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沧海觉得,男人爱一个女人能爱到这份上,也算是可歌可泣了,脑子里就会闪出丁胜男,烟视媚行的样子,从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想,女一号对夏敬国是不是也这样啊?莫名其妙的,就觉得真心爱上一个人,是会让人犯贱的。
爱女一号,是潜伏在夏敬国心里、轻易不露头的秘密,平时的他,就是一个庸俗的、想把日子过体面了的中年男人,很努力很精明地做着买卖,赚钱攒钱给儿子结婚,虽然儿子已不再姓夏。
夏敬国做各种小买卖,卖过袜子、鞋垫,现在卖拉毛围巾,挺挣钱的,挣了钱他就给前妻送去,前妻不要,就去学校,在校门口等儿子,把钱塞他书包里。因为有个强奸犯的前夫,前妻再婚嫁得不好,后来的丈夫是火柴厂的,比她大十岁,是个老光棍,日子并不如意,她也认了,这就叫歪把子瓢配了个破水缸吧?夏敬国见她一次就难受一次,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就白了一半。所以,夏敬国觉得,虽然他进去以后离婚是老婆主动提出来的,可不怨她,满世界都知道他夏敬国是个强奸犯,如果她不和他离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因为大家会说她没点骨气,甚至会把夏敬国出去搞女人说成是她同意的,他的下作正好配她装模作样的无辜,所以才不离婚。
于是,他前妻受不了舆论,遂了众人的道德期愿,和他提出了离婚,日子过那么苦,却没人管了,只能自己熬。
夏敬国挺心疼她前妻的,说虽然谈不上爱不爱的,可总归是结发夫妻,就算离了,也觉得是亲人,像他已故多年的大姐,盘坐在心头上,一辈子都下不来。虽然挣了钱他还会坐四十分钟的区间车去胶州十字坡找小姐,一周一次,雷打不动,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女一号的惦记,对前妻和儿子的心疼。
杜沧海说:何必呢,你又不是没钱,再谈个结婚不就行了?
夏敬国把头摇的货郎鼓似的,说:找那麻烦干什么?娶了新老婆,我钱包还不得让她盯紧紧的?想给儿子给前妻点都不行了,还是这样好,我想给谁就给谁,看好哪个睡哪个,一礼拜换一个,周周不重样,周周当新郎。
杜沧海也就不劝了。熟了,夏敬国也就把杜沧海当朋友了,给他涨了提成,卖一条涨到了五毛钱。一个傍晚吆喝下来,买个三五条,轻轻松松的,杜沧海就觉得这钱挣得有点烫手,问夏敬国一条围巾到底能挣多少钱,夏敬国让他猜。杜沧海使了使劲,猜是一块。夏敬国得意地摇了摇头,又伸出了手指,做了个八的手势,说:再加八毛。
也就是说,一条拉毛围巾,夏敬国拿货才一块二,他净挣一块八毛钱!
杜沧海瞠目结舌,没想到一条围巾就能挣一块八,都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了,就起了辞职做生意的心,回家却不敢说,只把挣的钱,交给赵桂荣,让她攒够一个数,就去还一家的钱。随着杜沧海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赵桂荣开始害怕,小心翼翼地问:沧海啊,这钱真是你干私活挣的?
杜沧海就故做累得好像要散架似的,把身子往床上一横,用鼻子嗯了一声,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其实,和拉板车比起来,卖拉毛围巾并不累,可他得装出很累很累的样子,要不然父母要知道这钱他是和即墨路的恶人们混在一起挣的,得扒了他的皮。那段时间,即墨路已经很有名了,和国营大店国货、利群一样有名,一到星期天,赶时髦的小年轻,就会往即墨路涌。渐渐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深入人心,夏敬国他们也晓得,以后国家不仅不管控做小买卖,还鼓励大家勤劳致富,所以,他也不必像从前似的,揣到拉毛围巾贼眉鼠眼地四处兜售了,渐渐的,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固定下来,不用挂牌也不用写名字,就用绳子或是电线,在两棵树之间一拉,就算这地方有主,别人不能占了。
因为即墨路生意好,也带动了周边的餐饮业,过了胶州路的博山路上,所有临街的房子都开了烧烤店,家家门口摆了一条长长的碳烤炉子,伙计们用大蒲扇把炭火呼扇得旺旺的,炉子上的肉串海鲜,都烤得滋啦啦的,香气扑鼻,隔一里路就能把人的馋虫钓上来。卖完货,夏敬国就会拉着杜沧海去吃烧烤,喝啤酒。那会瓶装啤酒凭票供应,逢年过节每家只有四瓶,家里有酒量大的,还不够一人喝的,像杜沧海家,啤酒票平时不用,都是家里来客了,才买回来,怕不够,赵桂荣就会塞给杜沧海一个烧水壶,让他去粮店打散啤酒,散啤酒不用票。
