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过柴的月儿,能把干硬的山柴一捆一捆的捆顺捆好,这软溜溜的草还能捆不好。月儿捆好一个草捆子,用手拽着荆条腰子掂掂,捆的实实恰恰的,就是担起走个十里八里也开不了捆,份量也比篓里的草重。月儿又捆好一捆,这第二个草捆比第一个还大还结实。月儿把荆条铺开要捆第三个草捆时,巧红尖着嗓子把还在弯腰割草的吴根才叫住:“社长,社长够咧,捆子都快打不住咧。”
吴根才这才停下镰,展直腰,走过来。草捆子真的是打不住了,月儿想把吴根才割倒的草全都打进最后的草捆子里去,荆条就显得短,弯过来接续不上。吴根才过来抽拽几下也还是接续不上。月儿扶着垒起的草堆撒不开手,吴根才就对旁边的巧红说:“去,到坡上再割一把荆条过来。”巧红提起镰就快快地向坡上跑去。这里就剩下月儿和吴根才,他们两个人中间只隔着一道没有捆住的青草堆,吴根才粗重的鼻息都喷吐到月儿脸上,他火辣辣的眼神更让月儿避不开。月儿扶着草堆撒不开手,她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了。吴根才就这样近近地对着月儿的脸突然说:“真好看。”
月儿白粉粉的脸刷一下就红了,连那两枚晶莹剔透的耳垂都染上了樱桃般的红色。月儿低下头,颤颤地问:“你看见了?”
“看见啥咧?”那一抹诡诡秘秘的让月儿不敢想象的笑又在吴根才大大阔阔的脸上浮现出来,“你说我看见啥咧?”吴根才挑逗着再追问一声。下面的话月儿就再不敢接,她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他说:真好看。这就不再只是说她的脸好看,这话里还包含着她的整个身体。月儿羞羞地低下头,再不敢往起抬。
巧红割回来一把荆条,过来递给吴根才,吴根才在草捆子上接续荆条的时候有意碰摸一下月儿的手。月儿像是让电打蝎蜇一样猛然间把手抽缩回来。不专神的巧红没有看出月儿为什么要那么猛然地往回抽手,就问:“咋咧?月儿姐。”
吴根才咧嘴一笑,打一声哈哈说:“让枣刺扎手咧。”
吴根才把草捆子捆好,就到近处的坡上砍回来三根山木棍子,给月儿和巧红一人一根,三个人各自用手里的棍子,一头挑着草篓子,一头挑着草捆子,咿儿呀呼儿地向沟口走去。
耀先在河滩里没有找见月儿和巧红,却让虎林给叫住。入社以后虎林最爱和耀先搭伙干活,耀先老实勤快吃亏便宜从来不说,和耀先在一起干活虎林尽沾光。耀先也爱往虎林跟前凑,虎林爱占便宜,但他心里并不歧视他。
割草和干别的农活不一样,割草是按斤记工,虎林沾不上耀先的光,但他就是想和耀先在一起。这么长的一个后晌,一个人钻在草滩里没个说话的伴儿也是难熬到天黑的。他看见耀先也是一个人,就摇着镰把和耀先打招呼说:“咋也是一个人?月儿呢?”
