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永远不知道理想的生活会在什么时候破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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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杜建成一家三口拿捏着时间,十一点十分准时敲开了米家大门。

杜建成知道,米家不接受杜天河的原因,在他和赵桂荣身上,一个挪庄出生挪庄长的平头老百姓,一个几乎是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如果说杜天河是棵玉树,那他的不是,就是生长在这个大粪场旁边的挪庄,不管他读多少书,穿多体面,长多帅,这贫贱的身世,经不住细端详不说,拿到人前,也嫌掉价。

这些,杜建成两口子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就商量说,去米家,是礼道,米家人和他们没多少话说,也是肯定的,与其去早了坐着尴尬,不如稍微晚点,说完寒暄话就吃饭,吃完了,早早回来,也算把儿女亲家这道程序走过一遍了。

米小粟家在太平角住独门独院的一小别墅。睡不着的夜里,赵桂荣也曾想象过,独门独院的一小别墅,那得多好啊,就问杜天河他们家院子多大。杜天河送米小粟回家的时候,老远打量过,说得二三百平米吧。赵桂荣就满脸向往地说,这小院要给了她,她得种上菜养上鸡,一年到头有青菜和鸡蛋吃了。杜天河就笑,说亏您没想养头猪。赵桂荣就一拍大腿,说就是,在院子角上砌个猪圈,春天捉头小猪回来,养到过年杀了,煎炸烹炒,痛痛快快吃一顿,把杜沧海的哈喇子都听出来了。

说真的,去米小粟家之前,杜天河真怕母亲会问米小粟父母为什么不在院子里种菜养猪这样的话,让米小粟父母笑话,在路上,就特意叮嘱了一下,不管看人家院子有多么大,养猪种菜的话,都不要说。

站在院门口等开门的时候,赵桂荣从铁栅栏门往里张望了一下,笑了,说:我还当大官家多牛气呢,这不,也养着鸡种着菜。

杜天河往院子西南角上瞅了瞅,果然,用铁丝网圈了几只鸡,铁丝网外也种了几垄青菜,不由的,就放松了好多,觉得当官的和平头老百姓的日子也差不多嘛,都晓得开源节流。

他们进门的时候,戴玉兰正坐沙发上看报纸,听见门铃响,并没起身去开门,而是看了看厨房的方向,又翻了一页报纸。米小飞一家三口早就回来了,老婆徐慧正辅导儿子学拼音,保姆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活,听见门铃响,擎着两只手跑出来,开了门。

保姆虽然也没见过杜天河,可见三个人大包小包的,就猜出来,端着一脸笑问:是不是小杜呀?

杜天河点点头笑着应到:是的,阿姨他们在吗?

杜天河虽然没来过米家,但看过米家人的照片,对戴玉兰还是有些轮廓的,猜她是米家的保姆李阿姨,忙叫了声李阿姨好。保姆对素未谋面的杜天河居然知道自己姓李而显得很高兴,受宠若惊地笑着,忙把一家三口让进来。

他们一家三口来了,戴玉兰才不情愿地合上报纸,从沙发上站起来,满脸都是被打扰了的不情愿。杜建成和赵桂荣满嘴寒暄,远远把手伸过去,戴玉兰却紧握着报纸,没伸手的意思。赵桂荣看出她无意于握手了,就从背后悄悄拽了杜建成一下。

杜建成有点尴尬,收回手,忙又从杜天河手里拎过六样礼。

按礼节,这六样礼,须得男方父母恭敬地送到女方父母手里。可杜建成见戴玉兰也没接礼的意思,就直接递给了保姆,才对戴玉兰说,按青岛风俗他备了六样礼,望她笑纳。

戴玉兰说不必客气,家里什么都有,这么多,吃不完会坏的。说完,对保姆说老李啊,等晚上回家的时候,你捎点回去。

保姆说:那哪儿成,这是您亲家尊您的,我给您码冰箱里。

戴玉兰不冷不热地说:让你拿你就拿,哪儿那么多事?

