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永远不知道理想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破碎(2 / 2)

一路上,何春熙用春水盈盈的目光看着他,他看着车窗外。

杜天河要去图书馆看书,中间要转车,下车的时候,心里放松了好多,觉得何春熙不会跟下来,车到台东,就跟何春熙说他到站了,要换车。何春熙说她也换。

这让杜天河觉得意外,又不好意思问她换车去哪,只是笑笑,指了指马路对面的1路车站,意思是自己要去乘1路车了。何春熙也抿着嘴笑,没说话,却跟了过去。

杜天河心里轰隆隆的,如同千军万马跑过,却又不好问,就又是礼貌地笑笑,车到大学路,杜天河下车,何春熙也跟着下车。

总不能不告而别。杜天河就指指图书馆说,他要去看书。

何春熙就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阳光明媚地笑了,说你也是去图书馆啊?

听这话的意思,她也是去图书馆了,杜天河又不好说不去了,就笑笑,说是啊,回家也没事,过来看看书。

何春熙就欢快地说太巧了!

杜天河嘴里说着是啊是啊,但笑得有点尴尬,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图书馆。

杜天河去了他常去的角落,从挎包里拿出书,一边看一边写写划划。何春熙凑过来,脸上露出了吃惊的喜悦,说你要考大学是不是?杜天河说有这想法,但不一定考得上,总得试试吧。何春熙就笃定说肯定考得上!好像她已经往前跑了好几年,替杜天河看过结果了一样。

杜天河笑了笑。

何春熙又说你一定考得上。杜天河问为什么。何春熙说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过了一会,又问杜天河有没有观察过,他和身边的人不一样?

杜天河摇头,说没有,就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过着热烘烘的生活,而自己死气沉沉。何春熙说你这不是死气沉沉,你这是心高气傲,不愿意阿猫阿狗地和他们混成一堆。虽然何春熙把同事们比成阿猫阿狗很不礼貌,但杜天河还是很受用,是的,他之所以一定要考大学,被米家的盛气凌人刺激了是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看着身边同事亲友,觉得这种在社会底层沉沦着的日子,特别没意思,像非常具有阿精神的行尸走肉,所谓快乐,不过是每攒俩月的啤酒票,拎把烧水壶去供销社打三斤散啤酒回来,炒上一盘辣蛤蜊,就着满嘴的啤酒蛤蜊嚼张三李四,没意思透了,混吃等死似的。

何春熙定定看着他,脸突然红了,鼓起好大勇气似地说:杜天河,我知道你刚和女朋友分手。

杜天河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合适,就嗯了一声。

何春熙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做朋友吧,你别怕,不是男女朋友,就是普通朋友。说完,殷切地望着他,杜天河觉得,何春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己要说不,显得很不男人,就说好啊。

何春熙说那你以后不要不接我的电话。

杜天河说好。

何春熙又说,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杜天河说行。

何春熙像刚刚得到了妈妈温暖抚慰的小鹿一样,坐在他对面,两手托着下巴,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杜天河,从今往后我们是朋友了!

杜天河被她的天真烂漫感染了,笑着说是啊,我们是好朋友了。

后来,他们一起离开图书馆,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底下告了别,各自回家,杜天河心情特别好。

那段时间,杜沧海拉板车送货,已经挣了五十多块钱,每攒够了五块,他就去银行把零票子兑成整的,藏在床底板下面。其实,他很想交给赵桂荣,却又不敢,怕赵桂荣知道自己逃学。

直到有一天,吴莎莎放学回家,发现奶奶正生炉子做饭,撕了一本书做引火,知道奶奶不识字,怕她撕了还有用的书,忙抢过来看,果然,是代数课本,就急了,说:奶奶你怎么撕我课本?奶奶说:咋是你的?我从煤屋里捡的。吴莎莎不信,翻开一看,果然不是自己的笔迹,翻到封面,发现写着杜沧海的名字,心里就咯噔一声,想有段时间没在学校看见杜沧海了。就什么也没说,跑出去翻煤屋子。果然,不光书,连杜沧海的书包都在。

就作业也顾不上写了,跑到杜沧海家,杜建成正听收音机里的评书联播,赵桂荣在做饭,见吴莎莎来了,赵桂荣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放学沧海没和你一块走啊?

