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请给心一个停泊的港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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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莎莎进舞厅,其实也是因为杜天河。

有一次小兰领着家宝在街上玩,赵桂荣看见了,招呼家宝去家里吃饺子,吃完饺子家宝和爷爷玩叠纸牌。杜建成顺手拿杜天河放在家里的卡拉票和舞厅门票叠了一打五颜六色的纸牌。家宝喜欢,就揣进口袋带回家了。晚上,吴莎莎给洗衣服,习惯性地掏了掏口袋,就掏出了这打纸牌,其中一个纸牌开了,吴莎莎想重新给叠起来,才发现这是一打卡拉和舞厅的门票,放在一边,也就忘了。过了几天,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上厕所的时候,看见了洗衣机上的门票,就嚷着要拉吴莎莎一起去唱歌跳舞。

吴莎莎在家也待得无聊,就一起去了,先去唱了歌,然后又去跳了舞。

吴莎莎太喜欢唱歌跳舞的感觉了,她都活三十岁了,从来没那么多人为她鼓掌喝彩,从来没那么多人赞美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曾经的生活,就是一棵在大石板下挣扎的小草,而歌舞厅让她自由成长为了一朵怒放的、被赞美、被追捧的玫瑰,这种感觉,让人陶醉,也让她为自己曾经的憋屈而委屈、难过,甚至是可怜自己。

尘世的柴米油盐与令她憋屈的偏见,就像困顿着她肉身的沉重壳子,在她进入舞池,或是拿起麦克的瞬间,都无声无息地破碎而去,只剩了一个轻盈的、崭新的、光彩夺目的自己,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让她沉迷让她陶醉!

所以,尽管杜溪敲打得很难听,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找那个轻盈而又光彩夺目的自己,然后,就把孩子安排给小兰,化好妆,又去了。

大狮子也担心吴莎莎未必听得进杜溪的劝,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怂恿杜沧海给家里打电话,觉得如果杜沧海经常电话查岗的话,吴莎莎或许会有所收敛,还有一种可能是杜沧海能从电话中听出端倪,回去把吴莎莎收拾一顿。

大狮子虽然简单,但也知道,夫妻之间一方不检点的事,第三方看着再生气再着急,这两肋的刀都插不得。

杜沧海爱孩子,常往回打电话,每次都是先和吴莎莎说两句,然后是家宝,再然后是家欣。家欣刚会叫爸爸妈妈,说话不是叠音就是单个字蹦。杜沧海问家欣想不想爸爸?家欣奶声奶气地说想,杜沧海就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每次电话,吴莎莎虽没露出破绽,但杜沧海也有感觉不对的时候,比如白天难得清闲时,给吴莎莎打电话,她半天不接,都是过一会打回来,不是说在厕所就是在忙什么,总之,不接电话的理由,听上去都很正当,也很充分。杜沧海有时候也能听到那边乐声嘈杂,问干什么呢,吴莎莎就说租了盘录像带在家看,杜沧海知道,街面上能租到的录像带,90%是香港电影,打打杀杀的,确实吵嚷得厉害,所以,也不见怪,只说声音这么大,你不嫌吵得慌?吴莎莎说香港电影,就这样么,倒是把杜沧海弄得很不好意思,连老婆看录像带的音量大小都要管,很不爷们。

国庆节的时候,杜沧海和大狮子去烟台办业务,大狮子说第二天是果果生日,想回家看看。杜沧海也想家欣了,就开车往回青岛回,路上,让大狮子给吴莎莎打个电话,说他们晚上到家,让她准备几个菜。大狮子别了个心眼,想让杜沧海突然袭击,抓吴莎莎这个舞场老客的现行,就借口说想给果果个惊喜,吴莎莎要知道了,少不了跟杜溪说。

让他说得,杜沧海就没打这电话。

果然,杜沧海回家就扑了个空。吴莎莎不在,小兰带着家欣去栈桥玩了。看着乱糟糟却空荡荡的家,失落像潮水一样往杜沧海心脏上扑,就换了身干净衣服,把脏衣服去往洗衣机里按,发现洗衣机旁边的洗漱台上堆着一打已经撕过了票根的歌舞厅的门票,拿起来一张张看了,又放回原处,把衣服洗完了,也没见吴莎莎回来,就去了父母家。

一进门,赵桂荣眼圈就红了,说:沧海,你可回来了。

好像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塌天大祸似的。杜沧海说:才几个月而已,怎么了这是?杜建成吧嗒吧嗒地抽烟,突然说:老三,你把婚离了吧!

