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咆哮的波浪是海水的理想(2 / 2)

杜沧海知道,接下来的,就是劝他安分守己过踏实日子,横竖不能不在邮政所干了。他不想听,就上床找了本书,翻开看。

杜建成说:你师傅承认了,这几天把你挤兑的不轻,他答应我了,以后不给你甩脸子了,回去好好干。

杜沧海把书翻得哗啦哗啦的。

杜建成恼了,走到他跟前,冲他耳朵大吼:你听见了没有?

杜沧海目光依然在书上,却用同样的声音大喊着回答他道:我听见了!

杜建成又说:老老实实上班!

杜沧海哗啦哗啦地翻书。

杜溪下中班回来了,在门外就听家里大呼小叫的,推门进来说:干嘛呢?爸,比嗓门也不用深更半夜地比吧?真是的,还让不让街坊邻居睡觉了。

杜建成瞪了她一眼,上吊铺睡了。赵桂荣说:你弟弟不想在邮政所干了。

杜溪说:不干就不干,年轻轻的,满大街跑,整个一现代版的骆驼祥子。说完,就坐在杜沧海的床沿上,问:沧海,你想干嘛?

杜沧海说:做买卖。

赵桂荣说:说得好听,是跟着即墨路那边乌烂瞎混!

杜溪就说: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固执?听人说在即墨路卖东西可挣钱了。

赵桂荣举手,做势要打的样子:你俩都掉钱眼里去了?

杜溪说:掉钱眼有什么不好?不偷不抢的,没钱您能有电视看啊?真是,一边享受着钱的好一边瞧不起挣钱,真不知道你们这代人是用什么逻辑活下来的。

3

第二天,杜沧海没去上班,直接去了夏敬国家,都春末了,拉毛围巾是不能卖了,想问问他想进什么货,能不能带他去。

不想在邮政所干了的事,他早就和夏敬国说过,但夏敬国没往心里去,是因为在这世上,更多的人是想平平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对别人更精彩的生活,羡慕归羡慕,向往归向往,可要打破原来还不算很差的人生格局,重新开始,有这勇气的人,还是少的,就笑着问:真不打算在单位干了?

杜沧海嗯了一声。

夏敬国说:我们这批人,少有身家干净的,在即墨路做买卖也是逼上梁山,你……年轻轻的,连个对象都没谈,有这必要吗?

杜沧海说:有。

又说:你们也没七个头八个角的,还不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

夏敬国点点头:冲你这句话,再出去进货,我带着你,回家等我信吧。

杜沧海问打算进什么。夏敬国说想进点旅行包,就是那种印着上海旅游,北京旅游,总之就是大城市旅游的旅行包,贼能装东西。

挪庄离火车站不到一公里的路,经常能遇上大包小包进出火车站的人,有的就拎个这样的包,很大,两岁孩子躺进去都能装下,有黑色的有蓝色的还有灰色的,侧面印着上海旅游,北京旅游……总之,都是大城市。每每看到拎这样包的人,他就会很羡慕,觉得这个人拎的包上印着哪座城市就是从哪座城市来的,再要么就是去包上的这个城市旅过游,才有了这包,顿时就觉得这人有来头,见多识广,就会另眼相看。

夏敬国说这几天他把青岛的大商店逛遍了,卖的全是那种老式的黑色人造革包,特别土,所以,如果他们能进到这包,一定好卖。

商品这东西嘛,满足人的使用需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是能满足人的虚荣,这个包上印着的北京旅游、上海旅游、广州旅游,就是人人想沾边的虚荣点。

不由的,杜沧海就在心里拍了一下大腿,想起了当年他给母亲买那条拉毛围巾,母亲需要是其一,其二是他想让母亲戴上这条挪庄妇女们只有眼馋却不舍得花钱买的围巾满足被羡慕被眼馋的虚荣,从而获得幸福感。

随着和夏敬国的交往越深,他就越敬佩这个人,聪明,抓人的心理抓得特别准,怪不得他能睡遍天下无敌手。以前,他问过夏敬国,怎么看人看得那么准。夏敬国说就一个窍门:看书加用心。

所以,得了闲,杜沧海也会找本书看看。书看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夏敬国说得对。书里不仅有颜如玉和黄金屋,还别有一番洞天,沉浸在书里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世间最大最复杂最广袤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拳头大的心脏。

从夏敬国家出来,是下午了,杜沧海去胶州路那家著名的卤肉店买了一块钱的猪头肉。

这家卤肉店的卤肉师傅据说来自高密,有祖传秘方,同样是猪头,他卤出来的,又香又糯,还不腻,尤其是趁热吃,弹糯可口中有种直抵灵魂深处的香,能让他的魂魄都陶醉了,如果让从不喝酒的杜沧海诠释一下酒醉的感觉,大约就像他刚刚吃了一块香糯热乎的猪头肉的感觉吧,整个身心都幸福地飘着。过段时间,杜沧海就会来买一块钱的猪头肉,站在街边,唏哩呼噜地趁热吃下去,那块下了肚的猪头肉,就像给跑乏了的汽车加满的油,又可以欢快地满街跑了。

被热乎乎的猪头肉幸福得飘飘欲仙的杜沧海又想起了丁胜男,不愿回家,反正回去也是挨父母的数落,就顺着马路往她家溜达。

丁胜男不在家。她妈说她上班去了。

杜沧海一愣,问上哪儿上班了?