杜建成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巴掌。一听戴玉兰让保姆拿回去,赵桂荣也心疼,备着六样礼的钱,还是她回娘家借的呢,为了借这五十块钱,娘家嫂子没少说难听的。可戴玉兰竟一转手就送保姆。这可是因为米小粟即将做他们老杜家的儿媳妇,他们给老米家的敬意啊,当着他们的面,戴玉兰就这么随手分遣了,这不成心给他们难看嘛?但也知道今天不是发脾气的日子,就按下了心里的忿忿,使劲擎着笑脸说道:亲家,这黄花鱼可是我们家老杜一大早去小港码头买的,刚离水,新鲜着呢。

戴玉兰应酬性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家不缺这东西。

杜天河一进门就东张西望,却没见着米小粟,就奇怪,按说今天这日子对他俩来说是很重要,她怎么能不露面?胡思乱想着,就有点心不在焉,父母和戴玉兰的话,听得有上句没下句的,根本就没入心。

徐慧已经泡了茶。米小飞忙招呼他们坐下喝茶。寒暄间,见杜天河左右张望,知他是在找米小粟,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让他上楼找姑姑。

米小樱一家三口就是这时回来的,张晋艇穿着海军军装,个头挺高,一脸的不苟言笑。米小飞给大家介绍了一下。米小樱夫妻商量好了要站队似的,米小樱很热情,是站米小粟这边的,张晋艇一看就是出于文明礼貌的敷衍应酬。

米家的房子,是一百多年前德国人留下的老别墅,层高墙厚,建筑质量没得说,但开间不大,客厅只有四十几平方,站了十来个人,再加上两个孩子的打打闹闹,客厅显得有点挤,也乱,相互之间说话都照应不过来。

米小粟从楼上下来,经一反常态地花了妆,还用了眼影,杜天河就笑了,悄悄拽了她手一下,说又不是办婚礼,化什么妆。米小粟笑了一下,但不是很自然,问是不是不好看。杜天河去端详她,米小粟让他看得不自在,偏过头不让他看,杜天河就说你怎么都好看。

人仰马翻中,饭菜上桌了,上桌的菜都很普通,不外是蒜苔炒肉,芹菜炒肉以及鸡蛋炒大葱等等的。米小樱有些意外,看了看戴玉兰,眼神里含了询问。戴玉兰没看见一样,夹起一根凉拌茼蒿,吃得津津有味,但还是自顾自话地说了句圆场话:我们家一贯饮食清淡,不知你们吃不吃得惯。

赵桂荣说:吃得惯,我们家蒸锅馒头炖碗虾酱就是一顿饭。

戴玉兰拖长了嗓音呦了一声,说道:虾酱啊,多臭。

米小粟说:对喜欢吃的人来说,香着呢,我喜欢。

正说着,保姆端了一大盘炒鸡块从厨房出来,顿时,整个房间充斥着香喷喷的炒鸡味,保姆端过来,看也不看地直接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面前,用浓重的即墨口音说:鸡来了。

杜建成打量了一下,整张桌上,就炒鸡块是道最高级的菜,忙又端起来,往戴玉兰眼前放,被戴玉兰伸手挡住了,说这鸡是特意做给客人吃的。说着,目光巡视了一圈,表情反常地柔和了好多:听见没?别和客人抢,想吃,我们明天再杀只。

没人吭声,但大家很遵守纪律,没人去碰那道炒鸡。戴玉兰又寒暄着,让杜建成一家三口吃鸡,说院子里养的。

杜建成和赵桂荣有点受宠若惊,想,刚进门时,戴玉兰的冷漠,大概是性格习惯,师长太太呢,整天被人捧着奉承着,哪儿有给别人端笑脸的习惯?人家越是敬着,杜建成两口子反倒越是不好意思,这鸡哪儿吃得下?就端起来,要放在桌子中央,却被张晋艇强行又端回来了,还是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眼前,让他们不要客气。