耀先就说:“月儿让你虎堆媳妇叫走咧。”
“噢,来来,过来,就在这割吧,这一块草也挺旺的。”两个人就离的不远割起草。耀先闷着头割一阵,见虎林割的草并不比自己多,就问:“虎林哥,你是咋割的呀,一天就能交回去一千斤草。”虎林嘿嘿笑笑,说:“长个心眼好好割吧。”两个人就又割草。
日头偏西,天快黑下来时,他俩把草收了,也是一人一篓一捆。两个人用山木棍子担挑上就顺着河渠往回走。山里人肩膀硬,无论是男的女的都能担挑。山上不同山下,山下一马平川能展开套能跑开车,山上九沟十坡,上上下下进进出出靠的全是一条扁担,肩膀上的功夫不硬不行。
耀先和虎林担着草从沟口里上来,村口坡道旁的两个大场子上晾晒的都是青草,到底是人多力量大,才几天的功夫,场上就割回来这么多草。一走到皂角树下,那青幽幽草的芳香就扑面而来。
保管员郭满屯怀里抱着一杆大秤和一根抬秤的山木棍子靠在皂角树上正打盹哩。十几天前烧起的大火,把两垛麦秸积烧光不说,那腾起的火焰把半个皂角树上的枝叶都给烧卷了,可怜的皂角树成了一棵阴阳树,一面绿叶葱葱,一面干枝累累,也不知道被火烧干烤卷的枝杈上还能不能再长出嫩绿的叶子,能不能再开出白白碎碎的小花。
靠在皂角树上打磕睡的郭满屯,听见有人上来,睁开眼一看是割草的人回来了,再扭脸看看偏西下去的日头,就懒洋洋地起来,开始先给耀先秤草。耀先一篓子外加一捆草,过了一百八十斤,不少,三六一十八,一晌就挣了六分工,比上一晌工多一倍还多。耀先年底评了八分,三八二十四,他上一晌工,才能挣二分四。割一晌草挣六分工不少。耀先把草篓和草捆担到草堆上倒的时候,听见郭满屯又报出一个数,听着他的耳朵就是一炸,这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虎林一篓子草就过了一百三十八斤。这怎么可能呢,整整一个后晌他们都在一起,虎林的那个草篓子还没有他的这个草篓子大呢,怎么就能装的下那么多草。耀先心里疑惑地扭过头往回看,郭满屯正把秤勾子往虎林的草捆子上勾,虎林正把棍子往秤杆前头的牛筋提带里插。郭满屯挂好勾子两个人就抻着胳膊往起抬,耀先就看见虎林伸着脚踩住草捆子下面吊着的一截绳头,秤杆尾巴就高高地往起翘,保管就紧着往后挪秤砣系子。“噢,原来是这样,怪不的……”耀先心里嘀咕一下,赶紧把脸扭开,不敢再往这面看,但他脸上已经扑扑烘烘地烧起来,好像做鬼踩绳头的不是虎林,而是他自己一样。
虎林一担草足足过了三百斤,一个全劳力整整一天的工分,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把戏原来在这里呀。虎林把草也担倒到场上,对愣站在那里的耀先说:“回呀,还愣站在这干啥?”
耀先抹一把脸上羞急出来的汗,说:“你先回,我到滩里接月儿去。”耀先是不想再跟这样奸诈的人相跟了。耀先早就知道虎林是个小九九打的精,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但没想到他竟会用这样的办法来损害农业社集体的利益,这和偷儿能有什么两样。耀先心里虽有义愤,却不能把想法说出来,他是地主的儿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搬弄别人的是非。他只能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说起月儿,耀先这一阵还真的替月儿担心起来。日头眼看着就要压山了,人们都担挑着草篓草捆从沟口里上来了,就是不见月儿的影儿。这么长长的一后晌月儿和巧红能到那里去割草?耀先逆着人流向沟口里走去。
