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五十一年,白露一场森森霜雾,天气顿时冷了。
霜降八月初,时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十几年间大战连绵,天下疲软失形,时令岂能不乱?先是燕齐六年苦战,两国同时衰败。紧跟着秦赵两强大鏖兵,长平血战,赵国奄奄一息。之后秦国两次攻赵兵败,势力缩回函谷关内。倏忽之间,战国中期号称天下四强的秦赵齐燕一齐衰落,天下顿时没了光彩。大军对垒的广袤战场沉寂了,使节纵横的宽阔官道冷清了,逃穷避战的难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错人马喧嚣的关隘也萧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大河南北莽莽丛林中的大象都蛰伏到山坳里去了。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如卸套老牛一般粗重地喘息着,连向宿敌嘶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地翻覆的战国之世,第一次进入了令人战栗的寂然峡谷。
入冬,沉闷的咸阳传开一则消息:名士蔡泽入秦谋求任相。
消息传到丞相府,范雎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也许值得一见。”于是,家老奉命驾着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请来了这位燕国名士。蔡泽洒脱不羁,下得轺车不待通报,站在门厅一阵大笑:“应侯何在?燕山蔡泽来也!”径自摇着奇特的罗圈步悠悠然进了两厢灯火之中。方入第三进大庭院,一阵笑声从迎面风灯摇曳处飘了过来:“未飞先振翼,声闻三千里,必是燕山鸿鹄也。”随着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步走到面前。蔡泽一拱手高声道:“其翼若垂天之云,不振焉得高飞?”范雎大笑:“公之惊世大言,天下无出其右也。”蔡泽突然呵呵笑了:“岂敢岂敢,原是在下心虚,大言壮胆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赞为鸿鹄,足下自认鲲鹏,一惊一乍,果是游说有术。”蔡泽这才肃然一躬:“不敢班门弄斧,在下为进言丞相而来。”范雎虚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备而来,厅中说话。”
进得厅中,相对入座。范雎扬手虚请悠然笑道:“先生有话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说辞,老夫洗耳恭听。”蔡泽对着腾腾茶气深深地做了一个吐纳,方才笑道:“应侯天下大器,何以见事如此迟缓?”见范雎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又是一笑,“天有四时,人有代谢。功成者退,后来者进,君以为然否?”范雎鼻头哼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
蔡泽大是尴尬,细长手指叩着座案一泻直下:“五百年来,天下强国功臣莫过于越之文种、楚之吴起、秦之商鞅也。然三人皆功成惨死,余恨悠悠。细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余,立身之道不足也。虽有功业刻于史书,终无大德流传后世,诚为憾事哉!”
“足下鲲鹏高远,敢问何为传世大德?”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泽词锋大展,“功成身死,是为小德。无功身全,是为无德。恶行遗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以全身而终为上。功成身死,与贤哲极致相去甚远,不足效法也。”
“鲲鹏高见,五百年来何人当可效法?”
“陶朱公范蠡,武信君张仪,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声,范雎拍案而起:“蔡泽大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唯以个人安危为至高,谈何大德传世?文仲治越安民,宁自杀于相位,而不随范蠡隐退。吴起变楚,明知贵族为敌而不避凶杀。商君变秦,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宁取杀身之祸而止息秦国内乱。此三人者,宁负重屈己,不荒政误民,堪称大德之最高风范,忠节之千古楷模也!至于范蠡、张仪者流,知难而退,见祸而走,狗苟蝇营于山野林泉,尔等竟视为全功全德,范雎汗颜也!足下自诩展翼鲲鹏,说辞分明蓬间雀也。如此欲取范雎而代之,未免小瞧这颗秦国相印了。”
“应侯之见,何为名士大德?”面色通红的蔡泽勉力支应。
“以义死难,死而全国。”范雎齿缝间掷出八个字,大袖一挥,说声“家老送客”,径自去了。蔡泽难堪愣怔,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惶惶然跟着家老摇了出去。
蔡泽回到燕山社寓,燕国大商纷纷聚来聆听高论。不想,蔡泽进得大门一脸愤激之色,尚未就座就对着众人一个长躬:“范雎不识时务,蔡泽愧对诸位。告辞。”一甩红衣大袖径自走了。燕商们大是难堪,一阵愣怔连忙追出来劝阻,不想蔡泽出门飞马而去,踪迹皆无。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蔡泽正欲跃马出林,前方树下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吗?”
“足下不当笑吗?”
“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
“事已至此,尚有如此说辞,无可救药也。”老者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
蔡泽跳下马一拱手,“蔡泽究竟何错?”
“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说得。”
“足下见范叔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
“敢请明示。”蔡泽依旧一副较真口吻。
“赵良之错,足下之误,皆在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此流俗猥琐说辞,且又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自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睚眦必报,然终不失天下襟怀也。否则,孤傲范叔,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自己思量。”
蔡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乖戾桀骜之气一扫而去,不禁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老者笑了:“蔡泽业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