吴莎莎就知道了,杜沧海肯定有什么事瞒着家里,就嗯了一声,跑到胡同口等杜沧海。

杜沧海下午拉了趟远活,今天挣了整整四块钱,高兴得不行,所以,一路哼着小曲回了家,老远,见吴莎莎站那儿,就笑着问她站得跟望夫石似的等谁呢?

吴莎莎没给他喘气的空,直扑扑问道:杜沧海,最近你干什么了?

杜沧海就诡秘地笑,说:才想起来问我啊?

吴莎莎说:我还真以为你陪伯父去外地看病了呢,去了你家才知道你请假是撒的谎。

杜沧海忙嘘了一下,问丁胜男最近是不是还和孙高第好呢。

吴莎莎就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杜沧海就嬉皮笑脸说,只要他俩好,孙高第就不缠磨你了啊。

吴莎莎抽了一下鼻子,小声问:真心的?

杜沧海嗯了一声。吴莎莎就凑到他耳边说丁胜男告诉她,孙高第非要和她呢个。杜沧海有点懵,说哪个?吴莎莎想说又不好意思的,只好撒娇似地恨恨说:就是那个嘛!孙高第说想试试他是不是让你捅残废了。杜沧海脑子里就轰地一声,呆呆地看着吴莎莎,半天才说:丁胜男……丁胜男让他试了吗?吴莎莎紧张地点点头,说丁胜男不让他告诉别人。

失落就排山倒海地在杜沧海的心里轰鸣着,他呆呆地看着吴莎莎,突然踢了旁边的墙一下,说:臭流氓!

泪在眼眶里潜伏着,突然转头,瞪着吴莎莎,说:你告诉我这个干嘛?

好像吴莎莎不怀好意似的。

吴莎莎被他吓着了,也泪汪汪地,小声说:你不是问我嘛,人家就说了,你还凶。

杜沧海呆呆看着她,难受得不行,又怕吴莎莎看出来,笑他自作多情,就解释说:我就是气丁胜男傻,孙高第又不是真心喜欢她,她不知道啊?

吴莎莎擦了擦眼泪,说:她觉得这样了孙高第就喜欢她了。

杜沧海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蠢!

恨恨的,恨不能把这个世界踢烂了,甚至懊恼那一竹竿怎么没把孙高第给穿阉了。面上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恨恨地看天看地,一肚子气没出撒。吴莎莎过来怯怯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自家小煤屋旁,掏出他书包,晃了两下:都快考试了,你为什么要逃学?

杜沧海心里一紧,知道瞒不过去了,就拉起吴莎莎的手,说:走,我请你吃冰糕。

本来,吴莎莎是满腔怒火的,她一直在拼命学习,就是为了和杜沧海考同一所大学,可他居然逃学!还是在高二下学期,大家都在紧张复习的时候,他逃了学!可杜沧海拉着她的手,就像带着微微的电流,一瞬间吸住了她柔嫩的手掌,带着微醺的热和麻,让她无力挣脱,嘴里却还要逞强地说:杜沧海,你别想收买我!我要告诉大姨和伯父!

后来,杜沧海把她拉到商店,买了一只雪糕递给她,说:吃吧。

是的,杜沧海给她买的不是三分钱一支的冰棍,而是五分钱一支的奶油雪糕!吴莎莎见他竟如此奢侈地请自己吃雪糕,不仅诧异,还给气哭了,因为在明知家里因他欠了一屁股债,他不仅逃学,还学会了乱花钱,那他一定是学坏了。于是,为杜沧海学坏了而痛心疾首的吴莎莎无论如何也不肯吃这只雪糕,逼杜沧海把雪糕退了,跟她回学校上学。

杜沧海只好说钱是正道来的,就把自己想帮家里还债,就逃学去拉板车的事说了,说加上今天的这四块钱,他都攒五十九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兴奋,终于可以有人分享他的喜悦:莎莎,才十二天,我就挣了五十九块钱!比我爸上班挣得都多!

