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咆哮的波浪是海水的理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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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杜沧海破天荒地没去即墨路帮夏敬国卖拉毛围巾,早早回了家,连正在扒拉饭菜给他往锅里留的赵桂荣都很意外。愣愣回头看着他,突然就笑了,把放进锅里的菜又端了出来,说:都多少时间没全家一起吃顿晚饭了。

知道杜沧海爱吃脂渣,又摸出五毛钱递给杜溪,让她跑趟菜店。

脂渣是青岛特产,以前菜店卖猪大油,都是自己做的,脂渣就是做猪大油的下脚料,把新鲜的五花肉切成大而薄的片,放在一口大锅里,小火慢慢地炸,把肉里的猪大油全都逼出来,肉片也就炸透了炸酥了,出锅后撒一把椒盐,鲜香味美,酥脆不腻,是老青岛人最喜欢的酒肴,杜沧海一口气能吃一斤,他最喜欢的吃法是站在菜店的大锅边,看着师傅炸完了,称一斤,用浅褐色的草纸包了,热乎乎香喷喷地一手托了,喀哧喀哧吃得口齿生香,幸福感像千军万马,直奔脑门而去。

看着桌上的脂渣,杜沧海就知道,家里的债还的差不多了。因为太了解父母,只要家里有超过一百块的债务,他们家饭桌上除了母亲赶海赶回来的小海鲜,是看不见其它需要花钱买的腥荤的。

但杜沧海还是问了母亲,家里还有多少债没还。

赵桂荣看看杜建成,眉开眼笑地说都还上了,连郭俐美给垫的那五百块私房钱都还上了,今年能过个松快年了。

杜沧海点点头。

赵桂荣又感慨说:都是你的功劳。

杜沧海低着头说:这算什么功劳,祸是我闯的。

嘴里说着这些,其实杜沧海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或许他就会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在丁胜男眼里,他才能变成飞上枝头的金凤凰(丁胜男就是这样评价大哥杜天河的。)这样,她就不会明知孙高第没拿她当回事,却还是让他睡怀孕了去打胎了吧?

这么想着,杜沧海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吧嗒吧嗒地滴在油漆斑驳的饭桌上。杜建成愣愣地看着他,赵桂荣也是。

杜建成两口子,以为杜沧海是为终于还上了债喜极而泣,整整两年多,杜沧海没在家吃过一顿晚饭,没休过一个周末,他奔跑在青岛的大街小巷,挥汗如雨,为自己闯下的祸赎罪……

赵桂荣擦着湿漉漉的眼睛说:好了,已经还上了,海啊,以后你下了班就回家,礼拜天也别出去了,咱不活那么累。

杜沧海也不辩解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他只想找个理由,大哭一场,然后有双温暖的大手,亲昵得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没事了没事了。眼泪流得越来越快,他索性咧着大嘴,哭了一顿,哭完了,擦干眼泪,把脂渣吃掉了一大半。

他一边吃脂渣一边对自己说,吃吧吃吧,吃下这些肉,那颗碎掉的心脏就补起来了。

吃完饭,杜沧海觉得胸口那个悲伤的窟窿被亲情填平了不少,和父母说,债虽然还上了,可他还得拼一阵,给家里挣台电视机。

杜建成直截了当给拒绝了,说:买电视机干什么?

赵桂荣也说:就是!费电!

对电视机,他们并不陌生。

老华就买了一台,吃完晚饭,他就搬张桌子出来,当街横着,把电视机放在外面。挪庄的男女老少,吃完饭,就拿个马扎出来了,围在电视机前看,像看露天电影似的。有段时间,放日本动画片《铁臂阿童木》,挪庄的小孩都看疯了,作业都顾不上写饭也顾不上吃,到点就往老华家门口跑。但杜建成两口子从来不凑热闹,因为老华是小偷,都不知几进宫了,就是改不了。可是,整个挪庄人却没人说他坏话,原因老华偷归偷,可从不在挪庄偷也不偷挪庄人,也不许道上的小贼打挪庄的主意,要是哪个小贼不知死活,偷了挪庄,老华就是上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出来,不揍得他满地找牙他就绝不是老华。所以,老华虽然是小偷,但在挪庄人口中,他盗亦有道,就是义盗,每每犯了事,警车来抓他,通常是警察还没到,老华就已得了消息,跑掉了。

