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上班没多少日子,丁胜男比以前时髦多了。好像憋足了力气,终于把没钱的时候捞不着的时髦都狠狠恶补全了,身上穿的脸上抹的,样样数数都时髦,当所有的时髦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就会俗得发恶,远远看着她,杜沧海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讷讷把墨镜递给她。
丁胜男戴上,挺高兴的,说这种墨镜她只在电影里看过,录像带里的香港电影,女演员还有黑社会老大,都戴,可时髦了,她正踅摸着上哪去买呢,然后又问:听说你不在单位干了?
杜沧海点点头,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丁胜男心满意足地把墨镜架在头顶上,跟电影明星似的,问杜沧海想不想去她办公室看看。
虽然局促,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杜沧海还是想多和她一起待一会儿,就说好。
丁胜男在业务科,一个办公室十几号人,不是喝茶就是聊天,见丁胜男领了杜沧海进来,有人看着她,内容多多地笑,打趣说:小丁,这是换男朋友了啊?
杜沧海面红耳赤地看着丁胜男,尽管渺茫,可他多么希望丁胜男说是啊,换了。
可丁胜男没有,而是笑着说:什么啊?我同学!
就有人说现在流行男女同学谈恋爱。
丁胜男就急了,说:能不能别那么能联想?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邻居,完全没有勾搭成奸的可能!
语气斩钉截铁的,唯恐被误会。杜沧海就觉得胸口有个什么东西,冰凉冰凉地掉了下去。
杜沧海讷讷地站在那儿,丁胜男指着整个办公室说:挺好吧?
杜沧海嗯了一声,说:不错。丁胜男小声说:多亏孙高第他爸,要不然,我也就是进个街道加工厂打打杂的命。
这一次,杜沧海不想顺她的茬,就没应,只说该回去了,家里还等着吃饭呢。丁胜男说:那我就不送你了啊,下午还得去仓库理货呢。
杜沧海又去了国货,把给郭俐美那个墨镜给了杜长江,让他捎回去,杜长江虽然高兴,可还是觉得他放着好好的国营单位不干,太冒险了,这要万一再像前几年似的,把即墨路上这群忙得欢欢的人当投机倒把份子抓起来呢?
杜沧海说不会,现在很多公家单位的人,也偷偷利用职务之便能赚一点是一点呢,让杜长江别太死心眼,如果有挣钱机会,也别袖着手。
杜长江说别,他和郭俐美对眼下的生活很满意,就不折腾了,折腾不好把铁饭碗砸了就不好玩了。
杜沧海也不想多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勉强不得,何况没走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自己是对的。
给吴莎莎留的墨镜,因为怕引起吴莎莎的多想,杜沧海就放在饭桌上,让母亲见着吴莎莎的时候,捎给她。
赵桂荣没接,说吴莎莎挺可怜的,前几天被她爸打了。杜沧海吃了一惊,问为什么。赵桂荣说她也是刚知道,自从吴莎莎奶奶死了,他爸花钱就没了来处,就跟吴莎莎耍横,说他是老子,就得掌握家里的经济大权,让吴莎莎把每月发了工资都交给他,由他决定给吴莎莎多少零花,吴莎莎不肯,他爸就去盐业公司闹,要求以后吴莎莎的工资必须由他来领,要不然,他就从盐业公司的办公楼顶跳下来。盐业公司的领导让他闹得没辙,就跟吴莎莎商量,吴莎莎不想让她爸折腾得丢人现眼,只好答应了。从那以后,吴莎莎虽然是个上班的人,可手头还不如个没工作的待业青年宽裕,有时候想买卷卫生纸都没钱,实在气不过,就跟她小姨说了。她小姨气不过,来找大吴评理,没成想大吴喝了酒,把吴莎莎和她小姨都给打了,吴莎莎小姨气得回家就病倒了,直到现在还在家歇着。
虽然没想过和吴莎莎谈情说爱,可听说她被大吴打了,杜沧海还是很生气。赵桂荣说吴莎莎心里有他,让他过去看看,也算是给点安慰,别让她觉得这日子没指望了。