吴莎莎的嘴张得可以站下一只煮鸡蛋。杜沧海就把雪糕剥了,塞到她嘴里,说:吃吧,只要你替我保密,我每天请你吃一只雪糕。

吴莎莎边吃雪糕边问:那你不想考大学了?

杜沧海摇了摇头:就算我今年考上了,还得先上四年学才能毕业,上学四年没工资,我打听了,大学生毕了业,一个月的工资才能拿五十二块五毛钱,我们家两千多块钱的饥荒什么时候能还完?我爸妈还不得把身体累垮了?

吴莎莎默默在心里算了一会账,觉得也是,就点头,答应替杜沧海,不用他请雪糕也会替他保密。

3

杜沧海攒一百块了,想交给家里还债,又怕父母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就坐在马路牙子上和吴莎莎商量,怎么让父母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百块钱。

吴莎莎像个作家似的,编了无数个故事,最后,杜沧海决定选用在放学路上捡了一百块钱这版故事。为了应付父母的盘问,连几点钟,在什么地方捡的都编好了。

可杜沧海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他把一百块钱交给杜建成,说是放学路上捡的。杜建成非但没像他想象的一样欣喜若狂,反倒是二话没说就把他揍了一顿,说他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心!

在当时,一百块钱,随便放谁家,都是笔巨款。他捡着钱拿回家了,想没想丢钱那个人的日子咋往下过?!

杜建成连打带踹的时候,杜沧海没吭声,想只要父母能把钱收下,随便他打随便他踹。没成想杜建成打完了,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拖着他往外走,说是要去他捡钱的地方等失主,杜沧海一肚子不情愿,但还是去了,心想,等就等,反正这钱不是别人丢的,等不到失主杜建成死了心,这钱也就收下了。

爷俩在广州路上蹲到快晚上十点了,等来了无数来来往往的路人,就是没等来找钱的,杜沧海说别等了,没人回来找,说明人家根本就没把这一百块钱看在眼里。

杜建成说放屁!说不准是丢前的人想不起来在哪儿丢的了,正满世界踅摸呢。说完就要去派出所交给警察。杜沧海这下真急了,知道不说实话不行了,就说:爸,别去了,这钱不是我捡的。

杜建成就懵了,定定看着他,好像在琢磨,难不成是偷的?这么想着,朝着他屁股就踹,说:杜沧海你这个祸害!你给我老实交代,这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杜沧海敏捷地躲过了,说:挣的。

原以为自己说这钱是挣的,父亲就不气了,会停下打,问是怎么挣的。可事与愿违,父亲非但没不揍他,反倒打地更凶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骂杜沧海是真学坏了,质问是帮人偷挣的还是帮人望风挣的。杜沧海被打急了,也扯着嗓子跟他吼上了,说:拉板车挣的!

杜建成说:你拉啥板车?

杜沧海就把自己逃学拉板车挣钱的事说了。杜建成还是将信将疑,说:真的?

杜沧海说:不信你去问我师傅。杜建成说:你他妈个逼的真长本事了,还混上师傅了!让杜沧海这就领他去见。

杜沧海知道父亲是真怕他跟杂七杂八的人学坏,只好领他去了。

他师父姓薛,叫薛春峰,就是领杜沧海走上拉班车之路的锁厂会计。虽然他犯过事,虽然只是个拉板车的,但杜沧海很尊敬他,觉得他并不坏,甚至很仗义,就像当年挪用锁厂的公款,也不是为自己个儿享受,是老家弟弟不起新房子娶不上媳妇,可起房子得用钱,老家的日子就是土里刨食,要见分钱比登天都难,哪儿有?他爹娘就坐火车从老家来了,要三百块,他没有,爹娘就不走,媳妇一肚子意见,三天两头找他呛呛,把他给呛呛急了,就挪用了厂里的钱,年底对不起账来,就露馅了,抓进去坐牢了。从拉上板车那天起,杜沧海就一直跟薛春峰干,因为薛春峰不像其它拉车的,有活干不过来,转给别人时还得扒层皮,薛春峰看不上,说都熟人,哪儿好意思的?