尽管如此,杜建成两口子,还是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那台17寸的黑白熊猫电视机,总觉得它就是老华的贼赃之证。在杜建成朴素的理解里,去看老华的电视就跟去吃老华用偷来的钱请的饭没什么区别,不干净。所以,他不去看,也不许赵桂荣去。但杜溪有时候会偷偷去看,他们知道拦不住,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

也是因为老华这台电视机,给杜建成种下了印象,总觉得,买得起那玩意的,十有八九不是好人,老华不就是么?和寡妇老母过日子,他都几进几出了,也没有正经工作,哪儿来的钱买电视机?或者,他哪儿来的电视机?归根结底,还不就一个偷字?

可杜沧海非常想买,其一,是丁胜男说孙高第家早就有电视机了;其二,父母退休在家不读书不看报,不知道外面世界变化大,买台电视给他们看着,也能开拓开拓眼界,往后他干点什么,他们就用不着一惊一乍好像天要塌了。

杜沧海说到做到,这年年底,背回来一台电视机,但是旧的。夏敬国帮他弄的。

有一天,夏敬国跟他说,他一朋友去广东弄回来一批日本的旧家电,虽然是旧的,可质量杠杠的,比商店里的新电视机一点都不差,还便宜,问杜沧海要不要。杜沧海说要。夏敬国领他去朋友的仓库里挑。在李村路上,一间二十几平的房子里,摆满了各种日本旧家电,录音机,电视机,甚至还有两台冰箱。夏敬国说只要有了它,到了夏天你可以天天喝冰镇啤酒吃冰块。杜天河就想到了薛春峰,想起他的理想就是买台冰箱把鲜逛鱼冰起来。

也是在那天,杜沧海愈发觉得,有钱,真他妈的好,你可以躺在床上看电影(在杜沧海的理解里,电视就是小版的电影)可以在夏天喝冰镇啤酒吃冰块,还可以用风扇,这玩意,分好几档,还会摆头,要多大风有多大风,比自己打蒲扇强一万倍,还有能把人甜腻地心都酥掉的邓丽君的歌声,可是,以他的财力,只能买一台14寸的旧日立牌电视机。

当晚,他就把电视机搬了回去,在杜建成的冷眼里插上电,鼓捣了半天才鼓捣出闪烁不定的画面。就这样,整条胡同里都沸腾了,跑来看电视的人,都快把他们家的房子挤爆了。

老华也来了,站在门口,翘脚往里看了看,面无表情地冲杜沧海翘了翘大拇指,指了指满是横杠的屏幕说:在房顶架根天线就好了。

第二天,杜沧海又找夏敬国弄了个室外天线,架在房顶上,画面果然就清晰了,杜溪说还是外国的好,虽是旧的,比老华家的新的还清楚。杜建成问哪个外国的?杜溪说日本的。

杜建成不高兴,不管是谁,只要说日本半个好字,杜建成都会大发雷霆。因为杜建成的父亲在解放前曾被日本人抓去喂马,有一次,马不知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日本人就怀疑他蓄意毒害军马,把他拖出去给乱刀劈死了。那会杜建成还不到十岁,他清晰地记得父亲是爷爷和母亲用筐子抬回来的,因为乱刀之下,他的父亲早就变成了一堆没有人形的骨肉了。他的母亲好像被吓傻了,葬了父亲以后也不吃不喝,没多久,人就没了。他呢,跟着爷爷。爷爷靠拉脚为生,怕他小孩子一个人在家走丢,就栓在板车上。爷爷拉到哪儿他就跟着跑到哪儿,他跟着爷爷的板车,跑过了抗日战争,跑过了国共内战,跑进了新中国。最终,爷爷攒钱买个胶皮轱辘大车的愿望还没实现,就拉着他的破板车被收编进了交通局运输队。