杜沧海大吃一惊。

中国式父母,可以不同意儿女和某个人结婚,就算强行结婚,他们反对不动了,心理上的隔膜,也很难消除。可一旦生了孩子,有再多的不平和不甘,他们也咬牙认了。而且儿女离不得婚,否则他们就会和儿女结婚前上演各种阻拦各种拆散一样,上演劝和大戏,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婚姻观里:夫妻再不合适,也是原配的好,尤其是生儿育女之后,仿佛原本劣质的粮食,也会随着生儿育女而产生向好的化学反应,酿出一罐叫子孙的好酒,离婚再行婚嫁,就如同找个粗制滥造的瓶子把这瓶纯净的好酒倒进去,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杜沧海想不到传统得仿佛活在一百年前的父亲,居然让他离婚!就想起了洗漱台上的那打歌舞厅门票,心脏慌慌地忽闪了几忽闪,但只是笑了笑,说:爸,您开什么玩笑。

杜建成就把抽了半截的烟拍在了茶几上:谁给你开玩笑?!早我就说,老吴家门风不好,让你妈少招惹她,你妈不听,后来怎么着?铁的事实摆在那儿,你妈算是服了软儿,可你呢?杜沧海!她……她!都那样了,咱全家上阵都没拦住你啊!可她吴莎莎呢?给你争气了没有?!她一把灰一把灰地往咱老杜家脸上抹啊,你还打不打算让我们在挪庄混了?!

杜沧海说:爸,您没头没脑地火了半天,您倒给我说说,莎莎到底怎么了?

赵桂荣说:别说我们冤枉她,你出去问问街坊邻居们,你出去这几个月你老婆都在家干了什么?

杜沧海也生气了,说:我没那脸,有事你们直说!

赵桂荣说:她天天打扮的妖精似的泡在舞厅里抱着男人跳舞。

杜沧海内心嗡地一声,但脸上还要云淡风轻地,说:我还当怎么了,跳舞啊,国家法律允许的,又不犯法,你们至于吗?

杜建成说:至于!你出去问问,但凡是个要脸的,谁整天家泡舞厅里?她连孩子都不管,让保姆带着,俩孩子满街跑,脏得跟泥猴似的。

杜沧海说:真的?

如果说吴莎莎天天出去跳舞让他心里不舒服,但他也能理解,女人么,又没什么爱好,无聊了,跳跳舞唱唱歌,和无聊了搓麻将没什么区别,可她要迷唱歌跳舞迷得连孩子都不顾了,这就不能容忍了。

杜沧海的脸就黑了,起身往外走。

吴莎莎最近心情尤其好。因为在舞厅认识了一个叫李向东的摄影记者,非常帅,也特有艺术家的范儿,对她特别好,给她拍的照片,完全可以媲美电影明星,她都快把家里的墙全挂满了。那些没镶起来也没地方挂的,就装在影集里,晚上睡觉前翻着看看,心里美滋滋的,仿佛,青春还在眼前,仿佛美还是她的专属。

杜沧海从父母家出来,打了吴莎莎的大哥大。吴莎莎正和李向东在咖啡馆说摄影展的事,对杜沧海的电话就很不耐烦,让他快说,说她还有事。

杜沧海就问她在哪儿。

吴莎莎支吾了一下,说在朋友家聊天呢。

杜沧海压抑着内心的怒火,让她别聊了,赶紧回家。

吴莎莎这才意识到杜沧海可能回来了,有点慌,和李向东说我老公回来了,拎起包匆忙就走,李向东就笑,说吴莎莎见着杜沧海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吴莎莎让他说得不好意思,解释说杜沧海为了这个家,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好容易回来了,她得回去照顾着点。

李向东恋恋的,说:莎莎姐,你不幸福。

吴莎莎一愣,说:你别瞎说,我比谁都幸福,真的。说着,吴莎莎张着手臂转了一圈,意思是让李向东看看她一身的名牌和首饰,意思是李向东你见过穿戴这么体面的不幸女人么?