杜沧海就去了,大吴不在,吴莎莎正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见是杜沧海,笑了一下,说杜沧海!甩了甩手就转身往屋里走,极像个盼丈夫盼了好久的小女人。杜沧海反倒不知该怎么着好,局促地站着,不知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
吴莎莎站在门里,巴巴看着他,满眼期盼。
杜沧海知道如果自己犹疑不前,吴莎莎会自尊受伤,就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墨镜递给她,说这次进的货,给她留了一副。
吴莎莎接过来,打量了一会,笑着说蛤蟆镜啊。
杜沧海一愣,说什么蛤蟆镜。
吴莎莎说最近街上不少赶时髦的年轻人戴这种墨镜,大家都说戴这种眼镜,像两只蛤蟆蹲在脸上,所以就叫蛤蟆镜了。
杜沧海就笑,说这些人,可真能比方。
吴莎莎小心翼翼地试着戴上,望着杜沧海羞涩地笑了,同样是墨镜,丁胜男戴上就比吴莎莎戴洋气多了。情不自禁地,杜沧海在心里悄悄地拿两个人做了比较,也觉得自己不厚道,但又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拿自己没办法。
后来吴莎莎摘下墨镜,冲他傻乎乎的、像碗温开水一样的笑,让杜沧海心酸。
吴莎莎说:进来坐会吧,我爸不在家。
她都这么说了,杜沧海觉得不进去不好,就抬脚迈进去,站在屋子中央,听吴莎莎在身后给他倒水。
房间静谧,微小而沉闷的搪瓷缸子碰到木质桌面的声音,显得分外响。
吴莎莎把水杯放在桌边,温存地看着他,杜沧海这才看见她右嘴角和左额角上,还有青紫的伤痕。杜沧海皱着眉头问:你爸打的?
吴莎莎点点头,眼睛里突然亮了起来,杜沧海知道那是蒙上了一层眼泪,但并没掉出来,她咬了咬下唇说:我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杜沧海不知该怎么应对,就嗯了一声。吴莎莎好像得到了有力的回应,又说:我想早点结婚。杜沧海一下子就慌了,因为不知道话该怎么接。
吴莎莎走到他跟前,一头扎在他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腰,说:杜沧海,你早点娶我吧。
杜沧海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应她呢,就听呼嗵一声,门就开了,是大吴,显然,他喝了酒,醉醺醺地看着眼前一幕,突然把杜沧海推了一个趔趄,骂道:小王八羔子,耍流氓耍到我家来了?说着,扬手又给吴莎莎一巴掌:嫌咱家门风歪得还不够是不是?有本事你给老子赚酒喝,别他妈的给我赚唾沫星子!
见吴莎莎挨了打,杜沧海急了,一把攥住大吴的手,说:你干什么?
虽然人高马大,可毕竟老了,又喝了酒,脚下不稳,被杜沧海一把薅住手腕子。大吴就趔趄了一下,酒就醒了一半,挣了几下,想抽出手。杜沧海攥地紧紧的,慢条斯理地说:看在莎莎的面上,我尊你声吴叔,可你要再对莎莎动手,就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说着,用力一推,大吴一个趔趄就跌坐在床沿上,眼里已经怂了,嘴上却不认,又不敢冲杜沧海去,就冲吴莎莎莎喊:好哇,你这丫头片子,还没成人呢,就知道往家勾搭野汉子欺负你亲爹了!?
吴莎莎虽然喜欢杜沧海也想嫁给他,可被大吴说得如此不堪,也又羞又气,唯恐杜沧海因为厌恶她爸而疏远她,又知道大吴的操行,一贯的逞嘴强,她是做女儿的,又不能当着杜沧海的面去打他,只好推着杜沧海往外走,让他先回去,这时候,杜沧海反倒不想走了,怕他前脚出去,后脚吴莎莎又会挨她爸的揍。
他越不走,吴莎莎就越急。大吴嘴里不三不四的话也越多,吴莎莎急得直哭,没辙,杜沧海就拉着吴莎莎一起走。
大吴追出来,指着两人的背影破口大骂,说:吴莎莎!你给我回来!杜沧海,你个小王八羔子给我听好了,你要敢把我闺女肚子弄大了,我把你家屋顶戳下来!