这台电视居然是日本人淘汰了不要的!杜沧海还花大价钱买了回来!杜建成就恼火得很,要不是赵桂荣和杜溪拦着,他就把它砸了。

杜沧海让他逼得没辙,想退,又不舍得,就问杜长江要不要。杜长江说:我们家的钱不归我管,你得问你嫂子。

杜沧海说:不要钱。

郭俐美听说后,高兴坏了,没等到晚上下班,中午就让杜长江骑自行车带回去了,生怕拿晚了杜沧海会反悔。

杜沧海惦记着李村路上的那两台旧冰箱,就买上礼物,去了薛春峰家,自从认识了夏敬国,他一下班就去即墨路帮夏敬国卖东西,没时间去薛春峰家。说起来,青岛也算不上大,又是同行,运输队有认识薛春峰的,闲聊时听人说,薛春峰已经不拉着板车满街跑了,不知从哪里淘澄了辆旧解放汽车,拉着货满世界跑,干大发了。

杜沧海去,薛春峰不在,他老婆说他出车去东北了,问杜沧海找他什么事,杜沧海说没什么,就是好长时间不见了,过来看看。

薛歌上初中了,个子蹿高了不少,见着杜沧海,还孩子似的,没大没小地和他闹玩,末了,杜沧海才说他记得师傅说想买台冰箱,不知道买了没。薛春峰老婆就笑得什么似的,说买了买了。指给他看,果然,一台崭新的果绿色冰箱立在客厅东南角,上面还搭了一方不大的绣花桌布,桌布上面摆了一盆兰花。就想,幸亏没开口,人家薛春峰买的是崭新的呢。

杜沧海就知道,薛春峰果然发大财了,辞职做生意的念头,就在心里又狠狠地拱了一下,像小树的苗儿要拱开压在上面的石板。

从薛春峰家出来,杜沧海对着湛蓝湛蓝的夜空使劲伸展了一下胳膊,做了个大鹏振翅的动作。

他想飞,飞得又远又高。

2

自从家里还完债,除了工资,杜沧海业余挣的外快,赵桂荣就不要了,让他自己攒着成家立业,转年春天,杜沧海给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国产的,新的。买完电视机,他还有七百块钱。

看着口袋里的七百块钱,杜沧海萌生了去意,不想在邮政所干了。他才二十一岁,人生很长,他不想象父亲似的送一辈子信。尽管所领导后来和他说了,虽然批评了他,但也知道他勤恳能干,只要好好表现,推荐他去邮电大学进修,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可是,在即墨路尝到甜头的杜沧海早已对进修失去了兴趣。

觉得这样的人生像蚂蚁,把一封封的信件和一堆堆的东西运输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吹牛,说说男人女人那点事,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虽然他也不能描述具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可这样一眼就望到头的一辈子,肯定不是他想要的。

午饭的时候,他跟老油条说想走。老油条瞥了他一眼,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干不长。

杜沧海问为什么。

老油条说:打你进所那天起,我就看你不是个踏踏实实干活的主。

听他这么说,杜沧海一阵懊恼,就懒得和老油条说他将来的打算。

觉得和老油条说这些,是老虎在向山羊炫耀嘴里的兔子肉,山羊是食草动物,永远不会懂得老虎嘴里的那块肉的鲜美。老油条看出了他的不服气,就一副过来人的漫不经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多都跟什么人混,都在我眼里呢,没跟你爸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小子到底能作出个什么花来!

杜沧海这才知道,在老油条那儿,自己已经是不良青年了!就忙辩解说:我就帮他们卖卖东西,挣点提成。

老油条啪地一摔筷子: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人?小沧海,是你不知道呢还是当我傻?即墨路上有个好东西?!俗话说得好,人这辈子,你跟着兔子学吃草,你跟着狗学看家,你跟只老鼠就只能学打洞偷东西!

老油条的嗓门很大,整个小馆子里的人都回头往着边看。杜沧海脸上挂不住,但也不愿意和他吵,就说:叔,你言重了,我们是人,即墨路上的人也是人,我们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们也有自己的道义原则。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就听老油条在身后大叫:坑蒙拐骗偷!他们那也叫人!你去和他们一样吧,别扯上我!

因为这事,一连几天,老油条对杜沧海都白眼不看,杜沧海想自己是做小辈的,得放低姿态,主动和他说话,甚至还给老油条买了包烟。老油条连看都不看,和他说话,他面无表情,好像压根就不认识杜沧海,或是当杜沧海在和别人说话。弄得杜沧海挺尴尬的,同事们看出他俩闹别扭了,问怎么回事。杜沧海就笑笑说,是自己不好,惹师傅生气了。

老油条就会猛地回过头,看着他呵斥道:谁是你师傅?!我没认贼作父的徒弟!