耀先看到虎林脚下的鬼把戏,心里就产生了义愤。但还有人玩的把戏比虎林更大,更让人发指。
吃过晌午饭,郭安屯镰也没磨,背上草篓子就出了窑门,正当午时的大日头火盘一样挂在头顶上。在这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地面都着了火似的直往上腾冒热气。郭安屯连镰都没磨,又是这么大热的天,他这么早出来肯定不是为了到河滩里去割草,他才不是一个勤快人,他要是这么早下到河滩去割草简直就成精了。他早早出来是为了避开彩兰,避开别人的眼睛。晌午间在河滩割草的时候,他碰见了马桂花。马桂花当下就给他传过一个眉眼,心有灵犀一点通,郭安屯当然明白马桂花眉目传情的意思,他们有一阵子没有在一起了。郭安屯也正想着哩,他点一下头,两个人就闪开了,因为彩兰就在旁边。郭安屯本来想的是天黑后再说,但撂下碗就有些憋耐不住,他炕上有女人,彩兰也爱弄那种事,但家花没有野花香,马桂花弄起那种事情比彩兰更嫽。于是他就找个借口对彩兰说:“真他娘的热,我先下去到河里洗个身子,你拾掇罢早早晚晚想啥时候下来就啥时候下来,反正我在河滩里。”
彩兰瞪眼看男人一下,没有吭声。男人们天一热都爱到河里洗身子,她没有理由拦挡他,也拦挡不住,就由他去了。
郭安屯出了场院张望着四下看看,到处都是一片白华华的日头,长长的坡道上还不见一个走动的人影。流火的七月,谁肯在这么热的日头底下晒。郭安屯出了场院见四下没人,一低头就急急地向偏坡上去了。
马桂花没想到郭安屯会连天晌午走进她的窑洞,她想他天黑后才会上来。郭安屯提早上来,让马桂花好一阵感动。寡妇女人对男人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两个人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郭安屯有些放不开手脚,他怕让茅茅看见,茅茅现在毕竟也是七八岁的姑娘了,和小时候不一样,她已能看出大人们的事情了,也能记住事情了。他和马桂花早就商量好,将来要让茅茅和他的老二土改结婚,让孩子看见这种事情,将来咋说呀。也就是因为这,近来他往偏坡上跑的就少了。
“怕啥呀,茅茅三天前就让她姑姑接走了,十天八天回不来。”马桂花看出郭安屯盼盼顾顾地放不开手脚,就笑吟吟地说出实情。
“真的。”没有了顾虑的郭安屯一下就张狂起来,甚至连窑门都不关就把马桂花扯脱了个精精光光,也不让马桂花上炕,亮出东西就要在炕下弄。马桂花忸忸怩怩地要去关窑门,郭安屯拉拉扯扯的就是不放手,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像少年人一样,脱光了衣裳在窑里追追逐逐地戏弄起来,马桂花还不时地发出一阵浪浪的叫声……
山里的窑洞真好,外面大暑大热,流火一样的烧人烤人,窑里却凉凉爽爽的很宜人,尤其适合干这种事。最后两个人还是闩插住窑门,到炕上舒舒展展地睡觉去了。
在凉凉爽爽的窑炕上郭安屯和马桂花放开手脚闹腾了大半晌。等他们睡够睡醒睡的没有了脾气下炕拉开窑门的时候,对面西山顶上已起了火烧云。“呀,日头都要压山了。”马桂花惊惊地叫一声。同时她也感到好笑,两个人滚在炕上一弄那事,天上的日头就跑的风快,一阵功夫就像抱窝下蛋的母鸡扑扑喽喽地卧到西边山顶上的火烧云里去了。要是在河滩里割草,它跑的比蔫蔫牛还慢,半天挪不动一步。“后晌的草还没割哩。”马桂花这时才想起后晌的草还没割回来,刚才赤条精光地睡在凉窑炕上和男人浪声浪气地弄那种事情,就一点也没想着后晌还要割草的事。
