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暮年老王多事之秋(2 / 2)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老秦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方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续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觉得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多年前,长平大战箭在弦上。

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书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候,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长平大战后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蜀地嬴辉之变。

驷车庶长所说的真相,深深震撼了嬴柱。长平大战后的几年里,嬴辉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为秦国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辉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显赫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辉闻得密报,却不知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嬴辉在蜀地遍索特使嬴摎。遍索两月,嬴摎依旧没有现身。无奈之下,嬴辉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辉贡品很是高兴,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也是一阵大笑:“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君臣笑语之时,六寸银针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炭,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已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无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嬴柱回府,将这些事原原本本说给了河西大隐士士仓。

士仓是蔡泽举荐给太子府的。原本说好的职司,是教习嬴柱的几个儿子。未几,嬴柱觉士仓是个奇才,常来与士仓叙谈国事。士仓听罢,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操心个甚?”“先生差矣!”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辉必要返国纠缠,到时又诬陷我母子。此等事谁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士仓一阵大笑道:“太子事中迷也。嬴辉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兀自神道道,将心悬在半空。”

“嬴辉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嬴柱急得有些口吃起来。

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辉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令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辉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这番大礼,士仓视若不见,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是两家学问。”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道:“既然如此,先生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林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自成一家。”士仓大笑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难题,老夫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

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

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

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参政之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宫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让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方才离开茅屋庭院。

1秒记住114中文:www.。手机版阅读网址:.

<r 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