原本还一腔愤怒的杜沧海,听了他这一腔喊,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也是因为大吴的这一嗓子喊,整个挪庄,都认定杜沧海是铁了心要娶吴莎莎了,吴莎莎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4
除了卖墨镜,杜沧海还卖一切他认为青岛没有、也很新奇的玩意。
赚了很多钱。
对,这很重要,赚了很多钱,赚了很多钱的杜沧海就去定做了几个铁皮柜台,刷成绿颜色,摆在即墨路他的摊位上,这样白天出摊的时候,把样品摆在柜台上,其他东西塞在铁皮柜台里,能省不少心,这是他受商店里柜台的启发设计出来,找铁匠加工的。
见他铁皮柜台用得得心应手,很快,整个即墨路的两侧,就摆满了铁皮柜台,原先拉绳为界的模式,正式消亡了。
杜沧海做生意,原本也是为了赚钱,可他没想到钱这么好赚,每天往即墨路去,觉得去的不是一个自由市场,而是一个遍地黄金的地方。只是这黄金是隐形的,你得有一双看得见商机的眼睛,才能把这些金子捡到自己口袋里。
当赵桂荣去银行存满了第一个一万元的时候,再也不敢存了,怕露富。
想想不远的几年前,那些关了牛棚的、拉到街上游街批斗的、被遣返回乡下老家的,那一个不都是家里有钱的主?
所以,尽管杜沧海一再安慰他们,现在改革开放了,政府鼓励大家发家致富。杜建成和赵桂荣还是牢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不敢存银行,生怕哪天政策一变,全家人都得跟着这些钱遭罪。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赵桂荣抚摸着那些钱又爱又怕。杜建成也是,说人流血流汗地挣钱,是为了让日子过舒坦点的,可人如果因为钱遭了罪,钱就是祸害,所以,他不止一次地敲打杜沧海,钱,没有挣够的时候,差不多就行了。
杜沧海全当了耳旁风。
那些码在吊铺上的钱,杜沧海只要交给赵桂荣,就没打算再要回来过,说真的,到底挣多少钱了?他自己也没数。后来,他和朋友说起来,以当年的消费水平,他挣的那些钱,十辈子也花不完,可他还是满腔热血地去进货卖货做生意,其意义,已经不再是挣钱本身,而是像沉浸于一个令他痴迷的游戏,一次次地用利润来证明了自己的眼光是对的,对社会的判断是准确的,就像个痴迷的棋手,每一次赢都为了验证自己是高手。
人活一辈子,追求的所谓成就感,其实也是认同感,那些大大小小的、被他赚到手的钞票,就是投给他的认同票,就像连皇帝都未能免俗爱听好话一样,杜沧海未能免俗地热爱这种别人向自己投币的认同感。
为到底是把钱存银行还是一扎一扎地码在吊铺上,杜沧海压低了嗓子和杜建成两口子吵了不知多少个晚上,最后,他不得不向被公私合营和文革吓破了胆的父母投降,任由他们把他挣来的钱,像码砖块一样,一扎扎地往吊铺上码,从底码到顶……越来越多的钱,一点点地蚕食着原先放衣服的地方。
自从杜沧海在即墨路做生意,杜溪就成了整个挪庄最时髦的姑娘。最时髦的衣服,鞋子,包,只要杜沧海觉得好,就会给家里每人置办上一件。但杜建成和赵桂荣动都不动,穿的和用的,永远是都洗掉颜色了的旧衣服。甚至杜建成还穿打着打了补丁的工作服。
杜沧海气不过,趁他们睡觉,和杜溪悄悄把他们的旧衣服抱出去扔了,早晨,赵桂荣起来做早饭找不到衣服,以为家里进了贼,连忙去看用破棉被破床单搭着的钱,见都还好好的在着,才松了一口气,又见吊铺沿上搭着崭新的衣服,就知道是杜沧海和杜溪作得把戏,光着膀子从吊铺上下来就骂,非逼着姐弟俩去把昨天被他们扔的旧衣服找回来,要不她就光着膀子上街。
被沧海被她逼得没辙,只好去找。
哪里还有?早被拾荒的当宝贝捡走了。
饶是这样,老两口还是不穿他们买的时髦新衣服,逼杜溪去国货买几件土了吧唧的老款衣服穿上,才肯出门。
杜沧海问到底为什么?好看的衣服又不是狮子老虎,穿身上也不会咬他们肉。
赵桂荣说你懂啥?杜建成也帮腔说就是,就你和杜溪打扮的那时髦样,就已经满街风言风语了,我们两个老东西再打扮成那样,你还让不让咱家在挪庄立足了?