郭安屯提系起裤子,踢靸着两只开帮露底的烂鞋,也从窑里出来,看着快要压在西山顶上的红灯笼一样不再炽热的大红日头,也是咦一声,这一后晌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他扭过脸对马桂花说:“罢了,再有几袋烟的功夫天就黑了,没有时间再割草了。你就在窑里,我下去想想办法。”
有郭安屯撑着,马桂花当然不怕,咋说他也是卧马沟说话算话的干部。郭安屯背起来时的空篓子就要往坡下去。马桂花急喊一声:“慢一下。”郭安屯扭回脸,马桂花已跑回窑里,他不知道马桂花还有啥事,就站在院里等着。稍稍一刻,马桂花手里捧着一双白底黑帮崭呱呱的新鞋跑出来,她原来给郭安屯做过一双鞋,因为那双鞋她还和彩兰吵了一架。从那以后她再没心思给他做鞋了,不想再惹那个刁钻难缠的彩兰。但是,麦秸积着火那天,她看见别的男人都风快地跑到前头去了,而他因为靸着一双开帮裂底跟不上脚的烂鞋踢踢蹋蹋地前去不了,只是跟着一群女人跑,就又起了恻隐之心,他毕竟是和自己相好的男人,彩兰不嫌丢人,她还嫌丢人哩,彩兰不心疼,她还心疼哩。于是回到窑里就楦帮衲底又给他做了一双鞋,这几天茅茅正好不在,很快就做成了。马桂花手里捧着新鞋过来,没有把鞋递到他手上,而是圪蹴下直接往他脚上穿。
等马桂花抬起脸的时候,郭安屯真正地感动了,伸手在她软绵绵的脸上摸一把,由衷地说:“桂花,你真好。”
马桂花骚情地笑笑,说:“回去管住你那个会吃不会干的懒老婆,别让她拿着这鞋底子打到我脸上来。”
“她敢。”郭安屯咬着牙豪狠地说一声,背着空草篓子走了。
马桂花看着穿上她的新鞋走了的郭安屯,呆愣了好一阵,再看看他脱在眼前的这双破破烂烂的脏鞋,重重地叹息一声,把它捡起来扔到鸡窝后面的杂货堆里。
郭安屯脚上穿着马桂花做出来的新鞋回到自己的场院,彩兰割草还没回来,三个捣世鬼娃子也不知道又跑到啥地方疯去了。他放下脊背上的空篓子,再翘起腿看一下穿在脚上合合适适的新鞋,心想马桂花就是比彩兰手巧,做出来的鞋这么跟脚。彩兰不行,彩兰做出来的啥活也粗糙。看着脚上的新鞋,郭安屯就想这次再不能让彩兰闹,上次因为一双鞋两个女人吵闹的让全村人看笑话,这次彩兰要是再闹就狠狠地挫她。这就是郭安屯对付彩兰最有效的办法。
有了对付彩兰的办法,郭安屯就想起这一后晌没有割草,自己没有割,马桂花陪着睡觉,也没有割,别人不用想就能知道他们这一后晌是干啥去了。郭安屯心里有点慌,他抬起头就看见红灯笼一样的日头就要压到西边的山顶上了,这时候再出去割草肯定赶不上趟。那还是到下面场子上转一圈吧。郭安屯想着就背起手往下面去了。
日头压山了,在河滩里割了一后晌草的人们纷纷担挑着草篓子或是草捆子,从沟口里上来。皂角树下的场子上显的一片混乱,郭满屯被人们乱哄哄的喊叫吵的晕头转向,过秤记数手脚不停。收草的整个过程杂乱的没有一点章法。个别心奸的人乘机就要做一些手脚。郭安屯从坡道上下来,看了一阵,就看出这里面有名堂,就黑着脸冷声地叫道:“停下!”郭安屯不是社长,但是民兵队长,也算是村里的干部,平常又爱出头管事,他一叫停还真管用,场上混乱的人群就立马静下来,就都往他脸上看。郭安屯往前走两步,从他哥手里要过记数的本本,严声地说:“都不要乱,有人在乱中捣鬼哩。排起队,一个一个过秤。”
割草回来的人们听话地往一起拢拢排成一条长队,郭满屯开始依次一个一个地过秤,郭安屯则在旁边手里拿着本本记起数。本本上的名单日期都是郭满屯提前画好的,那边报一个数,他在本本上找见人名往上记一个数就是,他是村里的干部,又是保管的亲兄弟,谁还能不信他。过秤当然没有记数快,在郭满屯还没有报过来数的空档里,郭安屯悄悄地掀到自己那一页,在当日栏里给自己记下一个数,他没有敢给自己多记,记了一百二十八斤。这个数不算多,也不算少,恰到正好,一般男劳力担挑回来的草大都是百十多斤。又掏一个空他给马桂花名下也悄悄地记了九十斤,这样不仅有了工分,还把后晌的事给糊弄住了。
