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把杜长江说得扑哧笑了,说你他妈的泼妇还泼出公德来了!
吴莎莎高考落榜,她小姨不知托了什么人,把她塞进了盐业公司,算是就业了;孙高第的心思本来就不在学习上,出事以后,东奔西跑着治疗,把心给跑野了,回学校也坐不住,高考差得一塌糊涂,好在他爷爷厉害,虽然人已走,但余威还在,他爸妈提着礼物拜了一圈,终于把他送进了外贸学校,据说是外贸系统自己的学校,拿大专文凭,在那个中专生都可以在单位里横着走的年代,大专生的牛,就不用形容了。丁胜男也落榜了,她在挪庄土生土长的父母没本事把她送进某所学校也送不进某家单位,就在街上瞎晃悠。
3
杜沧海经常在路上遇见丁胜男,她不知从哪里弄了粉,把脸擦得雪白雪白的,涂着通红通红的嘴唇,老远一看,还以为是戏曲演员唱完了戏,光卸了行头没卸面妆就上街了呢。
杜沧海看不过别人对她指指戳戳,就劝她说:你擦这么厚的粉干什么?
丁胜男说:我愿意。
杜沧海说:不好看,遇上不着调的,拿你不当好东西。
丁胜男一脸别人怎么着干我鸟事的样子坐他自行车后座上,大长腿支在地上,说:我想吃雪糕。
杜沧海就去街商店里买支雪糕递给她。
丁胜男总是慢慢吃完一只雪糕,才叹口气说:杜沧海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杜沧海说:你怎么倒霉了?
丁胜男说:你看咱同学,上学的上学,就业的就业,就我还是一不招人待见的满大街晃悠。
杜沧海说:咱学校统共才几个考上大学的?再说了,在家待业的有的是,不光你自己。
丁胜男就懒洋洋说:好吧。把雪糕棍往杜沧海自行车的挎兜里一插,一摆三摇地走了。老油条就眯眼看着丁胜男扭来扭去的屁股问:你小子吃没吃她的海虹?
杜沧海一下子就恼了,是的,尽管他已经习惯了老油条他们的荤话,也习惯了他们腥骚烂臭的插科打诨,可那都是针对陌生的甚至是莫须有的女人的。放丁胜男身上不行,因为丁胜男是他一个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
所以,杜沧海冷着脸说:说正经的!
老油条觉得,男人女人嘛,我给你好处你也给我好处,才是最正经的,就又嬉皮笑脸地说:她都吃你多少支雪糕了,你用用她海虹才到哪儿。
杜沧海不想和他说话,冷着脸,跨上自行车就走,老油条的烟还没抽完,就嚷了一嗓子:你小子,急什么急?!看在我和你爸的交情上,叔得告诉你,你和女人打交道,就不能惯着她们,得了你的便宜,海虹你该用就用,豆腐你该吃就吃,要不然你白往她身上搭了钱,她还笑你傻!
杜沧海就觉得心脏一下子就燃爆了,猛地把捏了车闸,支下车子,大步走到老油条跟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叔,就因为我爸,今天我不和你计较,可你给我记住了,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同学!
老油条没想到杜沧海会反应这么激烈,就大着嗓门嗬——嗬——了两声,说:小子,行啊,我这么说你同学怎么了?
杜沧海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么说,我觉得肮脏!
老油条看着杜沧海,慢慢地就笑了,说:你小子,喜欢上人家了是不是?
杜沧海没说话,骑上车就走,老油条也跨上自行车,和他骑了个并肩,那会的街道和现在不一样,车少,孩子在大马路上疯癫着玩也不会有事,三分钟五分钟没辆车过街,很正常。杜沧海不说话,骑着车,噌噌往前跑,好像要把一肚子的怒气都跑掉。老油条追得呼呼直喘,说:小沧海,我跟你说,别看我离婚这么多年了,可女人还碰过几个,就你这个女同学,依我看,不是你的菜!
杜沧海看了他一眼,带着怨气,脚下用了些力气,把老油条甩在了后面。
老油条就扯着嗓子喊:别看她现在近乎你,那是让钱逼得,等她有钱了你再试试,走大街上,俩脑门子撞得喀嘭喀嘭的她都不带和你打招呼的。
杜沧海心里一阵烦,车子骑得飞一样。
4
吴莎莎奶奶死了,大中午的,莫名其妙就死了。
一群家庭妇女坐在胡同头上的大树下聊着家常做着针线,吴莎莎的奶奶在钩花边。
解放后,政府明令禁止了明娼暗娼,吴莎莎奶奶就靠给花边厂钩花边过日子。后来,大吴到上班年纪了,可他一没文化二没手艺,除了好勇斗狠就是贪酒,没正经单位要他。看吴莎莎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还要靠给花边厂钩花边换钱凑合日子,街道上看不下去,给大吴在街道工厂安排了个差事,可大吴死性不改,上班吊儿郎当,天天中午喝酒,喝了酒就在厂里打爹骂娘地吵吵,还不服管。厂长知道这种泼皮无赖得罪不起,倒不是怕他横,是怕被他赖着烦不起,就好声好气地送他顶高帽戴着,送瘟神一样给送回了街道,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街道上也头疼,索性就不管了。大吴继续满世界浪荡着喝酒混日子,一家三口要吃饭,吴莎莎奶奶钩花边的手就不敢停下,终于熬到吴莎莎大了,可以上班挣工资了,吴莎莎奶奶才敢承认自己老了,钩了一辈子花边真钩不动了。
后来,大家说,吴莎莎奶奶对自己的死,好像是有预知的。那天中午,她钩完一打花边,理整齐了,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任务完成喽。
旁边就有人问:今天的花边钩完了?