随着吊铺上的钱越来越多,杜建成两口子是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怕得连肉都不敢比别人家多买。有一次,杜长江一家三口回来吃饭,五岁的杜甫顽皮着呢,顺着梯子上了吊铺,玩着玩着看见了破棉被底下的钱,就大呼小叫地说妈妈,这里有好多好多钱。
赵桂荣吓得差点昏过去,忙把杜甫抱下来,说他看错了,这些都是假的。
杜建成一听,更急了,说:孩子又不知轻重,你咋能跟他说咱家一吊铺假钱,这要传出去,咱家不成窝藏假币了?!
赵桂荣虽然是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可也知道,用假钱会坐牢不说,搞不好还得枪毙。又忙跟杜甫说,那不是钱,是一些看上去像钱的纸。
郭俐美见老两口紧张成这样,也起了好奇心,爬上去看一眼,吓得脸都白了,抱起杜甫拉上杜长江就走,说:爸,妈,这要出了事,千万别牵连我们啊。
说着,不顾杜甫的哭闹,把杜沧海送他的多功能文具盒夺出来,给扔到桌上,拖着杜长江就走。
到了街上,两人面面相觑,好像刚刚逃离了一个可怕的魔窟。郭俐美结结巴巴地跟杜长江描述了一下吊铺上壮观的景象。杜长江虽然也害怕,但比郭俐美稍微淡定点,说:应该都是正道来的吧?
郭俐美说:正道来的还用藏在吊铺上不敢见人?
杜长江觉得她说得也对,就去即墨路找杜沧海,虽然国货和即墨路之间就隔了一条胶州路,相距有就二百来米,可除了给小叶买礼物那次,他就没再去过,甚至很是不屑,这倒不是他市侩,而是整个国营商业系统的职工,都没把即墨路看在眼里,不就是一群没单位要的刑满释放犯和社会闲散人员么,说白了,就是一群和二流子差不多的人聚在这儿狼狈为奸地讨口饭吃,如果人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的话,他们国营商业系统的,就是皇亲国戚的贵族,即墨路这帮人,是玩杂耍卖大力丸的下九流。
可到了即墨路,他真被眼前的繁华给吓着了。如果说摩肩擦踵这个成语以前他只是在课本上学过的话,今天,他看到了这个词的现实版。
满街的男男女女,卖的买的,跟抢似的,他到一家卖羊毛衫的摊前看了看,质量不见得比国货得好,但款式新潮,顾客多得圈成了一道人墙,挤过来挤过去的,好像羊毛衫不要钱,杜长江顺口问了句价钱,老板说二十,杜长江吓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想,不就款式新潮点么,也忒宰人了,这件羊毛衫在国货最多十几块,正咂着舌,就听旁边的姑娘拦腰就把价格砍了一半,老板恼了,一把夺回毛衣,不耐烦地挥着手,让姑娘走。姑娘也不恼,继续磨叽,最后,加了一块钱,欢天喜地地把羊毛衫拿走了。
杜长江这才知道,即墨路上的东西,要价水分高得很,来这里买东西,没两把侃价的刷子,还真能被宰出血来,这么想着,一路走一路看,就到了杜沧海的摊前。
杜沧海站在铁皮柜台上,身上、胳膊上搭满了花花绿绿的马海毛毛衣,柜台被围得水泄不通,心急的顾客,把杜沧海拽得东一踉跄西一歪的,他边说别急,边张罗着收钱往外发毛衣,这阵势,杜长江见过,冬天一到,去煤店买蜂窝煤、去菜店拉供应的大白菜,就这架势,谁都怕好的被前面的人抢走了给自己剩下破烂,就拼了命地往前挤。
杜长江站在下面看了好一会,听出杜沧海的嗓子都吆喝哑了,嘴上不仅干得爆了皮,还有几道小血口子,心里就隐隐地疼,心疼他,那一吊铺的钱,想必都是他口干舌燥地吆喝来的吧?心里突然就踏实了,转身去找商店买了瓶汽水,挤进人群,把拧开的汽水递给杜沧海,接过他手里的毛衣,跳到铁皮柜台上帮他吆喝。
杜沧海咧着嘴笑,喝了几大口汽水,问他怎么有时间过来。杜长江说过来看看你是怎么发财的。
杜沧海就笑得更灿烂了,让他帮着盯会,他去上个厕所,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在一旁帮着杜沧海卖毛衣的大狮子不知所以然,只是看来了个新人,而且杜沧海对他态度还好的要命,就有点紧张,以为来了一个和自己争宠抢饭碗的,就拿一个又一个的白眼球往杜长江身上砸,甚至还故意拿肩撞了他两下,杜长江觉得莫名其妙,说:你干什么?