彩兰半后晌才到了河滩,下来后她满河滩里找不见自己的男人,问谁,谁都摇头说没看见,她就站在沟底歪着脸往偏坡上看,就在心里骂出一串恶心人的脏话。然后找一块草滩,独自割起草。因为她下来的迟,心里还憋着气,在日头快要压山别人都满载满担往回走的时候,她一篓子还没有割满。天快黑了,河滩里割草的人都往回走了,彩兰才坐在河渠上委委屈屈地哭了两眼泪,才背着半篓子草往回走。
彩兰背着半篓子草从沟口上来,皂角树下已没有交草过秤的人了。人们交完草都回家去了,还有几个闲人坐在场子边上谝闲,郭安屯也不在了,郭满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桑木杈在场上往一堆里挑草,他看见兄弟媳妇背着草篓子从沟口里上来,就赶紧扔下手的桑木杈,去给彩兰过秤。彩兰不急着过秤,却和大伯子说起话,她问:“哥,看见你兄弟割草回来咧没有?”
“回来咧,回来还帮着我收草记了一阵数。”郭满屯对自己的兄弟是满意的,要不是有这样一个当村干部的好兄弟,他怎么能干上社里的保管,当保管比当村干部还好,干部们一天三晌都在地里干活,保管是个半脱产,比如这割草吧,全村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顶着更红日头到河滩里割草,他就不用,他等在皂角树底下收收草就是了。
“你还记得他回来割了多少草?”彩兰再问,她是这样想的:如果郭安屯割回来的草不多,那他肯定是钻到哪个山沟草窝里和马桂花干那种事去了。
“我给你看看。”郭满屯掏出本本,指头在嘴上蘸点唾沫,一页页往开掀,掀到就咦地叫一声:“咦,还真不少,一百二十八斤,把一后晌的工分挣回来还有余头。”
彩兰就不再说话,把自己的草交了,回到窑里郭安屯正躺在炕上抽烟哩,彩兰一后晌在河滩里没有找见他的人影,心里很是燥火,本想发一发,想想还是忍了吧,发一通火,说不定还要遭一顿打,不值当。再说人家一后晌也割了一百多斤草。彩兰捋起袖子往锅灶跟前走,准备做饭,一抬脚在炕沿下踩住一个梆梆硬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崭新的鞋。彩兰刚咽下去的那口气,忽悠一下又从心底里翻腾上来,她把放在炕沿底下的新鞋捡起来狠狠地摔出门去,接着就破口叫骂起来。彩兰毕竟是女人,是女人就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和旁的女人好。
彩兰刚骂开口,郭安屯骨碌一下从炕上坐起来,把手里的竹杆烟袋“咔嚓”一声在砖眼墙上扳成两截,吼着声比彩兰的声音更响更亮地骂道:“反了你了。你要是再敢给老子闹出事来,非把你的狗腿打断不可。你一天好吃懒做不干活,成天让老子踢靸一双开梆烂底的破鞋,丢人不丢人。”
彩兰见男人把旱烟杆都扳断了,就禁了声,她要不禁声拳头就打到脸上了。
郭安屯赤脚下炕把彩兰摔出去的鞋捡回来穿上,见彩兰再不做声,就也把声放低些道:“七七七八八八,我给你说过多少回,马桂花是你的亲家母,你一天少给我丢人现眼。知道不知道,人家马桂花是看见麦秸积着火那天,我脚上踢靸两只不跟脚的烂鞋,才好心做了这双鞋。”
一提起麦秸积着火那天郭安屯踢靸着烂鞋跑不动,彩兰也“噗哧”一声笑了。彩兰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她把丢人当耍牌哩。麦秸积着火那天她也在地里,在往回跑的路上她看见自己男人抬不起脚的那个狼狈样,甚至比别的女人笑的还厉害。
