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底,杜建成从吊铺上拿下本破破烂烂的作业本,让杜天河帮忙算算,还有多少帐没还。杜天河一笔一笔地加起来,又一笔一笔地减掉,开心地说还了一千了。
正趴在缝纫机上给杜甫做肚兜的赵桂荣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说这还上的一千块钱,差不多都是杜沧海挣的,除了上班挣工资,他晚上十点以前也没回来过,礼拜天更不歇,像骆驼祥子似的,白天骑着自行车满大街送信,晚上拉着板车满街跑,这都一年了,白天家里就没见着他人的时候。说着,赵桂荣擦了把泪,说再熬一年就差不多了。又想起了米小粟的一千块,就小心翼翼地问杜天河:天河,你和小粟,没再联系?
杜天河低着头,没吭声,是的,一提起米小粟,他的心脏就会痛。在上海时,他想过给米小粟写信,也真写了,但都没勇气往外寄,期间何春熙给他来过几封信,说郭俐美去找过她,毛衣的事,她知道了,也明白杜天河的心了,但不怪他,本来么,就是她自作多情,希望杜天河不要怪她,也希望他以后还能把她当朋友。
看完这封信,杜天河有点愧疚,就给她回了封信,很自谦地说觉得自己不够好,在何春熙面前没自信,所以,请她原谅自己的退缩,再说,现在大学还没毕业,前途未明,他不敢贸然考虑终身大事,也怕耽误了她,请她谅解。
何春熙又给他回了封信,说理解他,她会等到他大学毕业,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如果遇上比他更好的,她不会耽误自己,会结婚,但他们一直要做好朋友。
这封信,杜天河没回,因为不知回什么好。从那以后,何春熙就没再来信,直到他快放寒假,才来了封,问他几月几号到家,方便的话,可以见面叙叙旧。
杜天河不想见她,不是因为讨厌,是不想无故地生出些纠葛来,故意在临回家的前一天才给她写回信,说毕竟上学的时候单位还给发着工资,放假他要回厂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恐怕是见面的时间不多。
寒假,他从上海回来,没直接回家,而是拎着大包小包,特意从中山路绕了个圈子,兜到红星电影院门口,张望了一会,依然没看见米小粟。后来又去了几次,也没见到人,就怀疑,米小粟是不是调走了?想问当值的售票员,他和他们不仅认识,还很熟,他和米小粟恋爱她家反对的事他们也都知道。可又怕自己问了,别人不知会怎么想,怎么传,就很犹豫,去了几次,都开不了口,直到遇上和米小粟关系特别好的顾姐当值,才鼓起勇气上前去问。顾姐冷冷看着他,像看仇人,看得他心里虚虚的,像踩在地雷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了半天,叫了声顾姐。顾姐看看他,不无讥讽地说:干什么呢?考上名牌大学了,故意来气我们小粟?
杜天河忙辩解说不是。
顾姐说:什么是不是的,告诉你,杜天河,我最瞧不上你这种男人,该你勇敢的时候你萎萎缩缩,该你有气度的时候,你小肚鸡肠,现在后悔了吧?晚了!
杜天河心里,春雷轰隆,遍地狼烟,想顾姐说现在晚了,是米小粟另有男朋友了的意思吧?他默默地看着顾姐,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说:顾姐,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她最近怎么样。
顾姐没好气地说:她啊,傻!谈了场惊天动地的恋爱,差点把命搭上,现在刚缓过来,你要真心为她好,就别招惹她了!
杜天河说好,谢了顾姐,转身走了,走到栈桥,望着东面米小粟家方向,情不自禁地沿着海边往那方向走,走了一个多小时,竟然走到了米小粟家附近。
他站在树下,远远地张望着,看见米小飞的儿子和米小樱的女儿在院门口跑进跑出地疯玩,眼睛就潮了,想原本,他可以成为这两个小小的孩子的亲人之一的,正怅然着,就见一个穿着海军大衣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自东向西过来,两个小孩子欢快地喊他莫叔叔,年轻军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两个孩子抱上自行车前梁,亲亲热热地说笑着进了院子。杜天河看得呆呆的,想起了顾姐的话,想或许这就是米小粟的新男朋友吧,看上去挺阳光的,也很开朗。
杜天河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摁死了心里最后一朵火苗,转身走了。
今天赵桂荣问,把他心里的痛又搅起来了,沉默了片刻,说:都散了,还提这个干什么?
