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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逢不若 十四阙 6460 字 3个月前

方若好站在昭华传媒集团的大门前,仰望直入云霄的摩天大厦。在早晨煦暖的阳光下,银蓝色玻璃墙面流光溢彩,宛如一面镜子,照耀着这个纸醉金迷的大都市。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市一中的情形。

在十余丈宽的栅栏前,她带着委屈、带着无助、带着抑郁抬起头,却看见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明亮的光一点点爬上校门,映得眼前的世界万木葱茏、生机盎然。

——那个早上于她而言,像是一场重生。

因为擅自报考了一中,妈妈为此大怒,不肯给学费,最后她不得不打电话向陌北老师求助。老师给她汇了一笔钱,资助她上学。

收拾行囊离家的那天,妈妈拦在便利店前,说如果她敢走出去就断绝母女关系。她望着披头散发、仪容不整的母亲,很想问一句——难道你要我的人生跟你一样吗?

但最终没有问出来。

她不是那种叛逆傲慢的孩子,会用言语反击伤害大人。她只是低头,拉紧书包,没有理会妈妈的歇斯底里,没有听见妈妈的口不择言,默默地走了出去。

从县城到b市,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车上有人抽烟,于是她一个劲地流眼泪。那人最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把烟掐掉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没有停。

到b市后,联系不到老师,她只能在车站等。天渐渐暗了下去,广场上行人来去匆忙。有黑车司机过来招揽,问她去哪里,她不敢说话,怕被欺骗。就这样一直等到晚十点。她隐约觉得老师不会来了,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去公交站牌前查看地图,寻找能到一中的公车。

地图错综复杂,正在仔细辨认,身后一人撞上来,撞得她向前栽倒,鼻子撞上橱窗,疼得她眼冒金星。

方若好回过身去,只见十几个不良少年正朝站牌围拢。而那个撞了她的人,“砰”地倒在她脚边。

方若好吓得脸色苍白。

这种事情并不是初见,初中时,班里的男生就有出去跟邻校坏男生们打架的。以往见到,她都远远避开,这一次,却是身在圈中无处可退。

再看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穿着一件红毛衣,依稀有血从他衣服下流出来,似乎受了伤。

围上来的不良少年们冷笑起来。已经很晚了,这个站台又比较偏僻,远远地有行人路过,也忙不迭地避开了。

“你,跟他一伙的?”一个黄头发戴鼻钉的少年问方若好。

方若好摇头。

“那闪开!”不良少年们很有原则地让出一个小口来。

方若好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却又犹豫不定。就这么走掉吗?任由这个人躺在地上?他……会被打死的吧?这些人,当街行凶,不怕吗?她是不是应该去报警呢?

思绪紊乱,她捏紧书包,刚想离开,地上的红毛衣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

光裸的脚踝被温热血红的液体碰触到,方若好终于忍不住放声尖叫。

不良少年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跳脚。

这时公交车驶进站,售票员推开车窗大声喊,不良少年们不得不退散避让。而红毛衣少年趁这个空当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方若好的手冲上车。

不良少年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有反应时,车门已经合上,开出站台。

他们在后面拼命追赶,拍打车窗。

司机压根没理会,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后,回头瞥了二人一眼:“去医院吗?”

红毛衣少年将鲜血淋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红色液体一下子就被擦掉了。他的手干干净净、整洁白皙,手腕上还戴了一块很好看的表。“谢谢师傅,我没有受伤,是毛衣褪的色。”顿一顿,他看向方若好,又微微一笑,“吓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晚十点半,五彩斑斓的街灯一盏盏划过车窗,投影在他脸上。少年的眉眼在绚丽夜景中,宛如流光里的一块白玉,素白温静。

那是方若好,第一次,遇到颜苏。

他被不良少年们围堵,逃往站台,撞到了她,故意装晕,最后还把她一起拖上车,给予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客一次惊心动魄的体验。

当颜苏听说她的目的地是一中后,为了表达歉意,非要亲自带她去一中。

就这样,午夜十二点,方若好站在了市一中的校门前。

黑色栅栏铁门紧闭,花岗岩门柱上有一盏灯,照着“b市第一中学”的招牌。她看得目不转睛。

“你是这届高一的新生?”颜苏问道。

方若好点点头。

“现在才来报道?军训都过了。”

她知道。因为妈妈的阻挠,她足足来晚了两个星期。

颜苏打量了她几眼,展颜一笑:“我走了。再见。”

方若好下意识想要叫住他,但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作为陌生的路人,送她来此已经仁至义尽,她又何必给他增添麻烦?

颜苏的红毛衣消失在长街尽头。方若好去拍警卫室的门,因为没有学生证,门卫不肯放行。她取出录取通知书,却被对方质问:“这么晚还在外头溜达是想做什么?你家长在哪里?电话多少,我要通知你的家长!”