“笑啥笑。”彩兰一笑,郭安屯扳严了的黑脸也就松开了,
对自己男人和马桂花的来往,彩兰实际上已经服了,知道自己根本管不下,真真假假的里面还有一层亲家的关系,发一阵火消消气也就算了,闹腾起来真的不好看,万一以后真的成了亲家呢。再说自己手慢,老让男人穿一双破破烂烂的鞋也实实过意不去。男人穿她一双鞋也是应该的,也省的自己再熬灯费眼。于是彩兰就说:“穿她衲下的鞋行,但有一条,再不许和她弄那种事。”
郭安屯没想到彩兰今天会这么开通,能说出这样的话,就咧着嘴笑了,说:“知道,我能和亲家母干那种不能见人的事?快烧火做你的饭吧。”
彩兰无可奈何地拉响了风箱。
正在河滩割草的李丁民突然就木呆呆地愣往了,水仙以为他那里不舒服,就扔下手里的镰刀,跑过来问:“咋咧?那里难过的?”李丁民激灵一下,说:“咋也不咋。”两个人就又割草。
麦秸积着火,开始在河滩里割草,他们俩口子就没有分开过,天天晌晌都在一起,这是两个勤快人,他们每天交回来的草比一般人都多。他们的多是实实在在的多,不掺一点假的多。诚实农民的本色在这两个身上得了真正的体现。
李丁民割几下草,就又停下手。水仙扭过脸怪怪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李丁民干脆把手里的镰刀一撂,坐在草滩抽起旱烟,不是往常那样抽一袋两袋就紧着起来干活,而是一袋接一袋,一锅续一锅,没完没了地一直抽,眉头还拧着一个老大的疙瘩。撅起尻子一直在割草的水仙就不高兴了,她扭回脸高声说:“要是身上难过,就回窑里歇着去,要是不难过咱就紧着割草,烟又不顶饥不顶饱,一个劲地抽那干啥吗。”
“宁宁地。”李丁民似乎有些发火。他的性格轻易是不发火的,今天他这是咋啦吗?水仙也再不吭声,弯下腰割自己的草去了。李丁民正在思考着一个问题。这问题关系着卧马沟的家家户户,关系着卧马沟的将来。这个问题也是由麦秸积着火而引发着让他思考的。他在想,怎样才能把那群在村子里疯跑疯窜的孩子们管住,他想到了学校。卧马沟是个小村,原来家家都穷,别说是办不起学校,就是有了学校,也上不起学。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解放土改都快十年了,原来没吃没喝的卧马沟贫农早挺直腰杆吃饱饭了。现在是该办学校的时候了。卧马沟从古到今没有办过学校,连私塾都没有办过,除了原来的郭福海家,卧马沟几乎没有人上过学,满村里没有几个识字的人。正因为都不识字,农业社成立时选社长才不得不用碗里投黄豆的办法,这都成了外人笑话卧马沟的口实了。办起学校就把疯野的孩子们管束住了,更要紧的是孩子们就能学下文化。这一代人能用碗里投黄豆的办法选社长,下一代人也能用这办法?那不成了今古奇观更让人笑话。喜娃出去上了三年学,回来就能记工当会计。孩子们都上几年学,不是就都有出息了。要是早点办起学校,孩子们就不会钻在麦秸集旮旯里玩火,麦秸积也就不会着火。对,办一所学校,办一所卧马沟自己的学校。李丁民坐在草滩里连着抽了十几袋旱烟,最后就想出来个这事情。
李丁民的大儿子春喜已经送出去上学了,他这样想是为了更多的孩子。这一晌他就没有割下多少草,惹的水仙老大的不高兴。李丁民自己却少有的兴奋,他把草篓子背上场,也不等保管过秤,推给水仙就往吴根才的上房院跑。连郭满屯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李丁民每晌割回来的草都是一担,这一晌咋只背回来一篓,还话都不说,扔下就跑的没影了。郭满屯就问水仙:“丁民今天咋咧,和往常不一样喀。”水仙噘着嘴也说不知道。