吴莎莎奶奶说:只要愿意干,花边还有钩完的时候?我是说,莎莎能上班挣钱养活自己了,我的任务就完成喽。
又有人说:早着呢,莎莎没结婚,你这任务就没算完成。
吴莎莎奶奶说:那是她爸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给我儿子娶上媳妇,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等老了,他也好有个依靠。
说完,吴莎莎奶奶就扶着旁边的树起身,起身,起了两起,没起来,索性就又坐下了,好像累了一样,歪靠在树上头往下点了两点,就睡着了。赵桂荣看了,还笑,说:吴大姐昨晚这是干什么去了,累成这样?说着,就要扶她起来回家睡,有人就说,别吵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操儿子孙女的心,怪不容易的,让她歇会吧。
赵桂荣想想也是,也觉得吴莎莎奶奶命苦,年轻那会,为了有口饭吃,豁上身子让男人糟蹋,怀了孕,生下儿子,本指望老了好有个依靠,却没成想儿子不成器,里里外外还得自己个儿张罗。就叹口气,坐了回去,继续给杜甫钩毛线袜子。郭俐美抱孩子出去玩,见不少小孩脚上都套着毛线袜子,洋娃娃似的,漂亮极了,可她不会,就回公婆家说,赵桂荣就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呢,就赶紧拿出看家本事扮二十四孝奶奶,买了毛线给杜甫钩两双,换洗着穿。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落了下去,吴莎莎奶奶还没睡醒,靠在树上的头,却垂得越来越低了。大家该各自回家准备晚饭了,赵桂荣去晃吴莎莎奶奶的肩,这才发现吴莎莎奶奶的肩已经绷绷硬了,轻轻一晃,人就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赵桂荣吓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话都说不出来了。
吴莎莎的奶奶死了,死于急性脑出血,也就是脑溢血。
吴莎莎哭得昏天黑地,从此以后,在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大吴一盅一盅地喝酒,仿佛对他妈没给他做好晚饭就胆敢死去很恼火,最后,把酒杯往烧着纸钱的火盆里一扔,说:别嚎了,再嚎也活不过来了!
吴莎莎还是哭。不管不顾地哭。
赵桂荣怕她哭坏了身子,让杜沧海去劝劝。杜沧海本不想去,因为他最怕女人哭,对女人哭,他完全没招。赵桂荣说你去告诉莎莎,奶奶走了,以后有啥事到隔壁院里找赵大姨,让她别哭了。
接了任务,杜沧海只好走到吴莎莎身边,蹲下来,一米八五的杜沧海笨拙地蹲在吴莎莎身边,蜷得慌。但他觉得,今天,他必得蹲下来,平视吴莎莎的悲伤,然后把母亲的话转达给了她。
吴莎莎哭得两眼像铃铛,回头,愣愣地看着杜沧海,突然,一头扑进他怀里,搂着他,哭得更是汹涌了,好像被娘亲不小心弄丢的幼儿,重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定要大哭特哭一场,抒发自己的委屈。杜沧海尴尬到看着扑在他怀里、死死搂着他的吴莎莎,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只好回头去张望赵桂荣求救。赵桂荣却像没看见一样,在和几个老年妇女串纸钱。
吴莎莎就这么抱着杜沧海,什么也不管,一味嚎啕地哭着。短暂慌乱之后,杜沧海就想我就当自己是棵树,让她抱着哭一会吧。
然后,吴莎莎奶奶一落葬,胡同里就起了风,说杜沧海和吴莎莎好了。杜溪听说以后,就问杜沧海,是不是这么回事。
杜沧海挺恼的,说:开什么玩笑?
杜溪就说:谣传啊?
杜沧海嗯了一声。一脸严肃。
杜溪就歪头坏笑着看了他半天,见杜沧海没一点绷不住的样子,就晓得果然是谣传了,就小声问:你不喜欢她啊?