杜沧海就纳闷,老油条怎么会对在即墨路混生活的人成见这么深,回家问杜建成。杜建成说老油条的老婆,跟住在即墨路上的一男人好了,回家逼着老油条把婚都离了,结果那男人觉得自己还没结过婚,娶一离婚女人亏得慌,死活不肯和她结婚,女人气不过,拿菜刀他拼命,撕打中他失手把她掐死了,判了个过失杀人罪,坐了七年牢。听说前两年出来了,在即墨路上捣腾旧家电。杜沧海恍然大悟,也很黯然,就问那人姓什么。

杜建成说好像姓闫,叫闫京,出事那会,报纸上登过。宣判那天,老油条拿着那张登了判决结果的报纸坐在马路牙子上哭了半天。

杜沧海叹了口气,在心里感慨,世界真小。杜建成非要砸的那台旧电视机,就是闫京卖给他的。

杜沧海说:爸,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杜建成看着他,好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斩钉截铁说:没得商量,你给我老老实实上班。杜沧海就说:爸。

杜建成威严地瞪着他:除非我不是你爸!说完,杜建成就起身出门,很生气的样子。望着他的背影,不在邮政所干了的决心,就像一滴砸向冰面的水,瞬间更是强硬了。

他想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想见见世面,人只有见过了足够大的世面,才不会固守于经验主义不长进。

上了三年班,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了无数交道,杜沧海发现,越是没有文化没见过世面的人,就越是固执,因为不读书和狭小的接触空间局限了他们的思维,对一切的判断标准,都停留在已有过的那点可怜的人生经验的基础上,这也是那些没文化的老年人一旦固执起来就坚如磐石的原因所在,因为他们穷其一生,都局限在有限的那点人生经验里。

那天傍晚赵桂荣和街坊一起去赶海了,回来,没见着杜建成,有点意外,问杜沧海。杜沧海说可能出去串门了吧?赵桂荣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和家里人闹了矛盾或是有要紧事,晚饭后绝对不会出门,就问杜沧海又惹他生气了是不是?

杜沧海嗯了一声,就把前因后果说了,赵桂荣上下打量着他,说:也就是现在,不用多,要退回去三年,你敢说这话,你爸非揍你不可。

杜沧海没接她茬,说:妈,你说,人为什么上班?

挣钱吃饭。赵桂荣想也不想地说。

做买卖也是挣钱吃饭。

赵桂荣这才明白,儿子这是在往坑里绕她呢,就有点理屈词穷,说道:上班挣钱吃饭凭的是自己的力气,做买卖挣钱吃饭靠的是不要脸和没良心。

杜沧海就说:妈,你觉得我不要脸吗?

赵桂荣赌气道:那你就不是我赵桂荣的儿子了!

杜沧海又说:妈你觉得我没良心吗?

赵桂荣警惕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敢!

杜沧海说:妈,我给你说实话吧,如果单是靠拉车送货我挣不了那么多钱。

你都干什么了?

我在即墨路帮人卖货挣提成,都两年多了,你看,我还是我,既没不要脸也没没良心。

赵桂荣就把挑了满把的泥蛤蜊劈头盖脸地扔到了杜沧海的身上,哭着骂道:你这个不听话的死孩子,你跟什么人混不好,你跟即墨路那帮乌烂混一块去了,气死我了你!说着,就坐在小板凳上呜呜地哭,满手都是乌黑的海泥,抹了一脸,哭着说:沧海啊,你是不是就见不得你妈过两天安生日子?

杜沧海说:妈,我想让你过更好的日子,就像小粟姐家一样,让你住好房子,雇个保姆伺候你。

赵桂荣说:我不要!我人穷命贱,享不起那福,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上着班,别想歪的!邮局多好的单位?多少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你还想不干了!你好日子过够了,我还不想担惊受怕呢!

杜沧海就不说话了,知道说不通。

没一会,杜建成也回来了,深深地看了杜沧海一眼,说:我去你师傅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