在上房院李丁民没有把话说完,吴根才就把两只大手响响地拍在一起,说:“好事情呀。这几天我也在琢磨这事哩,办起学校就把娃子们圈管住了,要紧的是娃子们就学下文化啦,就不会像咱们一样当一辈子睁眼瞎,好。把安屯叫下来,咱们三个先好好商量商量。”
吃过晚饭,三个村干部坐在官窑里正正经经地商量起卧马沟兴办学校的事情。这是大事,大善事,关系着卧马沟子孙万代的大善事。虽然已经解放土改这么些年,但中条山深处的卧马沟的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他们还没有学校,孩子们还像羊一样在村子里撒放着,谁要想读书识字就的到山外去,就的到远一些的大村子去。像卧马沟这样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子,那时候一般都还没有学校。山区的闭塞和落后不是短时间造成的,也不是短时间里能解决的。要解决这问题需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更需要付出相当长的时间。兴办学校造福后人,这样的事情还用商量,干起来就是了。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兴奋的闪起红光,他说:“现在就是和解放前,和土改前不一样,那时候咱们请不起先生,现在只要咱办学校,先生不用请,区委就给派来了,公办老师来咱只管一口饭,旁的咱啥也不用操心,公家啥都管。是这,明天就到区委去,有了这个想法,就紧着把事办成。”
坐在炕沿上的郭安屯翘起腿,看着才上脚两天的马桂花给做下的合脚新鞋,嘿嘿地笑了。夏收以后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到下马河区委开过会哩,现在又有机会了。好长时间以来,代表卧马沟出去开会办事的总是郭安屯。吴根才这个人不爱张扬,不爱跑闲腿,所以有个啥事他就把郭安屯打发去了。郭安屯张张扬扬的就好个这,卧马沟离下马河有二十里,这二十里河滩路对郭安屯来说根本就不算个啥,只是他在这二十里河滩上来回走的时候脚上常没有一双合脚的新鞋,这下好了,脚上才有了一双马桂花做下的新鞋,二十里路还不是抬腿的事情。脚上有了新鞋,再走进区委大院的时候,那些干部就再不会咧着嘴笑话他是济公师傅了。郭安屯心里喜滋滋想着明天进了区委大院先去找谁,是先找区委书记老周呢,还是先找韩同生……
吴根才点一袋旱烟,看看沉寂不语的李丁民,再看看满脸都是兴奋的郭安屯,说:“这是个大事,明天我和丁民到下马河跑一趟,安屯你就不用去了,你在家里招呼着社员们浇地割草。”
听吴根才一说这话,郭安屯瞪着眼,傻个毬咧。他想着咋也该他去,咋突然就又不让他去了,他心里有老大的不愿意,但却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不是正位上的神,关键时候就不管事咧。
李丁民还是惯常的样子,眯缝着细细的眼睛,慢咧咧地举着一杆旱烟吱吱地抽。郭安屯心里有了沉重的失落感。
第二天吃过早饭,郭安屯背着草篓从坡道上下来,坐在河渠上就不想再动,他心里疙疙瘩瘩地想不通,碰上这么大的事情,吴根才就把他往边里撂,把李丁民往头里推,真他妈的不够意思。郭安屯坐在河渠上闷闷地抽起烟,他今天虽然下来的早,却没有心思去割草。
郭安屯正坐在河渠上抽闷烟,吴根才和李丁民就从坡道上下来,两个人今天都换了衣裳,都穿的周周正正的,尤其是李丁民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像是出门相亲的新女婿。见两个人下来,郭安屯提起篓子想躲,但已经躲避不过了。吴根才粗粗的一嗓子喊住他:“嗨,这么早就下来了。”郭安屯黑黝黝的脸上强挤出笑,接上话说:“早啥呀,也是才下来,抽两袋烟再动镰。”“行,你在村里招呼着,我俩去走一趟。”“去吧,乘早起凉快。”
