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相持三年 雪球越滚越大 胜负越来越渺茫(1 / 2)

秦赵两军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经是严寒的冬天了。

进入腊月,中原久旱之后终于有了第一场大雪。呼啸的山风搅着漫天雪花扑进了军营,扑进了壕沟壁垒,扑进了关隘要塞。山峦起伏的上党变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伟的太行山宛如银色巨龙耸立在天地之间,倾听着苍莽山塬中的萧萧马鸣,倾听着无边无际的隐隐人声。

便是这茫茫飞雪,便是这严冬苦寒,也没有冰封广阔战场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涟漪。往昔雪冬,山东道上商旅鸟兽尽皆绝迹,如今却是车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车骑,斥候的快马,满载粮草的牛车,牟取军利的商贾,逃离战火的难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都神奇地复活了,不窝冬了。一场旷古大战便在眼前,多少邦国的兴亡,多少生民的命运,都将为这场大战的结局所左右,纵是严冬飞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宁?

秦国大军一进上党,赵国君臣大为不安。眼见铺排越来越大,分明是国运大决了,孝成王第一次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夜来卧榻,莫名其妙地一阵心惊肉跳,枕不安席,索性召来一班重臣连夜商议。一见大臣们忧心忡忡踌躇不言,柱国将军赵括顿时慷慨激昂:“决国如同决战,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已经摆开,大军已经对峙,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此之际,阵脚松动者必是大溃。诸位身为邦国栋梁,疑惧不定,当真令人汗颜。”一番话掷地有声,一班大臣顿时面红过耳。

孝成王心头一跳,笑道:“诸位大臣思忖谋划,未必疑惧,马服子未免过甚。诸位但说,如何与秦国周旋?”平原君接道:“大军成势,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时稍有退缩,崩溃无疑。老臣之见,秦国兵力已经超过我军八万,我当立即调边军十万南下,一则对等抗衡,二则昭示天下:赵国决意抗击秦国虎狼。”虞卿重重拍案:“大是!唯有兵力均势,六国合纵方可有成。”蔺相如点头道:“山东畏秦,日久成习,我若无大勇之举,实在难以合纵。”楼昌叹息一声道:“我接赵商义报:魏国又夺了信陵君相权,韩国也将冯亭任了闲职。此中之要,是两国对我军能否胜秦心存疑虑。”楼昌原是赵国名臣楼缓之子,楼缓年迈,子袭父爵。上党对峙开始后邦交频繁,孝成王任楼昌为上大夫之职辅助邦交。

“岂有此理!”孝成王生气了,“韩魏反复无常,当真可恶。”

“赵王息怒。”蔺相如很是冷静,“秦国近四十万大军压在河内,魏韩泰山压顶,犹疑观望也是常情。赵军十万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立即分头出使。非但韩魏,便是齐楚燕三国也可稳定。”孝成王点头:“既然如此,请王叔立即北上。若边地能妥为安置,立即调遣十万大军南下。”平原君慨然领命。孝成王又道:“昨接廉颇军报:国尉许历老寒病发作,难以撑持繁重军务。本王之意,马服子谋勇兼备又正在英年,可换回老国尉坐镇邯郸防务。王叔以为如何?”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党大军云集,粮道之任极是繁重,确需精壮之士担此重任。然马服子气势太盛,动辄与老将军帐前争执,老臣忧虑也。”蔺相如素来心思机敏,立即接道:“若得马服子明誓与老将军同心,诚为上佳人选。”赵括顿时感奋,一拱手高声道:“但得军前效力,赵括若不与老将军同心,死在万箭之下!”一言落点,君臣们一阵惊讶一阵大笑。平原君喟然一声叹息:“少将军立此血誓,夫复何言!”

次日午后,邯郸四门车马纷纷。平原君马队北上了。蔺相如、虞卿、楼昌的特使轺车南下了。赵括马队打着“柱国督军使”的大旗西进了。孝成王在西门外送走了赵括,望着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望着西部混沌难辨的白色天地,情不自禁地对着上天一阵喃喃祷告,愿天佑赵国,使自己成为战胜强秦的天下之王。

当此情势,秦国朝野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两军对峙无战,秦昭王将白起与范雎召回咸阳,商议后续应对之策。白起对军势对峙的预料是:赵国必然继续增兵,秦国也得做好增兵筹划,以赵军战力,秦军不可能以少胜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凭武安君调遣。只是这新征发之兵,战力可靠吗?”白起道:“新征士卒,只能修筑壁垒壕沟做辅助战力。只要六国不成合纵,各边地关隘尚可聚集二十余万大军。”范雎笑道:“伐交得当,他如何合纵?我意,先与楚国结盟,南郡兵力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一亮:“应侯有成算?”范雎点头道:“王稽已在楚国,春来当有好消息。”