方若好匆匆逃出警卫室,一口气跑到百米开外,才停下来。

进不去学校,又不知道能去哪里。全然陌生的城市,在晚上像个巨大的怪兽,正张开嘴巴,等着将她一口吞噬。

她抱紧书包,往围墙根处缩了缩。

初秋的夜,晚风寒冷。她出来得匆忙,又被妈妈阻挠,只来得及往书包里匆匆塞了几件内衣。如今,连个御寒的外套都没有。

扪心自问,如此孤注一掷,连回头路都没有,真的是对的吗?却久久没有答案。

这时,一道影子覆在了她脚上。

方若好顺着影子抬起头,又看见了红毛衣。

颜苏去而复返,在她面前蹲下来,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太过专注,令她极为不安。

“离家出走?”她听见他这样问。

算是吧……方若好讷讷点头。

颜苏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真巧。我也是。”

方若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是颜苏又问:“无处可去?”

方若好再次点头。

颜苏又笑了:“真巧。我也是。”然后他便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就那么靠着围墙,坐在地上,朝她眨了眨眼睛:“一起露宿街头吧。”

方若好呆住。她是情势特殊,怎么这个人也无家可归?

“其实这个位置不错,明天正好可以看日出。”

颜苏没有骗她。

迷迷糊糊地熬过五个小时后,天边泛出灰白色的光,云层本是黑色的,一点点薄下去,旭日带着暖意来到人间,照到哪里,哪里就有了色彩。

她从膝盖上抬起头,望着百米外的校门,看着它一点点变亮,看着它一点点热闹,展现出友好欢迎的姿态。

昨夜的拒人千里仿佛只是一场错觉。噩梦过去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学校开门了!”她欣喜地向共患难者传递消息。

一扭头,身边哪里还有颜苏的身影。

只是背上,有样东西随着她的扭动落下来。

——那是一件鲜红的毛衣。

方若好收回思绪,走进昭华大厦。

创立于一九九一年的昭华传媒原本只是贺氏用来洗钱的,由于贺老爷子眼光独到,投资影片《万万不可》而一举成名,此后《风声消逝》《惊》《借名》等一系列电影的票房成功更是稳固了它在电影领域的王者地位。贺老爷子身体不佳退休后,将公司交由长子贺新醅打理。贺新醅本人虽然平庸,但在父亲的指点下,一鼓作气将投资运营领域扩展到了电影、电视剧、艺人经纪和娱乐营销等多个领域。

人们总说时势造英雄。在方若好看来,却不过是富人更富,穷人更穷。

那样傲人的出身,雄厚的财力,广阔的人脉,丰富的资源,只要别太昏庸,成功概率很高。

可惜——

方若好走进宽敞明亮的一楼大堂,迎面是一幅与墙等高的巨幅油画。老爷子坐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周围围了一圈子孙,看起来其乐融融,却引得她眼神嘲弄。

可惜,贺豫的身体每况愈下,撑不了多久了。他在时,是枚定海神针,让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他一走,内忧外患迟早爆发。

在更新换代比手机还频繁的娱乐领域,站在金字塔顶端的昭华又能持续威风多久呢?一如她走过的走廊,两边墙壁上悬挂的都是旗下最当红艺人的照片。上周还在的明星,这周已被替换了好几个。

所以,日本有句经典名言:“漫画家都是消耗品,编辑才是常青树。”换诸传媒,便是“艺人都是消耗品,经纪人才是常青树”。

方若好握紧自己的右手,眼神由感慨转为坚毅。

走廊尽头有八部电梯。其中两部是专梯。专梯前站了两个人,看见她,主动打招呼。

“妹妹来得好早。”打招呼的正是方如优,她穿着简单的领毛衣和牛仔裤,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脸上化着淡妆,看起来休闲随意。

相比之下,一丝不苟地盘着头发、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方若好,像个不折不扣的上班族——还是地位低下的那种。

因此,跟方如优站在一起的贺小笙只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转回了电梯上,神色淡漠。昨夜之后,假面撕毁,以前人前还会装一装亲昵,如今连普通礼节都懒得给。

也不能怪他。

贺小笙身为贺新醅的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婚事上被祖父强加指定,少年心高气傲,怎肯屈服。

所以才虚与蛇委,假意妥协,却在最关键时刻,偷天换日,公告天下真命天女另有其人。

这是方如优的胜利,也是他的胜利。

方若好心底泛起一丝苦笑。对贺小笙,她是真心想嫁,只不过,谁都不会相信。

这时电梯到了。方如优歪头而笑:“妹妹,一起?”

“不用了,谢谢。”方若好走到一旁的普梯前,划出界线。

方如优没再说什么,挽着贺小笙进了专梯。电梯门合上的一瞬,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方若好心头一紧。

这样的眼神,她丝毫不陌生。

在她与方如优十年的交集中,屡屡出现,宛如嘲讽,又恰似警告——偏偏,以一种怜悯的表达方式。一如十年前沈如嫣出现在罗娟面前时,也是这样优雅从容,兵不血刃。

幸好这时普梯到了,方若好低头走进去,刚要按键,一堆人飞奔而来,呼啦啦涌进电梯,将她挤到了最里头。

与此同时,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跳地铁,作孽啊,害咱们生生迟到半小时!”