吴根才和李丁民沿着河渠向下马河去了。割草的人开始陆陆续续从坡道上下来,人们下来谁也不像郭安屯那样先坐在河渠上抽几袋烟,都是急着往草滩里钻。割草和平常上工不一样,平常上工到了地边上说说站站无所谓,反正到天黑有人给记工。割草是按斤记工,割不下草就记不下工。人们下来谁都不肯耽误自己的时间,都提着磨快的镰刀急着往草旺的地方钻。郭安屯不急,他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不割一根草都能在保管的本本上记下一百二十八斤的数,他急啥。社员们一群群一串串都从他脸前走过去了,他还坐在河渠的石头上有紧没慢地抽旱烟。直到月儿和巧红下来,他才眼睛一亮从河渠上站起身。郭安屯已经观察注意好多天了,他发现月儿和巧红这两个卧马沟最年轻好看的女人,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吴根才进进出出地往前沟后沟里钻,他就想这里面会不会有事情。年轻好看漂亮诱人的月儿为啥一见他就慌慌张张地躲老远,而跟在吴根才身后就像是块抹布甩不掉。土改斗争郭家的时候,吴根才和他郭安屯一样狠,这月儿又不是不知道,所以他觉得这里面有事情了。
月儿才不像是一块抹布似地沾在吴根才身上甩不掉,这几天是吴根才像抹布一样一直往月儿身上沾。在笸箩潭边无意中偷看了月儿和巧红的光身子后,吴根才肚子里像灌满了糖,灌满了蜜,灌满了陈酿美酒,让他甜,让他醉,让他迷,他就再舍不得离开这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担起草从后沟往回走的路上,他就和两个年轻女人约定:明天还到后沟来割草。不等月儿答腔,巧红就响响地答应下来,巧红觉得能和社长在一起搭伙割草是一种不小的荣耀,再说社长又这么能干,一个人割倒的草就够他们三个人往回担。月儿的想法和巧红大不一样,吴根才的大脸盘上再三浮起的诡秘的笑,让月儿感到一阵阵的心慌害怕,她敢肯定地说吴根才藏在笸箩潭边把她和巧红看了,他脸上跳动着的让人不可捉摸的笑就是明证,他把她们再往后沟里引,还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哩。月儿不能答应,月儿想:明天不但不跟着吴根才再到后沟里来,从今往后也再不跟着冒冒失失的巧红胡乱地跑了。明天还是跟上耀先正正经经地在前滩里割草,月儿知道自己和巧红不一样,巧红根红苗壮,贫农的女儿,贫农的媳妇,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人家也能扛的住。自己是个啥?地主的女儿,地主儿子的媳妇,就是芝麻大的事掉在自己头上,也能把自己砸倒。
巧红叽叽喳喳地应了声,没有听到月儿的应声,吴根才就知道月儿心里在想啥。在快到村口的河渠上,吴根才碰见迎面来接月儿的耀先,张口就说:“拴娃,明天你也不用割草了,明天你和虎堆搭伙去浇地,月儿和巧红正好搭伙割草。”
耀先从河渠上过来,看见月儿担着草和吴根才走在一起,心里先是一惊,到了跟前吴根才再这么一说,耀先心里就更虚了,但他不能违抗社长的命令,他只有受命服从。耀先回说一声“知道咧。”就从月儿肩上接过担子,跟在吴根才身后一声不响地往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