君臣正在议论,忽有郑安平密报到达,说赵国平原君已经北上调兵,三路特使也一齐南下了。秦昭王脸色顿时阴沉。范雎悠然笑道:“赵国君臣原以为只要与我大军对峙,合纵便是水到渠成,此时觉察情势有异,方才大急,迟了也。”白起困惑道:“如何迟了?”范雎道:“尚未向武安君通报,魏国信陵君相权已免,韩国冯亭形同赋闲,此二人一去,三晋盟约便没有根基了。”白起大是惊讶:“此两人尽皆栋梁,如何说去便去了?”范雎哈哈大笑:“不罢栋梁,大秦府库的金钱岂非白白扔了?”白起叹息一声:“匪夷所思也,如此山东。”

秦昭王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栋梁不栋梁,本在君王之断,岂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闪,终是没有说话。范雎一转话题道:“目下急务是粮草,关中郡县府库之粮已经大半输送河内。以武安君之算,大约储得多长时日粮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顿道:“以对峙之大势,此战三年不能了结。”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听到白起如此论断,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田单一城之兵抗燕国四十余万大军,以弱磨强也才六年。上将军当年东取河内、南下南郡,都是与敌兵力相当,都是无过半年雷霆万钧取胜。如今我军多于赵军,如何这般遥遥无期?”

白起不善笑谈,一脸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没有料到。田单抗燕何能与秦赵大决相比?魏国楚国,何能与赵国相比?赵国崛起三代,大军六十万与我不相上下,邦国实力与我相差无几,名将名臣济济一堂,目下赵王亦非平庸之辈。如此两强大决,每一步都牵动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为已是上天佑秦。赵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战老臣三月拿下不难。然,这是赵国,这是赵军,统帅是老而弥辣之廉颇,若无上佳战机,老臣宁可与他对头相持,绝不轻战。”

秦昭王见白起如此认真,说得实在无法指斥,释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没有细想,三年便三年,纵然再有三年,还不也得撑下去?”范雎见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说话,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将军方才所说之上佳战机,不知何指?”

白起顿时坦然,侃侃道:“战机者,敌军异象也。就实而论,或敌方粮草不济而军兵骚动,或轻躁求战而我可伏击,或突然更换主帅等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范雎目光一闪:“譬如燕国罢乐毅而任骑劫,便是田单战机?”“大是!”白起赞叹拍案,“这一战机田单等了六年。乐毅若在,岂有火牛阵大胜?”范雎若有所思,良久沉默。

“应侯想甚?”秦昭王不禁笑了。

范雎兀自喃喃,陡然笑道:“失态失态,容臣揣摩一番再说。”

倏忽春日,各种消息随着特使轺车随着斥候快马随着商旅义报,在天下纵横飞舞起来。赵国十万精锐边军南下了。燕国武成王拒绝赵国合纵,还图谋在赵国背后做黄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齐王田建没有听蔺相如说辞,也没有听老苏代的“唇亡齿寒”说,硬是骑墙壁上观。韩王魏王忒煞出奇,只追着赵国特使虞卿死问一句,赵军如此强大,为何不打一场胜仗长长三晋志气?

春天最惊人的消息,是来自楚国的故事。老楚王芈横(顷襄王)死了,春申君黄歇迎接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芈完回郢都即位;秦国先不答应,后来又答应了,还派特使王稽护送芈完回国。芈完一即位,立即与秦国订立了修好盟约;秦国驻守南郡的八万大军立即拔营北上了。这些消息故事中,还夹有一个神秘离奇的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不知给楚国办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赏赐了他五千金,还有十名吴越美女。

消息纷纭,春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随之是秦赵两军各自再度增兵十万。如此赵军五十万,秦军五十八万,上党大战场云集大军百万有余。也就是说,秦赵两国都将全部大军压到了上党,真正成了举国大决。面对这种亘古未见的战场气势,天下三十余个大国小邦一时都屏住了呼吸,邦交使节没有了,流播传闻没有了,眼看两座雄伟高山要震天撼地地碰撞,广袤的华夏大地骤然沉默了。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天下恐惧期待的旷古大战却没有发生。

被震慑蛰伏的纷纭传闻,又如潺潺流水般弥漫开来。使节商旅的车马,又开始辚辚上路了。议论源头的游学士子们,在各国都城进行着一个永远没有公认答案的论战:举兵百万,对峙三年,空耗财货无以计数,却依然还在僵持,秦赵两强究竟有何图谋?有人说,这是两强示威于列国,待列国折服,秦赵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说,这是韩国安天下的妙策,抛出一个上党让两虎相争,纵留胜虎也是遍体鳞伤,天下合力灭之,中国便是永久太平。有人说,狼虎两家怕,秦赵两国谁也不敢当真开战,全然劳民伤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