丁胜男妈说物资站,口气很骄傲。见杜沧海似乎一肚子话不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就说:小杜啊,没事往后你就别找我们家胜男了。

杜沧海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整个挪庄,只要认识他和丁胜男的,都知道他喜欢她。就点点头,说:阿姨我走了。丁胜男妈冲他背影说:小杜,你心思阿姨知道,可胜男和高第的事,你也知道,咱就别节外生枝了啊。

杜沧海什么也没说,走了。心里沉甸甸的,一个人去看了场电影。是印度的《流浪者》,电影里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论调不由得让他想到了自己和孙高第,在丁胜男眼里,世界就是一条不变的铁律,所以,她坚信住在火车站东的孙高第是高贵的,能给她想要的高贵生活,而他,生生世世都要在挪庄闻着大粪场的臭味生活,被她必然地厌弃。

看完电影,天已近黄昏,杜沧海从放映厅出来,看见米小粟正往售票室去,就愣了一下。米小粟也愣,下意识地叫了声沧海。杜沧海也叫了声小粟姐。

米小粟微笑着点点头,挺矜持,但难掩伤感,摆摆手就拉开了售票室的门。米小粟进了售票室,很长一段时间,都在背对着窗口整理背包。杜沧海知道她是在背对着自己流泪,用收拾包这个动作掩饰着。

回家,就给杜天河写了封信,说了自己看见米小粟的情况,然后躺在床上想丁胜男,想,自己去家里找她,她妈肯定不会告诉她,想得两眼直直的,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乏味的。

赵桂荣做好了晚饭,因为生气,没喊他来吃,只是放筷子摆碗的时候,手特重。杜沧海知道父母不想主动和他说话,又希望他能主动坐到饭桌边。

肚子里有一斤猪头肉顶着,杜沧海什么也不想吃,索性装做没听见,上床躺了,瞪着眼看上面的吊铺,杜建成以为他不过来吃饭是故意和他们置气,就一声一声恨恨地顿他的老烟嗓,杜沧海知道那是他无言的呵斥,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

一个晚上,杜建成和赵桂荣就像两头虎视眈眈的狮子一样在他床头的位置转悠。他闭着眼,装睡。最后,赵桂荣捱不住了,哭,说:小沧海,你这是成心要气死我啊?

杜沧海还是没说话,因为知道说了也没用,有时候,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争执和夫妻之间的争执没任何区别,不管吵成什么样,永远无解,只要吵,就没完没了,所以,既然无解,就不如沉默得好。

4

次日一早,又杜沧海去夏敬国家问情况。夏敬国说已经打听好了,到上海进货,明天一早就走,让他赶紧回家准备准备。杜沧海一听就急了,问他买火车票了没有。夏敬国说火车票难买,坐船去。

杜沧海忙回家,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杜建成一直冷眼看着他,隔世仇敌似的。

赵桂荣一直围着他团团转,拿眼神质问他,他装看不见,赵桂荣实在忍不住了,问他这收拾什么呢?杜沧海说明天一早去上海进货。赵桂荣抬手就打,骂杜沧海是有爹娘养没爹娘教的东西,才会跟即墨路那帮从李村监狱出来那帮混账东西混一块去,早晚混成蛇鼠一窝。

杜沧海从墙上摘下杜建成的黑人造革手提包,把几件衣服卷巴卷巴塞进去,才说:爸,我借你包用用啊。

杜建成劈手夺过来,掏出他衣服,扔到床上,把包坐自己屁股下。杜沧海看着父亲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也真扑哧一声笑了。赵桂荣却哭了,说杜沧海你都快把我们气死了你还有脸笑!说着,就去打他。这要以前,杜沧海会就势做龇牙咧嘴状,向她讨饶,她心一软,手挨到他皮肉上,打也就变成了轻轻的抚摸。可这一次,杜沧海没有,是不想让赵桂荣心存他会妥协的幻想,就咬着牙,两眼瞪着赵桂荣,完全没认输的意思,好像赵桂荣打的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畜生,不是他。

他越这样,赵桂荣就越生气,顺手从铺上捞起扫床的笤帚,没头没脸地往他身上抽。那些痛,随着笤帚往皮肉上落,就像一个又一个的小爆竹在皮肤上爆了炸一样。

真是疼彻骨髓啊。

杜沧海在心里已经疼得跳了高,可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任由赵桂荣打,心想,让母亲出口气也好。