大狮子生气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见杜长江爱搭不理,一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就更生气了,说:我们老大这儿有我就够了,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杜长江也生气了,想怪不得人说即墨路是条恶人街呢,果然名不虚传,无缘无故的,就被人挤兑了。虽然大狮子长得凶,可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有杜沧海在,杜长江倒也不胆怯,遂也拉下脸来,说:干什么?找事不是?
大狮子又当胸推了一巴掌: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就找你事,怎么了?
在国货站柜台的杜长江虽然看上去很文静,有点知识分子的范儿,可挪庄人,都是打着群架长大的,哪个不是打架的好手?就把怀里的毛衣往堆上一放,抬脚就踹。大狮子没想到杜长江会来狠的,没防备,一脚给踢在了胯上,一个趔趄就坐倒在地上。
众目睽睽,大狮子自觉丢了面子,从地上爬起来就嗷地一声扑向杜长江,一头把他撞在地上,骑上去就打。
杜沧海上完厕所回来,远远的,就见自己摊前乱成了一锅粥,忙撒脚跑过来,就见大狮子正骑在杜长江身上抡着拳头狂打一个劲,杜长江的鼻子和嘴,都已经打破了,血糊了一脸,看上去挺吓人的,杜沧海就急了,抬脚就给了大狮子一脚,把他从杜长江身上踹下来,扶起杜长江,冲大狮子喝道:大狮子,你吃错药了?!
大狮子不服气,把手背上的血往身上蹭了蹭,说:是他先动手的。杜长江见杜沧海来了,怒气来得就更是茁壮了,上去就踢,说:我操你妈,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凭什么张口就骂?!
杜沧海看看杜长江的脸,叫了声二哥,然后问要不要紧。一听杜沧海叫杜长江二哥,大狮子就愣了,说:他是你哥?
杜沧海瞪了他一眼,说:我二哥,你当是谁?
大狮子说了声:我操!我还以为来跟我抢饭碗的呢!说着,就端上满脸热情似火地笑给杜长江又是作揖又是打拱,说要晚上请吃饭给杜长江赔礼道歉。杜长江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心胸里,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懒得和大狮子之流的为伍,就一点面子也没给留,生硬地拒绝了。
见杜长江让大狮子打得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杜沧海实在不知该怎么着好,就从挂在胸前的包里掏了一把钱,塞到杜长江口袋里,让他去市立医院看看,别顶着一张血脸回去吓着杜甫,到时候,郭俐美非来骂他不可。
被亲弟弟往口袋里塞钱,杜长江觉得别扭,把钱掏出来的时候,大体看了一眼,估计得一二百块吧,心里就挺不是滋味的,觉得自己被照拂了,甚至是被怜悯了,而且是被自己没瞧在眼里的弟弟!就把钱又给塞了回去,说不用。围在摊前买毛衣的人等得不耐烦了,问杜沧海还卖不卖了。
杜长江拍拍杜沧海的胳膊,让他安心做买卖。杜沧海问过来找他是不是有事。杜长江摇了摇头,说:看看你怎么做买卖,只要你钱是打正道来的,我就放心了。
杜沧海就笑了,说:哥,你放心,我拿回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拿汗水洗出来的。说着,从包里摸出一条手帕,把没喝完的汽水倒上一点,递给杜长江,让他把脸上的血迹擦干净。杜长江擦着脸,汽水的甜腻味道弄得他脸上痒痒的,就草草擦了两把,说回家洗洗就好了,说完,去坐5路电车回家了。
回家,和郭俐美把他看到的盛况说了,郭俐美说摆个摊就能挣这么多钱?杜长江点点头,满腹心事的样子。郭俐美就一脸神往地说要不我也去摆摊吧。杜长江说胡闹!也不看看即墨路都些什么人,正经有工作的,谁去干那个?挣钱再多也没人拿正眼看。
郭俐美小声嘟哝说我拿正眼看。
杜长江仰面躺着,让她打盆热水帮她把脸擦擦,郭俐美这才发现他鼻孔里还有血迹,问怎么了?杜长江就把和大狮子打架的事说了一下。
郭俐美打了盆热水,边给他擦边说: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这不土匪吗?
