赛。这个世界上有无数运动。找到自己喜欢的,适合的,远比盲目的奋发更重要!所以,人生三大境界真正的次序应该是——求索、顿悟和奋发。”
方如优停了下来。大堂内一片安静。
但每个人的情绪都被她调动起来了,每张脸上都流露出亢奋和欢喜。
这才是学生们最爱听的话:叛逆、热情、骄傲。
这才符合高中生演讲的定义:鲁莽的、粗糙的,却拥有耀眼得让人目眩的生命力。
相比之下,方若好的演讲却是那么理性、现实、功利,像长辈自以为是的劝诫和建议。
在座的听众会更喜欢哪个,一目了然。
最最重要的是,方若好的演讲在先,方如优在后,就变成了一场对比鲜明的漂亮反击。
方若好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贺陌北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结果还没出来,还有机会的。”
方若好在心中苦笑。她知道。正如她知道方如优是自己的姐姐,方如优肯定也知道她的身份。正如她想在这次演讲上战胜方如优,方如优一定也想借此狠狠地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下马威。所以,她才刻意接着她的命题说,并全盘推翻她苦心构筑的房屋建筑,告诉大家,之前的屋子腐朽老旧,其实根本不适合居住。
可笑的她一度还觉得,方如优是在给她的命题锦上添花。
方若好低下头,眼睛里一片水光,因为狼狈,更因为挫败。
此后的三位参赛者在方如优之后,显得十分平庸。就像吃了一道龙虾大餐后,又上了几盘青菜,被大家不冷不热地略过了。
接下去是投票环节,每个人写一个号码投递到学生会的投票箱内,由公开唱票来分出名次,决定谁能胜出。
方若好浑身僵直地坐在位置上,听着唱票人口中一遍遍地报出方如优的名字,心里空荡荡的,不知究竟是何感觉。
“方如优,一票。”“方如优,一票。”“方如优,一票……”
完全是一面倒的投票结果。
身后的同学们在低声说话。
“看来肯定是方如优了。”
“是啊,优势太明显了。最重要的是,她一站到台上就闪闪发亮。就算是不爱听演讲的人也愿意看她啊!”
有时候,美貌也是一种武器,不分年龄,不分场合。
方若好低头看了看自己廉价的牛仔裤和衬衫,忽然有点想笑。老师资助的钱交了学费和住宿费后所剩不多,因为赌着一口气不肯屈服回家,所以吃最便宜的饭菜,买最便宜的生活用品,过着室友们都在背后轻视笑话的拮据生活。追究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她的生母,为了一己之私断送孩子前程的无知妇人。
怎不令人发笑?
“没事吧?”贺老师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方若好。
方若好摇摇头,回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老师,我没事。我心里有数了。”
——经此一事,我越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现在的我,没有足够的实力跟人争。我一直以来所向披靡的学业优势,在这里荡然无存。老师说得对,一中的每个人都很优秀,以为还能够像以前一样拔得头筹的我,很天真。
幸好,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某种角度来说,清醒得这么早,也是一种幸运。
想通了这一点的方若好,没再坐下去,而是站起来跟贺陌北告别。既然已经知道此战失败,不如省下等候结果的时间回去念书。她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珍贵,经不起丝毫浪费。
方若好平静地离席,往大堂外走。
经过第三排时,一支圆珠笔忽然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弯腰去捡。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跟她的手一起按在了笔上。
方若好转头,心“咯噔”了一下——是方如优,近在咫尺的方如优。
这样的距离,连她脸上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鼻息间,闻得到对方头发上飘出的玫瑰花清香。画面像是被刻意调慢的镜头,一帧一帧动作着。
她看见方如优朝她一笑,眉毛弯弯,唇角微翘,说道:“谢谢。”
“不客……”她下意识地回答。但没等她说完,方如优又更靠近了几分,几乎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加了一句:“谢谢你来到一中,给我羞辱你的机会。我的——妹妹。”
方若好的脸,“唰”地白了。
方如优果然知道……知道她是谁,知道她的身份,也许还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这次的演讲,她是故意的。
方若好怔怔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对方的眼瞳甚至清晰倒映出了她的脸,方如优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再然后,她直起腰来,手中的笔在手指上漂亮地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又跟之前一样懒散悠闲。
方如优坐回到第三排第二个座位上。旁边的同学们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如优如优,她是刚才在你前面演讲的那个高一的女孩子啊!”
“喂,小学妹,领略到学姐的厉害了吧?不过你也是很有才华的,加油吧。”
“有如优在,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的嘛!老师们还非要弄个什么公开选拔,浪费大家的时间……”
方若好一步步地往外走,那些议论声在她身后慢慢变远变模糊,再也听不到。
但好奇怪,为什么前面的道路也变远变模糊了,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呢?
她咬着嘴唇,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路,双脚机械般往前走的后果,就是有一级台阶没踩好,眼看就要栽下去时,一个红影闯入视线,“啪嗒”一声,紧跟着,她的身体被某股力量稳稳托住了。
“不好好看路,想变得跟我一样啊?”带着调侃的熟悉声音在耳后响起,眼前模糊的视线瞬间清明。
有时候,眼泪会瞬间消失,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方若好回头,呆呆地看着扶着她的颜苏。他的脸在红毛衣的映衬下,显得明亮又温暖。
视线往下,她看到那打着石膏的右腿和躺在地上的一根拐杖。
刚才的“啪嗒”声,大概就是拐杖掉地的声音。
颜苏见她站稳了,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拐杖。
这时,大堂里的票数已经统计完毕,结果出来了,第一名果然是方如优,掌声顿起,一片喧嚣。
颜苏扭头看了讲台一眼,微微皱眉,再看方若好一眼,低声轻哼:“在我的帮忙下还输了,你啊,这么没用,考试到底还指不指望得上啊!”
方若好“扑哧”一声笑出来。
在老师安慰她时,她一心想哭;在这个人揶揄她时,她却丝毫不觉得难堪和失落,反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轻松。
颜苏,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生活中,与她产生离奇交集的男孩,就是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方若好开口说:“我饿了。”
颜苏扬了扬眉毛。
“虽然演讲比赛输了,但还是要谢谢你借我电脑。我请你吃饭。”见颜苏眼睛一亮,她慌忙补充,“不过我很穷,只能请你吃与我目前生活费的十分之一等值的饭菜。”
刚说完,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三哥!”
方若好唇边的笑意消失了,回头,见方如优朝这边小跑过来,马尾在她脑后一荡一荡。
“三哥!你的腿没事了?这就出院了吗?”
一句话,透露出了足够的讯息——这两人很熟稔。
果然,颜苏笑吟吟地回答:“医院那种破地方,我提前出来的。别告诉我爸。”
“好。不告诉叔叔,但我要告诉阿姨。”方如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得不说,这个动作她做起来一点都不做作,很是赏心悦目。
因此,颜苏也眨了眨眼睛:“别拐弯抹角了,要什么贿赂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