说真的,当戴玉兰说这盘鸡是专为他们做的,杜天河还挺感动的,甚至想,就冲她这么给自己父母面子,以前她有多少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结了婚,一定好好孝敬她。就对杜建成说:爸、妈,阿姨一片盛情,您就别客气了。

说着,就往杜建成和赵桂荣的接碟里,各夹了一块鸡,自己也吃了一块。

米小飞的儿子眼巴巴地看着,很想吃的样子。杜建成看见了,忙给他夹几块过去,米小飞的儿子看看爸妈,又看看眼前的鸡,突然就哭了。哭得杜天河莫名其妙,赵桂荣以为是因为姥姥说不让他们吃鸡,他想吃又不敢吃才哭的,忙端起炒鸡盘子,放在他跟前,说:小朋友,别哭了,都给你。

米小飞的儿子却把筷子一扔哭着说:奶奶说吃瘟鸡会生病的,可是,瘟鸡为什么这么香啊?

杜天河就觉得脑门嗡地一声。杜建成两口子也愣了,瞬间明白了戴玉兰为什么会说这道鸡是专门为他们做的,不让全家人吃,原来,这鸡不是特意为他们杀的,而是只瘟鸡。

赵桂荣端在手的盘子,不知不觉地就歪了,汤汁撒到了桌子上,顺着桌子往下流。杜建成到底是男人,没吭声,站起来,接过赵桂荣手里的盘子,依旧放在眼前,夹了一筷子,把鸡肋骨嚼得咔吧咔吧的,说:香,真香。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给赵桂荣:你也吃。

米小樱看不下去了,瞪着戴玉兰说道:妈,这鸡是瘟的?

保姆可能听见了,忙从厨房跑出来,说:没事的,没事的,今天早晨才死的。

杜建成却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说道:瘟鸡也是鸡,六零年挨饿那会,咱啥没吃?死老鼠都不知吃了多少,我还健健康康地活着?说完,歪头看杜天河,杜天河的眼都红了,眼睛瞪着米小粟,好像在逼米小粟给他一个解释。米小粟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杜建成拍了他肩一下,说:臭小子,好好的饭菜不吃,你瞪什么瞪?

杜建成又往杜天河和赵桂荣的接碟里夹了几块鸡,自己也一副吃的大快朵颐的样子,可杜天河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一把夺过杜建成的筷子,大吼道:爸,别吃了!

杜建成一副莫知所以然的样子,看着他的儿子杜天河,他不难过吗?心不痛吗?难过!痛!可是,再痛他也得一脸欢快地把这盘鸡吃了,因为他想让儿子顺顺当当地把婚结了。

显然,对上桌的是盘瘟鸡这事,米小樱并不知情,所以非常震惊,就歪头问戴玉兰:妈,这鸡真是瘟的?

戴玉兰看都没看她,说:愿意吃你就吃,不愿意吃你吃别的,哪儿这么多废话?

她这么说,等于是承认了,米小樱就惊了,说:妈你怎么能这样?

杜天河再也不能遏制内心的悲愤,他噌地站起来,端着盘子,擎到米小粟跟前,说:小粟,你早就知道这是盘瘟鸡是不是?

米小粟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但没说话。是的,杜天河他们来的时候,她之所以不在楼下,就是因为她和戴玉兰吵架了。早晨,保姆发现鸡窝里死了一只鸡,刚瘟死没一会儿,身子还是温软的。一到春天,鸡就容易瘟,隔三差五死只鸡是正常。但以往,鸡死了,都是在树下挖个坑买了。今天,戴玉兰没让埋,说趁着身子还温软,把血放了,中午做了招待客人。米小粟不肯,两人就吵起来了,戴玉兰也不是个惯于服软的人,就指着死鸡跟米小粟说,:米小粟,你要敢拦着不让做这鸡,今天我就敢不让杜家父子进门,你信不信我能做到?