赵桂荣就唏嘘着掉眼泪,说:小粟多好的姑娘,人家还借咱家一千块呢。
杜天河说:我还她了。
赵桂荣吃了一惊,说你拿什么还的?杜天河就把借遍了车间同事的事说了一遍。事已至此,赵桂荣知道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就哧溜哧溜地哭,说她原本指望着先把这些要紧的账还上,等转过年来攒了钱就让他还米小粟的,也当是个见面说话的理由,看看还有没有可能,毕竟他身份和过去不同,大学生了,还名牌大学,米家多少也该高看一眼吧?
杜天河不愿母亲难受,就说:妈您别难过了,已经过去了。
赵桂荣泪眼婆娑的,不一会,就把眼搓红了,又问何春熙和他联系没?杜天河就知道,在母亲心里,米小粟还是她儿媳妇的第一人选,米小粟没可能了,才是何春熙,就说联系了,他跟何春熙把话说明白了,他们只是普通朋友。
赵桂荣知道,她的儿子们虽然都有孝心,少有忤逆她和杜建成,可在婚姻上,个个都有自己的主见,怕是不会听她的摆布,也就不去自讨没趣了,叹了口气,说何春熙这姑娘不错,可就是心眼多点。
杜天河就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赵桂荣,是的,何春熙人挺好的,可和她相处,杜天河总觉得不放松,好像不知哪个地方藏着玄机,可这种感觉,他不知母亲是怎么来的。赵桂荣就说他对何春熙不来电,她早就看出来了,何春熙未必不知道,可她傻呵呵的,一次次往家跑,就是使心眼,跑趟数多了,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就是众口铄金也把她说成是杜家的大儿媳妇了。
不由得,杜天河就佩服母亲对世事的洞悉,但还是替何春熙说了句话,说何春熙未必有这心思,咱别自作多情想多了。
赵桂荣叹气说想不想多你都不打算要她,我还想什么想?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后来,杜天河觉得何春熙毕竟女孩子,人家主动说寒假里要见一面,他要不提,显得不大气,就主动约了她一次,去图书馆看书。
杜天河觉得和何春熙约在图书馆最好,一人抱一本书,不用说话,因为说话有失公德,这样,既约她见了面,又不用顾及着话要怎么说才不会一不小心滑到敏感地带。
何春熙对看书不感兴趣,这无形当中,让杜天河对她又失望了一层。在图书馆坐了半下午,何春熙就看了两本编织杂志,抄了几种毛衣的新潮织法。不像米小粟,她会看看小说,看看诗歌,还会把触动了她内心的词句抄下来,和他分享。单从这一点,何春熙和米小粟的差别还是挺大的,米小粟注重灵魂生活,而何春熙注重柴米油盐,虽然过日子少不了柴米油盐,但杜天河喜欢有灵魂的柴米油盐。
夜里,杜沧海回来,哥俩说话,又说起米小粟,杜沧海说他在街上看见过一次米小粟,坐在一个穿海军军装的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看样子应该是谈恋爱吧。
杜天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难受,就没搭他这个话茬,问杜沧海以后有什么打算。
杜沧海说反正我不想当一辈子邮递员,也不想晚上拉一辈子车,可眼下还得干两年,图的是邮递员下班早,可以去货场拉车,一个人能挣两份钱,先把债还完了再说。
杜天河也说,他也是这意思,靠力气生存,是最原始的生存手段,人都是高级动物了,活这辈子,得有点追求才不算枉来这世上走一趟,然后问杜沧海将来打算往哪个方向发展。
杜沧海想了想,说看看所里能不能推荐他去进修吧。
杜天河说也成,进修完肯定能给个文凭,有了文凭,他就不是普通工人了,肯定会提拔,他有前途,父母脸上也有光。
杜沧海嘿嘿笑了一下,觉得未来有无限可期,挺美好的,像躺在春季的沙滩上,感受着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芽,长出生机勃勃的新生命。
突然,从吊铺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翻身和沉闷的咳嗽声,杜沧海忙冲哥哥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该睡了,别说了。
2