李向东说如果你幸福,听到他回来的消息,你应该高兴地跳起来,而不是怕怕的,有怕的婚姻就是有压力的婚姻,有压力,就不会幸福。

吴莎莎愣愣地看着他,觉得有点道理,但一想杜沧海在家等着,就不敢和他多掰扯,匆忙上街拦了辆小公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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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莎莎匆匆上楼,推开门,见杜沧海正在卫生间,坐一马扎给家欣洗澡。小兰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低头用眼睄偷偷地看杜沧海和吴莎莎。

吴莎莎顿了顿嗓子,让杜沧海知道自己回来了,然后,吩咐小兰去幼儿园接家宝。等小兰出了门,她走到杜沧海身后,故做温柔地搂着他的脖子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嗔怪他也不提前说一声。

杜沧海把家欣洗干净了,用毛巾被包着拎出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莎莎,我在外面打拼,不是为了让家变成这样子的。

吴莎莎也是聪明人,听出这句话里足足有一集装箱的潜台词,忙检讨说确实是自己不对,这段时间,杜沧海天天不在家,周围又都是挪庄的老街坊邻居,总是拿有色眼镜看她,玩不到一块去,就往外跑得勤了点。

杜沧海说:如果是因为这,我们搬家,不在挪庄住了。

吴莎莎原以为杜沧海至少也得跟她发顿火,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就小声说:真的啊?

杜沧海嗯了一声,问她喜欢哪一带的房子。吴莎莎一时说不上来,就试探着说:你要真想搬家,我这两天就出去看看。

虽然挪庄拆迁了,可还是原地安置,邻居虽然未必是原来的邻居了,可街坊基本还是原来的街坊,吴莎莎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也是实情,其一,是各种历史问题,其二,杜沧海有钱,吴莎莎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周围的人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和她一起玩,不自觉的,就被比矮了,所以,没人愿意凑到她跟前自找形秽。这点,杜沧海也明白,吴莎莎在挪庄没人玩,历史原因只占很小的一个部分,更多,是她优渥的生活,对别人平庸的贫乏造成了伤害。

一个群体里的异类,总是要受排挤的。

而在挪庄,吴莎莎就是那个富丽堂皇的异类,原先谁也没瞧得起的吴莎莎过上了谁也不能比的日子,难免会激起人的酸葡萄心理,牵强附会的栽赃也是在所难免,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杜沧海也算阅人多矣,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所以,他不打算责怪吴莎莎,只是觉得,在众目睽睽的挑剔和众口铄金的说辞里,吴莎莎偶尔唱歌跳舞排解一下,也是正常的,就轻描淡写地从洗漱台上拿起那些歌舞厅票根,说:以后这些地方少去。

吴莎莎像被烫了一样,抢过来,说:不去了,以后再也不去了。飞快撕了扔进马桶,又按下了冲水按钮。

两人一个在卫生间,一个在门口,呆呆站着,有点尴尬。家欣突然说:妈妈,饿。吴莎莎得了解脱似的,忙说去做饭,把家欣递给杜沧海,问他想吃什么,她去买。

杜沧海说不用了,他还有事,得出去趟,就出门了。

杜沧海是个急脾气,想换房子,恨不能立马就换是其一,其二是鞋业批发城不能没人盯,在家待太久了肯定不行,就得抓紧时间把想办的事办了,有合适的房子就买下来,让吴莎莎带着孩子搬走,免得她有点风吹草动整个挪庄的人就看得眼球痒,跑父母跟前告状,谁的日子都过不安生。

这两年,青岛开始有了房产中介市场,就在湖北路的老舍公园,干房产中介的人,像夜市摆摊似的,蹲在马路边上,前面摆了张写满了房产信息的纸,买房的人,就沿着路边这么一家一家地看,挑中意的房子。

杜沧海出了家门,就直奔这儿来了,看了半天,房子不是太小就是太旧,没合适的,就懒得往下看了,给大狮子打了个电话,让他问问杜溪,哪儿有好一点的房子卖。因为杜溪是在公交车上卖票的,接触的人多,信息来源也广。大狮子说问杜溪干什么?老夏不是干房地产去了嘛。杜沧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哪个老夏?大狮子说夏敬国啊。杜沧海这才猛然想起来,夏敬国不在即墨路干已经有两年了,说要去搞房地产开发,还约过他,杜沧海对房地产市场不了解,没心思参与,就没往心里去。

杜沧海问大狮子知不知道夏敬国在哪儿。大狮子说前阵杜溪还遇上过他,他马上给杜溪打传呼。

没一会,大狮子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把夏敬国的传呼号和新家地址告诉了杜沧海。杜沧海本想打传呼,可又觉得,夏敬国是领他走上经商路的师傅,按说也是长辈,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直接呼他有失礼貌,撂下大狮子的电话,就去了。