米小粟知道她能做到,气得跑上楼哭了一上午,也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杜天河,可又知道杜天河的脾气,虽然儒雅,但也不是个没脾气的,要是告诉他了,搞不好他得扭头就走,从此不再踏进他们家门半步,这,他真能做到,譬如说,他们谈了这么多年,因为父母不同意,每次约会完了送她,杜天河都会自觉地在离他们家二十米远的地方站住,有时候米小粟也生气,说你就不会闯进去和我爸妈理论理论啊?杜天河就笑,说硬往里闯,那是耍无赖。米小粟说这怎么能叫耍无赖?这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不好?杜天河说,如果你们家跟我们家不相上下,或者我们家跟你们家不相上下,我可以这么干,可现实情况是我们两家差距太大,我硬上就是穷小子硬要傍相府千金的大腿!把你从福囤里拖出来受苦,我这不叫耍无赖叫什么?

杜天河见米小粟无语,就晓得,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无法接受自己掏心掏肺地爱了多年的米小粟居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吃瘟鸡,不由得,就悲从中来,一甩手,把一盘子鸡就摔到了地上,拉起父母就往外走:爸,妈!我们走!

米小飞他们虽然脸上也挂不住,可自知理亏,就隐忍了没有发作,倒是张晋艇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杜天河的鼻子喝道:杜天河!你还没在这个家摔盘子的资格吧?

杜天河也没示弱:今天我就摔了,你想怎么着?

张晋艇说:你这是打脸,你给我妈道歉,给我们全家人道歉。

杜天河说:那你们先给我父母道歉!他们为了我,为了他们儿子的幸福,明知你们招待的是瘟鸡,他们还大口吃,你知道嘛?我爸妈吃的不是瘟鸡,是我们的心脏和尊严!

杜天河说着的时候,赵桂荣已经泪流满面,她打了杜天河的胳膊一下,说:你这熊孩子,就不能少说两句?

杜天河回头吼道:不能!我今天要不把这盘鸡摔了,我都不配是你们的儿子,不配是人!

说着,杜天河扒拉开拦在前面的张晋艇就想往外走,却被张晋艇当胸给了一拳,打了个趔趄。

一见儿子挨了打,赵桂荣急了,一把护着杜天河说道:咱有话说话有理拉理,别动手。

张晋艇一把把赵桂荣推到一边,冲杜天河又是一拳,嘴里说道:打的就是他,我妈这几年上来一阵就头晕,都是被你小子气的。

米小樱急了,从背后拦腰抱住张晋艇:张晋艇,你疯了啊你?!

米小粟过来推着杜天河,让他们赶紧走,杜天河回头,用几乎要流血的眼睛看着米小粟,说:我们完了。

说完,泪水从他眼眶里跳了出来,赵桂荣见米小粟的脸都白了,忙打了杜天河一下:你这混小子,都要结婚了,瞎说个啥?

杜天河声音低低的,但咬牙切齿:真的,米小粟,我们之间,完了。

说完,杜天河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晋艇正了一下军装,指着杜天河的背影说道:杜天河,你要真是个男人,就说话算话!

杜天河依然没有回头,在米小粟的泪流满面里,铿锵而去。

米小粟惨白的雕塑一样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杜天河远去的方向流泪。赵桂荣忙晃着她胳膊说:小粟啊,天河在气头上,你别当真,等回家看我不收拾他。

然而,没有了以后。

几年后,张晋艇在街上遇到了已大学毕业,且分到文化单位的杜天河。

长风呼啸的街上,两人都愣了一下。到底,军人出身的张晋艇比杜天河要大度爽气,主动伸手。杜天河犹豫了片刻,也把手递了过去。寒暄几句,张晋艇拉他进了劈柴院,那时的劈柴院已是青岛最富声名的饮食一条街,像风骚少妇一样吸引着来自全市的食客们。

在涮羊肉馆,张晋艇道出了他的苦衷,来自近郊县城的普通工人家庭,从提干那天起,在整个家族中就等于是扛起了出人头地的大旗,这又谈何容易?可他能对父母兄弟说你们别指望了,我不是那块料?不能!他不能掐灭整个家族唯一的星星之火,要为他们照亮幽暗的未来。可他只有高中毕业,想提干谈何容易,只能寄希望于岳父。为了让岳父母觉得这女婿果然也能为米家顶起一片天,他要处处积极表现……所以,请杜天河原谅他那天的粗莽。