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青岛就有散啤酒卖,但那会儿没有塑料袋,去粮店打啤酒的工具,基本是烧水壶和暖瓶,很少有用盆的,因为端回家的过程中,啤酒会在盆里晃,浩浩荡荡的,碳酸气会跑掉,影响口感。
烧烤店的散啤酒敞开供应,不论斤卖,论罐头瓶子,过去那种圆墩墩的罐头瓶子,洗干净了,用来卖啤酒,一毛钱一瓶。杜沧海虽土生土长在青岛,却不喝酒,每次去,都是吃几串肉串再加几串烤海鲜,夏敬国自己要一罐头瓶子啤酒,咕嘟咕嘟喝爽了吃饱了,才回家,而杜沧海回家,为了防止母亲问东问西,就做累瘫的样子,一脑袋扎在床上。
过一会,他能感觉到脚上的鞋,被母亲轻手轻脚地脱了下来,然后是袜子,再然后是一条滚热的湿毛巾捂在他脚上细细地擦。他一动不动,任由母亲为他做这些。做吧,只有让她做这些,为辛劳的儿子送上了做母亲的疼爱,她那颗做母亲的心,才能释然安慰。
即墨路李村路这一带的生意虽然火爆,但来的,大多是赶时髦的年轻人,像杜建成、赵桂荣这些自诩老实本分的人,不仅从来不去,连路过即墨路头时,都要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即墨路就是妖魔鬼怪的大本营,全青岛市作奸犯科的人都聚集在这一带,靠臭不要脸地宰人谋生活,仿佛他们不快着点走,邪气都会沾染到自己身上。杜沧海都不敢想,一旦父母知道了,他挣的这些钱,就是和那些作奸犯科的人混迹在一起挣的,得恼成什么样?
4
吃早饭的时候,赵桂荣看着他,好像有话要说,因为星期天和晚上他都在外面忙活,晚上到家,累得一头扎倒就睡,也只有吃早晨饭的时候,才能和家里人说两句话。
杜沧海边喝稀饭边说:妈有事您就说,别憋着,对身体不好。
赵桂荣就说有街坊说看见他在即墨路卖拉毛围巾。
杜沧海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面不改色,也没否认,就嗯嗯了两声,说前两天到天津路送货,看见他们卖围巾的,就去凑了一下热闹。
赵桂荣小声嘟哝说即墨路上就没个好东西,忙完了早点回家,瞎凑什么热闹?杜沧海说好,然后说我这不想做买卖嘛,先跟人学学,练练手。然后就让赵桂荣猜,一条拉毛围巾能挣多少钱。
赵桂荣用带了些赌气的腔调说:挣多少都不稀罕。
杜沧海说:妈,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啊,不管原先是什么人,人家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靠自己本事挣的,哪儿不行了?
赵桂荣说反正就是不稀罕,说着,去看杜建成。杜建成明白,老婆这是想让他拿出点当父亲的权威来,做总结性发言。杜建成把筷子用力地在饭桌上矗了两下,说:好好上班干工作,别想些歪的!
杜沧海只好答应了一声,埋头吃饭,等出了门,走到胡同快转弯的时候,就听杜溪在后面喊他名字,站住了,回头。
杜溪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杜沧海一条拉毛围巾到底能挣多少钱。杜沧海就说了。
杜溪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大,问杜沧海和卖拉毛围巾的熟不熟。杜沧海不想瞒她,就说岂止是熟那么简单,都哥们了。杜溪就挽上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那你能不能跟他说声,成本价卖我一条围巾。杜沧海说:行啊,你要什么颜色的?
杜溪喜欢白的,可她的工作公交车售票员,在人堆里串来串去的,白色不耐脏,还是灰的吧。
晚上,杜沧海就把围巾拿了回来,一条灰的,一条白的,给杜溪放在床沿上,说让她灰的上班戴,白的轮休的时候戴。杜溪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把两条围巾都圈在脖子上,原地转了好几圈。杜沧海也给赵桂荣买了条紫色的。
看着围巾,赵桂荣感慨万千,想起了两年前的冬天,因为一条围巾,他们家陷入了万劫不复,就气,把围巾随手一扔,说不围这围巾也冻不死。杜沧海捡起来,给她围上,说:妈,以前戴围巾是保暖,现在您戴着围巾是为了报仇。
赵桂荣说:还报仇呢,我看你是跟钱有仇!
杜沧海晓得母亲对拉毛围巾的憎恶,还有一个原因是晓得它贵,心疼他花钱,就说他认识那卖围巾的贩子,成本价拿的。赵桂荣就说成本价也得花钱。杜溪就抢着说:妈,成本价可低了,这三条围巾加起来的钱,你去买只能买一条,沧海就能买三条。
赵桂荣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围巾,怎么也想不透一条围巾怎么能赚这么多钱,就觉得即墨路上的贩子,良心简直是坏透了黑透了,一块钱进条围巾,咋就能好意思加两块钱往外卖?她把围巾往杜沧海床上一丢,让杜沧海爱送给谁送给谁,这些黑心肝没良心的奸商卖的东西她不稀罕!