杜沧海觉得对女人说自己并不喜欢某个女孩子,是对女孩子的羞辱,就纠正了一下,说:我一直拿她当邻居,没想别的。
杜溪说:现在想也来得及。
杜沧海就恨恨地叫了声姐!说:干嘛呢?非把我和她撮合一块啊?
杜溪说:你要真没这意思,就躲着点,女孩子,她喜欢你了,你不喜欢她,如果不躲着点,她就会当你也有意,就会没原则地对你好,等到了那时候你再说不行,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杜沧海这才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吴莎莎不仅往家跑得勤了点,上下班路上,他还会特别巧地在胡同口遇见她,尤其是下班时候,远远见他骑着自行车来了,吴莎莎就甜甜地笑着,说杜沧海,你带我吧。
不等杜沧海回答,就跳上自行车后座,抓着他的上衣两侧,一路叽叽喳喳的,杜沧海就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每当吴莎莎跳上他自行车,他都有种偷别人女朋友的不自在感……
看来,这都不是偶然啊,杜沧海就喃喃说:姐,我真的没那意思。
杜溪说:我就是知道你没那意思才提醒你的。
从那以后,杜沧海就留了意,比如说,早晨出门上班,要是恰巧遇到了从院子里出来的吴莎莎,就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后脑勺说哦,忘了忘了。调转车把往家骑,好像真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为了不让吴莎莎往他自行车上跳,下了班也不骑自行车了,坐公交回家,可没几天,他又发现,吴莎莎在公交车站等他,逼得他只要是远远见吴莎莎在车站上等着,就不下车了,坐过一站,换条路,绕回家……
就这样,偶尔再见吴莎莎,就觉得她眼里的幽怨之气,冤魂追凶一样地缠着他,杜沧海就苦恼得不行。
杜沧海虽然从没想过娶吴莎莎,但并不想伤害她,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吃饭了,直接在外面凑合点就去货场,找到薛春峰,先找活,但大多时候不用找,知道他下了班就过来,薛春峰会提前帮他把活找好,也有老主顾,知道杜沧海是把干活的好手,会特意把活留给他,等他到了,租辆板车装上货拉着就跑,虽然累,但有钱挣。杜沧海也是开心的,最重要的是每天在外面忙活到十来点回去,就不用看吴莎莎满眼的幽怨之气了。很多年后,杜沧海想,所谓累并快乐着,大概就是这样吧,虽然身体累得像死狗,可一想债务那座大山,被他这么一毛一块地挖得越来越小了,就开心得不行。
有天晚上,他帮蔬菜公司拉了大白菜,挣了一块五毛钱,心情好得,像只喝醉了的狗,趴在地上,尽情地享受天旋地转,嘴里还哼着歌。拐进胡同,远远的,就见一人影矗在那儿,一动不动。虽然远,虽然模糊,但他知道是吴莎莎。
吴莎莎选的地方很好,无论他从哪个方向过来,都要经过她站的地方才能回了家。
虽然不想面对吴莎莎,可家,总还是要回的。所以,杜沧海只是在心里稍微地踌躇了一下,就继续往前走了。走到吴莎莎跟前,故做轻松地说:吴莎莎,都这么晚了,你站这儿干吗?
吴莎莎仰头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冬天的月亮那么皎洁,皎洁得杜沧海都能看见她眼里蓄存着明晃晃的泪。
杜沧海在心里说了声我操,又要哭。很想拔腿就跑,但又知道不能,只能仰起头,看月亮,说:今晚的月亮真好。
吴莎莎说:杜沧海,你是不是躲着我?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简直气若游丝。
杜沧海:说什么呢?我这不忙着挣钱还债嘛。
吴莎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杜沧海继续故做轻松,说:你也知道,因为我,我们家今年春天干出去四千多块钱,有两千多是借的,我得赶紧挣钱还上,要不然,我爸妈睡不踏实。
吴莎莎说:还多少了?
杜沧海说:不知道,我挣了钱就给我妈,债是我爸妈借的,也是他们还。
吴莎莎说:要不我也帮你还债吧。
杜沧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那怎么行?
吴莎莎就用受伤很深的眼神看着他,一直一直地看,把杜沧海都给看得语无伦次了,说:我……吴莎莎你也知道,我性格随我爸妈,不愿欠人钱更不愿欠人情,欠下了就睡不着。
吴莎莎突然娇羞地笑了一下,低下了头,脚尖在地上划着圈说:你跟我还这么见外啊?
杜沧海突然就有了种理屈词穷的感觉,见前面胡同里远远走来一个人,就没事找事地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对面人粗声大嗓地应了句:我!
是大吴。
杜沧海忙手忙脚乱地推了一下吴莎莎:你爸回来了,赶紧回家,我听动静又喝了不少。
吴莎莎执拗地说:他回来有什么好怕的?
杜沧海说:我怕。说完,撒腿就往自家院里跑,进了院,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天空笑了,好像莫名其妙就被有惊无险地搭救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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