丹东路棚户区在齐东路、信号山路以东,大学路、海洋大学以北。齐东路、信号山路、大学里过去都是资本家和做学问的人住的地方,都是赭石色的欧式小洋楼,院子里老树遮蔽,有种特别的深沉之气,唯独丹东路这片棚户区,破破烂烂地夹在中间,显得不伦不类,政府有意动迁,又没那么大资金,就动员民间资本,夏敬国和他们熟,觉得房地产开发有前途,就从即墨路撤出来搞房地产了。

去年,杜沧海就隐约听谁说过一嘴,说夏敬国他们开发的房子盖起来了,当时也动过去看看的心思,可一忙起来,就忘了。

杜沧海找到了夏敬国的新家,是他自己开发的房子,留了套二百平的,装修得古香古色的,很雅致。

杜沧海来,夏敬国高兴得要命,让保姆出去买菜,非要和杜沧海喝一杯。杜沧海不喝酒,就倒了杯茶,陪着他聊天。

杜沧海问夏敬国房地产干得怎么样。夏敬国一脸神秘地说:沧海啊,你要本钱够,别做其它生意了,就搞房地产。

杜沧海说:挣钱么?

夏敬国说不是挣钱,是闭着眼往家划拉钱。丹东路拆迁,他一共投了三百万。说到这一,他拉着杜沧海站在窗口,指着前面的一片楼房说:这一片,全是我的,小的一套也得二十万,大的,差不多五十万,这一片,一共是三百来户,多少钱?你算吧。

让他说的,杜沧海心里热气腾腾,可一转念,和鞋厂的合作还不到期,心里的热度,又慢慢落了回来,说:等我忙完了温州那边,要好的话,也一脑袋扎进来,还得您老给我领路。

夏敬国说:没问题。

这时,就听里面有个虚弱的声音喊夏敬国,含混不清,气若游丝似的,但夏敬国听见了,让杜沧海等会儿,自己进了屋。

夏敬国在里面忙叨了好一会儿,出来了,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子,皮肤白白的,安详的面容里透着病气,看得出来年的轻时候挺美。

杜沧海有点诧异,但一转念,觉得可能是夏敬国的前妻,夏敬国这些年虽然没断下沾花惹草,但他对前妻和儿子还是有情有义的。就笑笑说:是嫂子吧?

夏敬国就笑了,甚至很得意,说:怎么样?漂亮吧?

杜沧海点头,叫了声嫂子好。算是打了招呼,女人含混地应了一声,少女似的,笑得很羞涩。杜沧海心里,不由得就添了几分敬意,女人结婚以后,生活的粗砺和性禁忌的打破,会把做女孩子时的矜持和羞涩荡涤干净,能保持下来,需要极高的自我修养,何况她还有病在身,能保住优雅,就需要更大的精神力量了。夏敬国的前妻杜沧海虽然没见过,但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觉得她不会老得这么优雅,这么想着,就又含糊了,看看夏敬国,想问又怕唐突,就把疑惑咽了回去。

夏敬国笑着把杜沧海介绍给女子,才说这不是他前妻,而是他的女神,前几年下乡演出,从戏台上摔下来,摔成了高位截瘫,连说话都很困难,前夫对她不好,三天两头吵着要离婚,夏敬国听说以后,去把她前夫打了一顿,让她和前夫离了婚,娶回来,觉得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

听夏敬国絮絮叨叨说这些,女子脸上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夏敬国问她要不要看电视,她点点头,夏敬国打开电视,给她调到喜欢的戏剧频道,满屋子是青衣花旦声情并茂的咿咿呀呀。杜沧海突然就恍惚了,突然想流泪,因为他看见了夏敬国满眼是爱的目光,一遍遍地抚摸过女子消瘦的肩头。

他没有问,但可以肯定女子就是让夏敬国坐了十四年牢的女一号,大概,这就是地老天荒的爱吧?

后来,夏敬国出来送他,肯定了他的猜测。是的,她就是女一号,夏敬国说,没和女一号在一起之前,他的身体是个无底洞,多少个女人都填不满。但有了她,他的胸膛天天都是满满的,谁都装不下,也不愿意看谁。为了陪她,他已经很少出门,但每天傍晚,会推着她出门,沿着大学路,一直往下走,走到海边转一圈,再回来。这是他们每天必修的功课,雷打不动。

杜沧海问:那你生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