虽然经常出去干私活,可工作上,杜沧海从来都不含糊,除了送自己辖区的邮件,还经常替同事的班,因为服务态度好,经常帮不识字的人念信写信,所里收到好几封群众来信,都是表扬他的,所以,杜沧海信心满满,觉得这一切,所领导一定都看在眼里,到了年底,说不准会评他个先进,或是把送他去进修的事,再承诺一遍,这样的话,他心里踏实,也有个奔头。
可事与愿违。
本应顺理成章到来的表扬没来,批评反倒横空出世。年终总结会上,所领导表扬了所里的工作积极份子,他并不在其中。然后,所领导又不点名地批评了有些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仗着年富力强,不安心本职工作,两眼盯在钱上,一下了班就跑出去干私活,一点思想觉悟也没有,给邮政所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他这次就不点名了,算是给个回头的机会,如果还执迷不悟,就不要怪他不给留面子了。
所领导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往杜沧海这里瞟了好瞟,然后,又点名表扬了几个工作态度端正也积极的,说将来会在他们当中选一个推荐去进修。
杜沧海心里拔凉拔凉的,话说这份上了,推荐他去邮电大学进修的可能,是没有了。
3
转过年来的冬天,杜沧海发现了一个比拉车更挣钱的差事,那就是在中山路北头的李村路和即墨路一带帮人卖拉毛围巾。
那几年,拉毛围巾一直是青岛地区的时髦货。可这么抢手的东西,国货和利群这些大百货商场愣是不卖,因为太贵了,压货成本高,索性不进货。
那些爱时髦的人,就不得不像猫找老鼠一样满街满巷地找卖围巾的。
那会虽说已经改革开放了,可政策到了下面,大家还吃不透,除了正规的商场商店,根本就没有农贸市场、更没有个体户这一说,做买卖挣钱就跟现在的游摊浮贩一模一样,要随时做好撤退逃跑的准备,因为文革时期沿袭下来的投机倒把罪还在。联防队员们要哪天勤快了,就会上街清清场子,撵得满大街逃窜是轻的,厉害一点,给没收东西,再厉害一点,连人提到派出所去蹲两天。
这是零售都要三块钱一条的拉毛围巾啊,谁让他们没收得起?
卖拉毛围巾的贩子也聪明得很,出来之前,先找地方把围巾藏好,就拿一条出来吆喝,一旦看见联防来了,撒腿就跑。可每次只带一条围巾耽误生意,有时一下子围上来好几个人,还有的时候人家要别的颜色,一趟趟跑藏围巾的地方去拿,既耽误时间也耽误买卖。尤其是午饭时间和傍晚下班的高峰期,忙不过来,也很苦恼。那几天傍晚,杜沧海往冠县路的土产店送货,每天都路过那里,就看到了这一幕,想出了一辙,踅摸了一个看上去还比较好说话的贩子,跟他商量说:我看下班这阵,你一个人跑来跑去地忙不过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帮你卖围巾,卖一条,你给我提成。
贩子当他是想忽悠条围巾的小骗子,不答应。杜沧海就说:要不这样,我把一条围巾的钱压你这儿。
贩子觉得这还差不多,说:行,你卖一条我给你提三毛。
杜沧海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但回家没敢说。因为父母老早就说过,他们不反对他下班去拉货挣钱,可这活哪儿都得去,什么人也得接触,坏人扎堆的地方少去。
即墨路和李村路一带,在父母眼里,就是坏人扎堆的地方。那些溜溜达达、贼头贼脑地在那儿卖包、卖围巾、卖帽子的,差不多都去李村监狱报过到。用杜建成的话说,这些人进去之前要么偷要么抢……不务正业的行当里,多少总要会一样,可等他们从李村监狱出来,基本就会全了套。
说到这里,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贩子。他是杜沧海经商路上的第一任老师,姓夏,叫夏敬国,进去之前是剧团的保管,个子不高,模样周正,浓眉大眼,有些女里女气。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流氓。混熟了以后,他经常跟杜沧海吹嘘自己睡了多少多少女人,但他最喜欢睡的,是剧团女一号,人漂亮,身材窈窕。每次说到她走路的样子,夏敬国就要情不自禁地学一下。对,她走路的样子就像舞台上的轻移莲步,你感觉不到她是在走,而是地和她的脚之间,有一团柔软的云,托着她,婀婀娜娜地往前飘,似是千回百转,又是一径向前。
学女一号走路,是夏敬国的拿手好戏,虽然他矮而胖,可一旦学起她来,就轻捷得像只氢气球,让杜沧海叹为观止。
杜沧海问他是不是很爱女一号,要不然怎么会把她学得这么惟妙惟肖?