见杜沧海倔成这样,杜建成也火冒三丈,抄起炉钩子就往他脊梁上抽。

炉钩子抽在身上,那痛,不亚于不见血的刀砍。杜沧海铁了心,就是不吭声,想让爹娘打够了,出了气,就去干他想干的。

杜沧海却是不求饶,赵桂荣就越是绝望,到底是做娘的,心软,见杜建成眼珠子都红了,就知道,如果杜沧海不求饶给个台阶,这顿打他就收不了手,就扑上去,抱着杜建成的胳膊,滔滔地哭。

杜建成挣了几下,瞪着杜沧海。

杜沧海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下。

杜建成就知道,哪怕是自己去撞车,都拦不住儿子要做生意的心了。

杜沧海小心地把炉钩子从他手里拿走,说:爸,别打了,您怪累的,我也不疼。

赵桂荣就坐在床沿上哭,像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走向了凶险的战场一样,心碎而又无能为力地哭。

夜里,杜沧海睡得迷迷糊糊,就闻厨房里飘来一缕烤火烧的香,就睁眼往外屋看,影影绰绰的,就见母亲正趴在锅上忙活,知她是在烙饼。杜天河每次开学回学校之前,母亲会提前和好大一块面发酵着,用猪大油和擀碎的芝麻加点盐调成浆糊状,把发酵好的面分成大半个拳头大的面团,揉匀了,擀成一张饼,把猪大油调好的芝麻盐均匀抹一层,再卷起来折叠两下,用手掌往下一压,做成一公分厚、手掌长短的长方形面饼,用细细的火烘热了锅,把饼烙的外皮金黄酥脆,内里松软酥香,好吃极了了,尤其是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时候,如果敞开不限量地让杜沧海吃,他能一口气吃十个。

这种饼耐储放,所以,每次杜天河假期结束回学校,赵桂荣都会烙一大包让他带回学校慢慢吃。实际是杜天河每次一返校就被室友们哄抢一空,自己倒吃不了几个,就跟赵桂荣说以后不带了。可赵桂荣烙得反倒更多了,好像同学们喜欢吃,比杜天河一个人吃了还要让她欢喜。

坐船去上海,要在海上晃悠两天两夜,杜沧海知道母亲这是眼见拦不住他了,想烙些饼让他带在路上吃。看着母亲佝偻着后背,时不时捂着嘴,努力捂住那些被柴草熏出来的咳嗽,生怕惊醒梦中的他们。杜沧海的眼眶就热热的,就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听见有轻微的噗通声,是蓬松滚热的火烧被母亲铲到盖垫上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母亲轻手轻脚地进来,翻衣橱,拿出什么东西,坐在床沿上,好像在缝什么东西,他忍不住睁了眼。就见母亲正在给他的一条内裤缝前口袋。见他睁了眼,赵桂荣试图佯装一脸怒气,可是,那满眼母亲的慈爱,却怎么也掩藏不住,问:你钱呢?

杜沧海就从衣服卷里翻出钱,递给赵桂荣,赵桂荣一把夺过来,说:信不信我不给你了?

杜沧海说:不信。

赵桂荣就怔怔地盯着他,有些示威的味道。

杜沧海就抽了两下鼻子:您都给我烙路上吃的饼了。

赵桂荣就没好气地把钱塞进缝好的内裤口袋里,又把上口粗粗地缝上,提起缝好的内裤看了一眼,说:他们说出门在外,只要把钱这么个放法,谁也惦记不着。

杜沧海就把头枕在母亲腿上,仰脸看着她笑,说:妈,您放心,我就是想正正经经做点生意,学不坏。

赵桂荣瞪了他一眼:你当那些学坏了的人都知道自己这是在学坏?他要自己知道就学不坏了!

杜沧海想了想,觉得也是。比如大吴,整个挪庄,没人不知道他浑的。可大吴不觉得自己浑,而是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比如说他妈欠下了他的清白,还欠下了他一个爹,所以他才会打小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被人逼着娶了一个谁都不要的傻老婆,这个世界对他已是如此的恶意重重,他能不反抗吗?

大吴从不觉得自己的犯浑是在犯浑,而是自以为是个悲壮的战士,对这个恶贯满盈的世界宣战。

杜沧海突然就不知该怎么保证自己学不坏,就问赵桂荣他要怎么样才是学不坏的样子。赵桂荣想了想,说:不吃喝嫖赌抽。

杜沧海跪在床上,举手发誓。

赵桂荣定定看了他一会,眼睛潮潮的,瘪着嘴,又要哭,杜建成从吊铺上探出半个身子,说:行了,就当瞎了一儿子吧。说着,把从杜沧海手里夺去的黑人造革皮包扔下来。

人造革皮包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杜沧海胳膊上,杜沧海被打了一趔趄后,也身手敏捷地接住了,就晓得,父亲虽然口气生硬,但内心里,已投降了,就说:爸,您放心,给咱老杜家丢脸的事,我这辈子干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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