还无赖!杜长江又补充了一句:即墨路就这么帮人,没素质,挣钱再多也没人瞧得起!
郭俐美边给他擦脸边说:明年大哥就该毕业回青岛了,这房子恐怕是这不长了吧?
杜长江没吭声,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可想有什么用?跟单位要房子,要不下来,如果杜天河真回来了,让他给腾房子,他也不好意思不给腾,然后呢?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挤着?出来单住惯了,全家人挤在一起的日子,他还真过不了了,就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郭俐美说:最好你大哥在上海谈个女朋友,留在那儿不回来了。
杜长江说:别,千万别,要真那样,我哥厂里非逼着咱退房不可。
郭俐美想想也是,就说:实在不行我就放赖,反正搬回你妈家挤着,我不干。
杜长江没说话。
洗完脸,杜长江上床躺下了,心里,沉甸甸的,想,从杜沧海闯下祸到现在,一晃也五年了,原本应该在大学读书的杜沧海成了做小买卖的,本应在车间干活的大哥反倒成了大学生,突然地,就生出了些感慨,觉得命运这东西,真难琢磨。
最不可理喻的是杜沧海这个做小买卖的,居然能赚一吊铺钱!他想不透,难道即墨路上空的天上会下钱吗?虽如此,但他并不羡慕杜沧海,就像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没鸡蛋吃,可他并不羡慕那个挎着篮子走街串巷用粮票换鸡蛋的乡下人。
小时候,每当听见胡同理由人喊换鸡蛋,母亲就会拿出粮票数一数,大多时候,数完,叹口气就放回去了。家里这么多人,粮票都不够用的,哪儿还有富余的换鸡蛋?所以,小时候,他们家很少看见鸡蛋,上学路上路过垃圾桶,看着别人家倒出来的鸡蛋皮,他眼珠都会绿一会。
虽然郭俐美去国货闹过,弄得杜长江和小叶都很没脸,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怪不得杜长江,是小叶,橄榄枝一次一次地递着,人家杜长江不接招,她还非要迎难而上。这事没闹开之前,大家只是叽叽喳喳地瞎揣测,一闹开了,事也就明朗了,除了当天难堪点,反倒给杜长江脸上贴了金,用领导的话说,杜长江这人作风正,堪重用。
国货是商业单位,站柜台的,女人居多,小组长直接领导女售货员,女人当小组长,就是女人管女人,可女人这种生物,天生又是谁也不服谁,为点鸡毛蒜皮打成一锅粥是常有的事,女人做小组长根本就震唬不住。所以,小组长,最好是男的,但人品很重要,抗女色缠磨这一关要过硬,毕竟有些女人天生会在男人眼前使用性别优势,缠磨些好处,一旦小组长中了蛊,更乱套,搞不好连人命都能闹出来!郭俐美去闹了一场,让整个国货上下都知道了模样不错的年轻姑娘硬往上扑也没扑倒杜长江,于是,领导们觉得,杜长江堪用,没多久,就给他提了小组长。得到重用,杜长江很兴奋,发誓要好好干,争取继续进步。
虽然希望往上走,但杜长江并没什么凌云的壮志,最大理想就是能当采购科科长,可以天南海北出差,见多识广不说,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好处。到底有多少好处,看看现任采购科长就知道了,挺着巨大的肚子,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慢半拍,话懒洋洋地说,眼皮懒洋洋地抬,牛逼烘烘的,好像国货的天下就他是老大了。
杜长江在心里攥了一下拳头,眼看着哥哥和弟弟都用自己的方式出息了,他也不能落后面,一定要好好表现,当上采购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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