夏敬国想了想,说:差不多吧,应该说最喜欢睡她。
夏敬国是保管,管着剧团里所有的东西。所以,总有人要因私想借点啥,男的,给好处就行,女的,给好处不要,他只要身子。杜沧海说万一对方又老又丑呢?杜沧海就龇着牙笑,说别管模样和身材,每一个女人都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许久没沾过酒的酒鬼在回想多年前的一壶好酒,当然,最让他回味无穷的,还是走路像贴地飞飘的女一号,也是因为她,他才进了监狱。女一号有名,社会应酬就多,不是找他借服装就是借行头,有时候连彩妆都借。只要开口,夏敬国都给,但得她自己去库房里拿。
库房的角落里,有一张行军床,是他特意放在那儿的。女一号进去,他就会把她推到那张小床上,她从不挣扎,一度让他怀疑,找他借这借那,不过是想和他睡的理由。
她总是仰面躺在窄窄的行军床上,像投降的士兵,两手举在耳畔,但那是他见过的最柔软的最美的投降。她总是在他进入了她身体的那一刻,身体拼命扭动,像蛇,好像身体里燥热极了,要找个凉快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但是,她从来不叫。
其它女人不行,她们会不知羞耻地趴在墙上或者成堆的道具或衣服上大喊大叫。
夏敬国说:真丑。她们叫的时候真丑。
所以他只从后面干她们,这样就不用看她们因为高潮而狰狞扭曲的脸,而且从来不在那张行军床上搞她们,那张床,是属于女一号的。有一次,女琴师来借服装,见有床,想上去,被他一把薅了起来,说不行。女琴师问为什么。他说那是我搞爱的地方。和她们,都是搞性欲。
可最后,他还是栽在了女一号手里,在库房被她老公捉了奸。当库房门被踹开的瞬间,他先是愣,然后打了女一号几个耳光,迅速说你就说我强奸你……然后他就成了强奸犯,抓进去关了十四年。
等夏敬国出来,老婆是别人的了,儿子也不姓夏了。杜沧海问他后不后悔。夏敬国用有点调侃和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很奇怪他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杜沧海就说好好的家,好好的孩子,就因为他好色,全这么毁了。夏敬国说谁要说不后悔谁是王八蛋。杜沧海又问恨不恨女一号。夏敬国说恨人家干什么,人家又不是捕鼠板上的那粒花生。是咱非要弄人家的,弄出事了,就得自己担着。
听到这里,杜沧海很敬佩夏敬国,觉得他有情有义有担当。
出来后的夏敬国被剧团开除了,生活没了着落,可他还想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买了票坐在台下看看上了妆的女一号在台上咿咿呀呀。说到这里的时候,夏敬国有些伤感,说岁月不饶人,女一号的脚步已经没以前轻了,戏份已经少到了可有可无,从角演到b角了,大多时候,在后台候着,只有角生病或是有事上不了台的时候,她才有机会上台过一下戏瘾。
夏敬国说演戏好的人都有戏瘾。他能看出来,老了的女一号每次上台,都是拼了命在演,恋恋不舍,恨不能演死在台上。
女一号让夏敬国惆怅而又伤感。却又没办法,末了总会恨恨说,等老子有钱了,办个剧团,她还是女一号,绝对的女一号,坚决不备b角,女一号上不了台的时候,就不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