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暮年老王多事之秋(1 / 2)

颇见萧疏的咸阳王城,又忙碌起来了。

正殿前的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老太子嬴柱走过两厢官署,上得十八级高台,见正殿前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1]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秦王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唯一设于王城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专门执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署。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顾忌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查勘并登录王族成员功爵封赏,执行其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府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已是太子之身,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吗?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一句交代,老给事中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没有一个人影。嬴柱绝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此时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根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闲人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吗?”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俨然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同父异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置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该问你吗?”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2]。当真不识?”

“胙肉贡品,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哼,孝敬?你敢咥吗?”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之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献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此无涉礼法也。”

“没有闻出异味?”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压住了翻翻滚滚之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素无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在此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老人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如何收拾?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似乎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可有可无。如今乍临危局,顿见父王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此时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地毡,嬴柱有些眩晕。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吐纳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