杜沧海知道母亲是个犟人,说不要的东西,别人说破天也没用,就拿回去了,从夏敬国那儿换了条粉色的,送给了丁胜男。
丁胜男很高兴也很警惕,问杜沧海是不是对她有企图。杜沧海说没有。丁胜男不信,让他证明给自己看。杜沧海转身就走,边走边说:这下可以证明了吧?
丁胜男突然有点感动,跑过来,挽着他胳膊,说:杜沧海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杜沧海心里暖洋洋的,因为被丁胜男挎着右边胳膊,觉得整个右边身子都麻酥酥的,大脑却空白得像一片赤贫的盐碱地,连一个语言的绿芽也找不到。当然他也知道,丁胜男挽着他胳膊,并不等于爱他,因为关系要好的男女朋友,相互挎胳膊是时髦,并不代表爱情。
果然。
挎着他的丁胜男边走边说孙高第从外贸学校毕业了,进了外贸公司,工作可好了,还有机会出国。
只要一听到孙高第这三个字,杜沧海的心,就像一张站了人的铁板,人还在上面蹦跳了几下,忽闪忽闪的,挺不是滋味,想来,他走到今天,虽然不好也不坏,是有孙高第的原因,如果不是那场斗殴,或许,现在他正坐在某所大学的课堂里吧?
杜沧海就有口无心地敷衍了一句:这小子,还挺能。
丁胜男说:不是他能,是他们家。
杜沧海没接茬。丁胜男就又说:人这辈子啊,投胎真是门学问,你看孙高第,打小吃的穿的用的就比我们好,上学的时候比我们淘气,可还不照样上大学,照样分配到牛逼哄哄的外贸去?
杜沧海很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她挎着自己胳膊的时光,不想用来讨论孙高第,就不接她茬。可他越不接茬,丁胜男说得就越来劲,说你看我们挪庄出生挪庄长大的这批孩子,除了你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你哥这个大学生之外,一个个的,还不都灰头土脸的?你姐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别当这是什么好工作,听我妈说,干他们这行的,干上几年,没几个不胃下垂的。吴莎莎在盐业公司,一天到晚地拿根钢条封盐袋子,你呢,白天子承父业骑辆自行车满街跑着送信,晚上出去拉大车,除了血汗钱挣多点,谁把你放眼里了?
慢慢的,杜沧海就觉得胸口堵了一拳头,看看丁胜男,说:胜男我们能不能别这么瞧不起自己。
丁胜男有点悲愤地说:瞧得起自己有用吗?要有用我天天把自己当菩萨供着!说着,就松了杜沧海的胳膊,倚在路边的墙上哭,说:杜沧海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孙高第一直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杜沧海说:这世上就孙高第一个男人啊?你离他远点不就行了?
丁胜男说:凭什么不是他瞧得起我而是我离他远点?和他在一起我就高兴,一进他们家门我就有踏进殿堂的感觉,他们家和我家你家和整个挪庄的人家都不一样,他们家铺着红色的长条木地板,他们家有钢琴,他们家的窗台都用厚松木板包着,像外国电影一样洋气!
杜沧海很生气,恨不能脑子里生出一双无形无影的手,把丁胜男脑海中孙高第的家挖出来,扔到海里去!
杜沧海怔怔看了她一会,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就去找他吧。
丁胜男揩了两把泪,突然说:孙高第讹你们家了。
杜沧海一愣,说:怎么讹的?
丁胜男有点不好意思,说:孙高第爸妈骗了你们家。
见杜沧海还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搞不明白的样子,丁胜男有点急,脸都急红了,说:孙高第还有生育能力。
杜沧海这才想起来,他们家之所以赔了孙高第家那么多钱,是因为孙高第的父母一口咬定,孙高第虽然还有作为男人的生理功能,但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又是家里两代单传……他父母之所以在举债带着孙高第治遍了大江南北之后还同意赔偿一千五百块钱,也是因为这,虽然对孙高第到底是不是真丧失了生育能力赵桂荣和杜建成也疑惑过,可毕竟没法验证,也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由着他们说什么是什么。
所以,杜沧海倒没特别生气。觉得这也算是在预料之中,毕竟,他确实把人伤得不轻,孙高第的睾丸确实也碎了一颗,就说:过去的事了,不想提了。又说:胜男,以后见着我,能不能别提孙高第?
丁胜男说:你还恨他啊?
杜沧海说:谈不上恨,就是听他名字就别扭。
两个人,一个站在人行道上,一个倚在墙上,相互看了一会,似乎又觉得无聊,又各自东张西望,看天。杜沧海突然就问了一句让他这辈子都后悔的话:孙高第告诉你的?
什么?
他们家拿他没有生育能力讹我们家。
丁胜男的脸,突然红了:我说了,你不许出去说啊。
不说。
丁胜男说:他让我怀过孕。
杜沧海就觉得脑海里万雷齐鸣,突然想起了吴莎莎跟他说过,丁胜男和孙高第已经那个了,那个了当然会怀孕了,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觉得自己蠢透了!就定定地看着丁胜男,看得眼球都生疼了,就转身,一语不发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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