杜沧海领杜建成来敲门时,薛春峰正烫脚,门是他老婆开的,一个面黄寡皮的女人,脸上还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俏丽。见是杜沧海,就笑了,说薛歌有道数学题不会,正愁着呢。

薛歌是薛春峰的小女儿,才十岁,读小学四年级,挺聪明伶俐的一小姑娘,上面仨哥哥,薛春峰掌上明珠一样地宠着。有时候,半下午时没活了,杜沧海不敢回家,也没地方去,薛春峰就领他回家。薛春峰老婆对杜沧海也挺好,只要他进门,就又是泡茶又是水果地招待着。杜沧海是个矜持的人,在人家又吃又喝的不好意思,就帮薛歌辅导作业。城里年轻男人,少有杜沧海这么知进退的,薛春峰两口子就更喜欢他了。有时候,快中午了,只要拉车拉到薛春峰家附近,薛春峰就会拉他回家吃饭。

薛春峰老婆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可做一手好菜,她有个娘家弟弟,在港务局扛大包,青岛俗称老搬,业余时间喜欢划橡皮筏下海钓鱼。春天三四月和秋天的十月,是钓逛鱼季节。逛鱼是近海鱼,脑袋大,像蛇,但比蛇粗大、短,黄褐色,没有鳞。虽同是逛鱼,但春天和秋天的逛鱼还是不一样的。春天的鲜嫩,秋天的香肥。薛春峰小舅子上三班,时间充裕,差不多天天出去钓逛鱼。逛鱼傻,好钓,俩小时就能钓十来斤,自己吃不完,又没冰箱,就给薛春峰家送,逛鱼耐活,送来了,薛春峰老婆就养在盆里,等薛春峰回家杀了,她做辣炒逛鱼,清炖逛鱼,逛鱼炖豆腐,炸逛鱼,总之,桌上有几个盘子就有逛鱼的几种做法。杜沧海觉得辣炒和清炖最让人流连忘返,把活的逛鱼切了段,用辣椒姜丝爆锅,滴几滴青岛本地的灯塔酱油,爆出酱香就把逛鱼下去,添少许水,刚好没过鱼,焖五分钟,只剩一点浅酱色的浓汤裹在逛鱼段上,外面味足足的,里面逛鱼肉幼滑细嫩……还有清炖逛鱼,炖的汤是乳白的,鲜嫩的逛鱼卧在汤底下,来一碗米饭,淋上逛鱼汤,稀里哗啦地吃下去,那过瘾,真叫一个淋漓尽致。所以,薛春峰说,他1979年的理想就是攒够钱买台冰箱,把吃不完的逛鱼码进去冰着,随便什么季节都能吃。

打眼一看进来的是杜沧海爷俩,薛春峰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杜沧海告诉过他,他是瞒着家里逃学出来拉车的。

薛春峰招呼他们坐了,泡了一大茶缸茶,跟杜建成说:老兄,孩子这么懂事,你啊,就偷着乐吧。

杜建成默默地喝了两口茶,和薛春峰聊了一会个体拉板车的各种甘苦,感慨了几句世道变化真快,就起身告辞了。

爷俩走在街上,一前一后,不声不响。

杜沧海年轻,性子急,步子迈得也快,一会就把杜建成甩身后去了。走一段,听不见身后动静,就站下等杜建成一会,等杜建成走得和他差三两步了,再自己闷着头往前走。

走到火车站的时候,他又站住,见杜建成定定地站在广州路和中山路交界的路口,望着东面的那片红红绿绿的洋房发呆,就叫了声爸。杜建成像是在梦游,突然被人喊醒了,愣愣地回头看着他,杜沧海这才发现,父亲脸上,有两道清亮亮的泪水。

杜沧海心里突然就疼了一下。想,或许,父亲在想,为什么他们要住在人见人嫌的挪庄而不是火车站东面的这片洋房别墅呢?如果是,他们的日子,会松快些吧?