“是啊,十点还得开会,还有三分钟,都不够时间打印资料的!”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贺总公布未婚妻了,居然不是方若好呢!”

“早知道啦,群里大伙儿都在说呢!之前老爷子带方若好过来时,一副准太子妃的模样。”

“爷爷喜欢的,孙子未必喜欢呀。要是我,也选方如优,门当户对,美貌过人。相比之下方若好算什么呀,刻薄冷血又阴险,小老婆生的就是小老婆生的,风度气质差了人家正牌大小姐一大截……”

该同事正说得兴起,一个扭头,就看见自己口中刻薄冷血阴险的人站在身旁,顿时脸色一白。

其他人纷纷留意到了角落里的方若好。

顷刻间,电梯内安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怯怯开口:“方、方小姐……”

方若好淡淡地“嗯”了一声。

众人忐忑之际,电梯到了,大家忙不迭地涌出去。原本熙熙攘攘的空间一下子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方若好按下顶层的按键,将背抵靠在墙壁上,仰起头。

头顶的灯光渲染出橘黄色的光圈,温暖而温柔。

有人说过:“当你害怕的时候,就看看灯光。一圈圈的光晕,其实是天使头上的光环。你的一切,人们看不见,但天使都知道。他们在默默地守护你。”

二十五岁的女人,其实已经不相信什么天使了。只是,这句安慰太美好,美好到她时不时就会想起来,美好到她此刻看着那些光圈,所有情绪慢慢消散,归复平静。

电梯在顶层停下。方若好直接去了会议室。

最顶层的大会议室设计得独具匠心,全玻璃天顶让空间格外明亮。贺老爷子说过,开会的时候一定要敞亮,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人们不容易消沉。

此刻会议室内已经坐满了人。方若好进去时,很多人表情古怪。她扫了一眼就知道原因何在——以往属于她的那个位置,被方如优坐了。

那些目光隐含期待,等待一场钩心斗角的好戏上演。

然而,方若好只是走过去,随意选了一个空位坐下,于是那些期待纷纷变成了失落。

方如优“哗啦哗啦”翻着桌上的资料,最后将文件夹在桌子上顿了一下,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后,起身嫣然一笑:“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会吧。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方如优,二十六岁,狮子座,偏爱亮闪闪的物件,不喝咖啡会死,乐盲,人生格言是……”

方若好在心中默默接了后半句:“辛巴,你看,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是我们的王国。”

和十年前校会上的开场白一模一样。

这样的自我介绍无疑是有趣且平易近人的,因此,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都笑了。

“从今天起我将接手镕裁基金,和你们一起努力。第一期拟定投资五十亿,预计二〇二五年累计收益率达到百分之五百二十三。”方如优说着,打开投影屏,开始了她的具体陈述。

方若好看出她是有备而来,这么详尽的方案,绝非两三天就能做出来的,而镕裁计划在一周前才通过股东会签批,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方如优就看准了这个项目,决定从她手上抢过去了。

“……我们在首批计划中要制作二十七部电影,买断这些影片的发行权,其中十部直接制作成蓝光影片。这是巨大的工作量,希望大家本月内每人给我三个以上的可实施项目。有问题吗?”方如优环视众人,受到一连串高回报数字的激励,众人被调动起了积极性,纷纷雀跃地回应没问题。

方如优将目光最后转向方若好:“若好,你呢?有问题吗?”

方若好摇头。方如优的方案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她挑不出毛病来。

“那好,散会。”方如优合上文件夹。

众人纷纷退场。方如优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吩咐路过的秘书:“李秘书,请帮我把办公室安排在贺总办公室旁边,好吗?”

李秘书停步,为难地看了方若好一眼。昭华总裁的办公室在次顶层,占据了整整一楼,之前贺老爷子为了带方若好,特别隔出一个小间给她。因此,方如优的这个请求,明显别有深意——要不,也给她隔出一间;要不,让方若好让位。

“有问题吗?”方如优仰头。被她明亮的目光一盯,四旬出头的李秘书不由得一慌,连忙摇头:“没、没问题。我这就安排人给你布置房间……”

一声椅子划过地板的尖锐声音打断两人。李秘书回头,看见方若好起身,抱着资料开口:“把我的给她。我换到三十楼去。”

“啊?这……可是……”

“没事。反正我暂时也不需要跟贺总即时沟通。我去整理一下,十分钟后你搬进来。”

方如优笑得明媚:“妹妹,你真好!”

方若好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离开了会议室。

当众人都离开后,方如优的脸沉了下来。

“不哭不闹,很难对付呀。”坐在主席座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宛若旁观者的贺小笙,轻笑着说。

方如优冷笑:“她有个外号叫摩羯,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是摩羯座的?”

“西方神话中,摩羯是既可陆生又可水生的‘魔鬼’,适应性极强。方若好也是,平日里不声不响,但给她一丝机会,她就能紧紧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