杜天河就想起了为了让他顺利结婚而大口吃炒瘟鸡的父母,胸口涌上一阵隐隐的疼,原谅了张晋艇。

2

赵桂荣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不管她怎么收拾,杜天河就是不肯去找米家赔礼道歉。他坚持自己没做错什么,他无法忍受和眼睁睁看着他和父母吃瘟鸡的米小粟过一辈子。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痛得细细碎碎。多少年的青春,他一心一意地爱着的女人,却不得不转身而去。但是,做为儿子,他必须为父母的尊严而战,除非戴玉兰能登门向他的父母赔礼道歉。当米小樱替米小粟去纺织机械厂门口找他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

米小樱说:对不起。

杜天河说:又不该你的事。

米小樱说:我丈夫……他不该对你动手,我代他道歉。

杜天河说:你又不是他。说完,仰头去看天,说:我从没把你和他看成是一体的。

两人都去看天,碧空万里,春风和煦。

米小樱说:小粟很痛苦。

杜天河说:我也是,可我没办法说服自己。

又过了几天,杜天河借遍了全车间,凑齐了一千块钱,下班后,用报纸包着,夹在腋下去了红星电影院。正在卖票的米小粟远远看见他来了,一阵欣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杜天河笑了笑,走过去,把报纸包从窗口塞进去。米小粟掀开报纸一角扫了一眼,眼泪就滚滚地下来了。

她知道,她和杜天河,完了。

杜天河站在那儿,对她微微地笑,又轻轻摆了摆手,礼貌得像个经久不见的远房亲戚。摆完手,收回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插进裤兜里,走了。

3

本来,杜建成打算就把吊铺让给杜长江和郭俐美当婚床。把他们弟兄三个的大通铺再用木板间出一个隔断他和赵桂荣睡。可没想到杜天河死活不肯结婚了,不管是杜建成打还是赵桂荣哭赵桂荣骂,他就是不肯去米家道歉,更不肯原谅知情不告、眼睁睁看他们一家三口吃瘟鸡的米小粟。他把新房钥匙递给杜长江,让他和郭俐美安心住行了,他一时半会用不上了。杜长江替他于心不忍,也劝他不必太较真,招待他们吃瘟鸡是很气人,可又没吃出毛病,看在谈了十多年、米小粟对他一往情深的份上,闭闭眼过去得了。杜天河说不了。杜长江问他以后怎么办,杜天河答非所问,说不想在纺织机械厂混一辈子,想考大学。杜长江说行吗?杜天河说试试吧。

很多年后,米小樱告诉杜天河,原定举行集体婚礼那天,米小粟一早就穿好了军便装坐在床沿上等杜天河去接她,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泪流满面。

杜长江和郭俐美把婚结在了杜天河分的职工宿舍里。

新婚夜,郭俐美躺在床上,抚摸着已隆起的肚子,目光扫荡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笑着说:真是傻人有傻福,没想到结婚就有自己的房子住。

也是从那时候起,杜天河下班就去市图书馆呆着,赶末班车回来,简单洗刷一下,倒下就睡,早晨,杜沧海醒了,也见不着杜天河的人影,说是栈桥附近有个英语角,学英语去了。

后来,杜天河的车间主任接了几个电话,说是找杜天河。杜天河问是谁。车间主任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杜天河猜是米小粟,没去接。又过了一段时间,电话还来,杜天河思前想后,就算接了电话,又能如何?找回曾经的爱情?折腾了十几年,他已筋疲力尽,回头张望只有无穷无尽的痛和凄凉,心下就更是索然。

他执着地不接电话,电话执着地来,他和米小粟的故事,整个车间都知道,车间主任说他一男人,别拖泥带水的,实在不想回头,就和人姑娘说清楚。

杜天河觉得也是,十几年的感情,是应该有个正式了结,就把这些年米小粟送他的礼物打了一个包,下班后拎着去了电影院,远远看着米小粟,比以往又瘦了不少,心下难免一阵酸楚,终还是狠下心,走过去,敲了敲售票窗口的玻璃。