杜建成见儿子看着自己发愣,忙下意识地擦了一下脸,也没言语,没事人一样往前走了几步,和他并了肩,才仰着头问:定了?

也是在这一晚上,杜沧海突然发现父亲老了,变矮了,看他这个儿子的脸,已要微微仰着头了。他知道父亲问的是他下定决心不考大学拉板车了。就嗯了一声。

杜建成问:为什么?

杜沧海说:祸是我闯的。

杜建成说:你还有爹娘有哥哥姐姐!

杜沧海说:我一个人闯的祸不能连累全家。

杜建成扬起手,要打的样子,最后还是拍在了路边的电线杆子上,泪下嚎啕地说:你就不能给我和你妈点指望?

杜沧海知道,父母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学,成为一个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

赵桂荣经常和他说,这做人啊,做个让人羡慕的人容易,做个让人尊敬的人难啊。

有钱有权有好日子过,这样的人生让人羡慕,但赵桂荣和杜建成不馋,唯独馋那些不管有没有钱,走到哪里都让人尊敬的人。比如栈桥英语角的修老师,他不仅没钱没权,前几年文革的时候连工作都没了,可他永远不急不躁,经常和外地来旅游的大学生聊得热火朝天,和要饭的,也能聊得有滋有味,也绝没人因为他吃不上饭或是他认要饭的人做朋友而瞧不起他,谁见着,都毕恭毕敬,因为他以前是个翻译书的,现在新华书店里的不少外国小说都是他翻译的。因为这,文革期间,被革命小将打成了里通外国,学校也停了他的职,等文革结束,他已到了退休年龄,就在栈桥成立了个英语角,想学英语的,只要去找他,一年四季都在,不管刮风还是下雨。

赵桂荣特别尊敬他,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贵气。杜天河经常去找他学英语,如果家里包了包子饺子,不管够不够全家吃的,赵桂荣都会包一些让杜天河捎去。只要杜天河回来说修老师夸她包得好吃,她就比什么都高兴。

修老师全名叫修品之,世家子弟,在英国留过学,吃了那么多年的奶酪火腿,却独独喜欢吃赵桂荣包的野菜包子,尤其是扫帚菜和骚蛤蜊加肥肉丁馅的。

骚蛤蜊是青岛沙岭庄一带特有的种白皮蛤蜊,其它地方没有,半个鸡蛋大小,肉鲜美,也好挖,在滩涂上徒手过滤,一会就能挖一堆。赵桂荣挖回来,养得它们吐净泥沙,剥出肉,再去湛山那边采扫帚菜,用开水烫了,切碎,把骚蛤蜊肉和指头顶那么大的肥肉丁拌在一起,包发面包子,皮暄腾腾的,野菜拌着海鲜和肥肉的馅,又鲜又香。用修老师的话说,这一口他吃一次惦记一辈子。杜沧海一口气能吃五六个。知道修老师也喜欢吃,每次包了,不管杜天河想不想去学英语,赵桂荣都会装在饭盒里,用干净毛巾包了,让杜天河赶紧趁热给修老师送去。

现在,杜建成四个孩子,三个上班了,就剩一个杜沧海,他和赵桂荣满心指望他考上大学,当个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杜沧海却断了他们的念想。

春末的风,带着海的味道,在青岛的大街小巷里流窜,可是,已经逼近老年男人的杜建成,却蹲在马路牙子上,呜呜的,哭得像条被主人欺负了的狗。

杜沧海像犯了弥天大错,却不想改正的坏孩子,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张望着那条通往大海的陈旧老路,快一百年了吧,它没变过,一直那么窄,一直那么陡峭,好像坐下来松弛神经,就能滑到海里。

4

拉板车的第二个月,杜沧海挣了一百,可杜建成不让他干了。

自以为身体康复了的杜建成回邮政所上班,所领导却让他提前办病退。

杜建成说他觉得自己身体还行,不想提前病退,因为提前病退比正常退休金要少,上班时的各种补贴也没了,家里还欠着一屁股饥荒呢,他哪儿能扔了这些补贴不在乎?

可所领导说,不愿意提前病退单位也不能让他上班了,他身体不行了,万一在工作岗位上出点事,单位负不起责任。也就是说,不管他愿不愿意,单位都不需要他回去上班了,如果不办提前病退,就得长休病假,工资更低。杜建成没辙了,说让我退休不要紧,我得让我小儿子顶我的班。

所领导见过杜沧海,觉得是把干活的手,就答应了。

当晚,杜建成就跟杜沧海说明天去货场把板车退了租,跟他去邮政所报到。杜沧海说凭什么?我在货场干比你在邮政所挣得多。杜建成说你懂什么?你挣再多也是个临时工,不知哪天就来政策不让你干了,再说了,就算还让你干,你挣的多,你有劳保吗?你看病报销吗?

杜沧海说他就想趁年轻多挣点钱赶紧把家里的债还上,既不馋劳保也不图看病报销,坚决不去邮政所。

赵桂荣说他傻,说邮政所多好的单位,上班公家就给发辆自行车,虽说不属个人,可个人随便用,补贴多,多少人想当邮递员还当不上呢,难不成放着好机会不用,让你爸白白退休?

杜沧海说:要是没我这个儿子,难不成我爸还能在邮政所呆一辈子不退休了啊?

赵桂荣说:你知不知道老话说了,宁挣一辈子少的,不挣一时多的。人活一辈子,不能只看眼前,你得往长远里打算,就拿你爸打个比方,年轻那会也活蹦乱跳的个人,可这还没老呢,病就上身了,你要不就业,看病就没地方报销,不往远处说,就说你爸这次住院做手术,要不是有单位给报销,这开膛破肚的,得花多少钱?咱家掏得起吗?你看,就因为你爸有正式工作,他做完手术不上班,在家歇了俩月还有工资拿,你那货场算个屁,别说病了不会管你了,你今天不拉车今天就没饭吃!

说着,赵桂荣就去拧他,拧他胳膊里的肉,那儿肉嫩,不用使多大力气就能拧疼,针扎似的,这赵桂荣的杀手武器,悄没声声就把孩子收服了,不像胡同里的其它妇女,管孩子就是日天操祖宗地骂和噼里啪啦地打,弄得自己不体面孩子也没脸。

杜沧海疼得牙缝里丝丝冒冷气,他咬牙忍着,就是不告饶。

见他眼珠子都红了,杜溪知道他疼,就也帮腔说:沧海,爸妈也是为了你好,你那活,挣再多也是个扛零活的,这万一哪天政策一变,活没了不说,搞不好还给你扣个投机倒把大帽子游街示众呢,以前你又不是没见过。

听杜溪帮自己腔,赵桂荣更觉自己一片苦心被杜沧海踩在了脚底下碾着,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手上有加了些力气,带着哭腔说:混小子,你见谁家当爹妈的会坑自己孩子?

杜建成也把旱烟掐了,不声不响地出了门,过了一会,拿着拖把进来了,拿拖把杆冲杜沧海比划了两下:混账东西,你当我老了,打不动你了是不是?

成了众矢之的地杜沧海悲愤地站了起来,吼了一嗓子道:我去,行了吧?!

就这样,杜沧海接了父亲的班,成了邮政所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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