见是他,米小粟半天竟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刷刷地往下滚。杜天河垂着头,不去看她的脸,说小粟,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说完,杜天河把包放在售票台上。

米小粟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特意找过来说这句话。

杜天河说: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米小粟解开包上的袋子,看着自己曾写给杜天河的信和送给他的笔记本,抬头,安静地看着他,内里,却一痛彻心扉: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杜天河很意外,说:你不是往我们车间打了好几个电话吗?

米小粟这才明白,杜天河过来找她,是因为有个女人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而且他以为是自己打去的,所以没接,今天特意来找他说清楚,就心平气和说:你弄错了吧?我没那么多情。

米小粟的平静让杜天河多少也有些意外和受伤,喃喃说:不是你啊?

米小粟从售票退台上拎起杜天河送来的包,放在脚下,说:你不买票的话,就让开吧,后面的队排老长了。

杜天河往后看了看,果然,就讪讪让到一边,站着看了一会米小粟。

米小粟一脸风轻云淡,有条不紊地卖着票,可心里的痛,翻江倒海,她强忍着,赌气不肯再在杜天河面前落泪。十几年的爱情,一盘瘟鸡就能葬送,而且,因为这,杜天河就要连以为是她来的电话都不接,这让米小粟心寒。

杜天河在边上站了足足十分钟,米小粟没再看他一眼,就讪讪走了。改天,电话又来,杜天河去接了,才知道是父亲胃病住院期间和郭俐美妈叮当了几句的护士何春熙,说是想打电话回访一下,问杜建成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杜天河说很好,谢了她。何春熙虽然没说话,但他听得见她的笑,轻轻的,在电话的另一端喘息起伏。杜天河当然知道,何春熙打电话来,并非是为了回访父亲的病情,而是想和他保持联络,但是,和米小粟的爱情刚轰隆隆逝去,让他提不起精神,那些何春熙希望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一个字也没说,又重复了一遍谢谢,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在下班路上又遇见了何春熙,在33路公交站上,她张望着车来的方向,好像在等车,但他知道不是,因为车间主任说了,今天那个女的又来电话了,没找他,只问他什么时候下班。杜天河远远看着她,有些踟躇,不是觉得何春熙不好,而是,现时的他,对任何女人都提不起精神。夜里,他经常梦见米小粟,梦见她平静地看着他,让他闪到一边,因为后面的队伍排老长了。她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好像从没爱过他,这让他非常难过,在梦里的他,特别想冲上去,摇着米小粟的肩膀大声质问她,我不生气你妈给我们吃瘟鸡,但是我生气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分手了,你为什么不痛苦?

刚刚和米小粟分手不久,就和其他女孩子谈恋爱,杜天河会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悲情的守贞者,坚守着一份永远不再有回应的爱情,很痛很苦,但却能让他心下慰藉。想他想米小粟想得心脏痛的时候,就去读书,书就像另一片土壤,他把自己栽进去,努力朝着另一个方向生长,不去想米小粟以及那些曾有过米小粟的岁月。

但他也知道,回避何春熙会伤她自尊,这么想着,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自自然然走过去,冲她笑笑,说等车啊?

何春熙点点头,礼貌性地说下班了啊?

杜天河点点头,然后,去看车来的方向,何春熙也看,像两个熟稔了多年的老邻居。

后来,车来了,杜天河说我等的车来了。何春熙笑着说我也是,说完,跟在杜天河身后,想上车,杜天河往后让了让,让何春熙先上了,他有心等下一辆,又怕何春熙多想,就上了。

下班高峰期,车上很挤,何春熙身材娇小,被挤得东倒西歪,一次次地被挤到他的怀里,杜天河就扶着她肩,把她塞到两个车厢的夹角处,自己伸开两个胳膊,把着两边的栏杆,算是给何春熙撑出了一片谁也侵犯不着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