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9451 字 3个月前

苍桑的岁月像是行走在山道上的牛车,走的艰辛而执着。牛车上到山顶可能就进了家园,而艰辛的岁月却还遥远的没有尽头。

又进入了伏天。收完麦子,河滩地里回茬种上秋庄稼后,农活就不紧了。半年辛苦半年闲,老天爷也还算是公道的,它不让农民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汗滴八瓣地在庄稼地里辛劳,该歇的时候也让农民们歇。入社前单干的时候一进了伏天,一般人就都不怎么往庄稼地里钻了,地里这时候也没啥活,最多就是锄锄草,浇浇水,没啥活大多数人就都在凉窑里歇着避暑呢。但是进入农业社以后就不行了,上面要求农业社每天必须上工,社长们就想办法天天往地里派工。

今天吴根才和李丁民一商量就把男女社员一起都派进棉花地。乘现在棉枝担儿上还没有坐下棉花疙瘩,紧着把棉花地再锄一遍,等上几天棉枝担儿上坐下棉花疙瘩,锄把儿就进不去了,进去锄把儿一摇就把棉花疙瘩打掉了。

几十个男女社员背着锄一起进了棉花地,这是一块平平展展的大地块,开春的时候吴根才一狠心,把这块地全种了棉花。棉花是农业社的支柱,一年把棉花种好了,年底评下工分才能分下红,只靠缴公粮拿回来的几个钱社员们的工分上不去。棉花是经济作物,种一亩棉花就是种比一亩麦子的效益好。其实农业社也是一个家,一个大家。社长就是这个大家的家长,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就受穷。作为一个社长,计划安排不好农业社一年的生产,社员们的生活必定就要受到影响。吴根才的安排基本上是合理的,是让社员满意的。

一群人到了地里,就一字儿排开干起来。男女社员有一阵没有在一起干过活了,今天拢到一起气氛就像这伏里的天气一样很热。不是有一句话叫:男女混杂干活不乏,就是这。男人和女人交插着往地垄里一站,再有人浑浑素素地说上几圪节段子,就都把身上的热、心里的烦给忘个毬咧。

郭晋平家境不好,心境却很好,肚子里的花花哨哨的事情不少,都是原来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扛活时学下的,现在他就把这些年轻时学下的东西从肚子里倒腾出来。进了地垄郭晋平就咧着没牙的嘴说开了,他说的是前后院的故事,他把女人下面尿尿的地方说成是前院,屙屎的地方说成是后院,还有题目:叫憨女婿找院。这是个很花哨的段子,能让在场的男人听的跑了马,能让在场的女人听的湿了滩。

月儿今天正好还和这个年纪老老的却爱说黄段子的男人挨靠的挺近,听他才说了几句,月儿白粉的脸颊上就飞起一片红晕。月儿低下头挥舞着锄把快快地锄到前面去了,她不能听这样的黄段子,听了就觉得口干舌燥胸闷,就觉得浑身难受。月儿往前面去了,郭晋平的声音就越大了,好像他专门就是想让月儿听。好在周围四匝都是结过婚的男人女人,谁都不忌讳这,都还觉得新奇有趣,都想听。

虎堆的新媳妇巧红和月儿隔着一垄地,她就没有像月儿那样脸红心跳地快快地摇着锄把儿往前面去,巧红还有意慢慢锄着地跟在郭晋平身后听他细细地说,多有意思呀,还有那么憨的男人,挺着东西找不见院门。巧红听着的时候还偷偷地抿住嘴笑,还联想到自己和女婿做那种事的经经过过……

一垄地锄到头,大家都坐在地边河渠上的树荫里歇息。几个年轻男人听了那么一节长长的花哨段子,到了河渠边就觉得裤裆里的那根东西勃勃地憋胀的不行,转过脸就想找地方方便,有人往前只走几步,就叉开腿掏出东西哗哗地撒尿。巧红跟在郭晋平身后,听着花花哨哨的故事锄过来,也觉得下面漫了滩似的难受,再看看那些背过脸就掏出东西哗哗尿尿的男人,就更觉得紧了。她就起身邀上月儿去方便。自从巧红嫁到卧马沟来,月儿就算有了一个说话的伴儿,巧红见月儿清清爽爽的总爱往她身边凑,她根本不在乎月儿是什么身份。月儿并不觉得紧,但磨不开面子,就起来跟着巧红往河渠边上走。

俗话说:男人尿尿转过脸,女人尿尿跑多远。月儿和巧红走出去好远,刚想要在地埝根蹴下,河渠上的几个平常爱逗笑的年轻人就齐声喊:“见啦见啦,看见白尻蛋子啦,也看见那两片柳树叶子啦。”把月儿和巧红怪的提起裤子再往前走,又走一截,刚要往下圪蹴,这边就又见啦见啦尻蛋子柳树叶子地喊上了。月儿是卧马沟最好看的女人,巧红是卧马沟最年轻的新媳妇,人样儿长的也不错,男人们当然想逗弄年轻好看的女人。

耀先和虎堆坐在河渠边的树荫里,看着被人们撩逗的走了老远还是不敢蹴下尿尿的媳妇,也觉得好笑,也跟着喊叫:见啦见啦。

月儿索性拽着巧红钻进对面坡上的山林,这下男人们看不见了,也就不喊叫了。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进了山林抹下裤子就尿。巧红脸蛋儿长的好看,但她肚子里不大够数,她跟在郭晋平身后听了一节黄段子,自己下面漫了滩似地湿了一片,她就想知道月儿那地方是不是也漫了滩,她抹下裤子的同时就低歪着脑袋使劲往月儿那地方看,一看,就呀地叫了一声,“呀,月儿姐,你那地方咋是那样呀?”巧红觉得月儿那地方与别人的不一样,别的女人那里都是一团乌黑,而月儿那里却白白光光没一丝杂杂乱乱的黑毛。月儿尿完就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并用嗔怨的目光止住巧红不知深浅的惊咋。月儿当然不低头去看抹下裤子正蹴在地上叉开腿“哗哗”尿尿的巧红,她抬起头往天上看,因为站在高处,她抬起头就看见对面山坡上翻卷起一团黑浓浓的烟雾。第一眼月儿以为是卷山云过来了,但再一细看,那不是卷山云,而是黑烟。这是那里来的这么大的一片黑烟呀?山坡对面就是他们的卧马沟村,村里咋会起来这么大的黑烟?月儿心头一紧,就叫巧红:“巧红,你快看,那是啥?”

巧红见月儿脸上有些失惊的样子,就一边往起提裤子,一边朝月儿说的方向看。她也就看见对面山坡上翻卷滚动着的浓密的黑烟。“呀,是村子里着火了。”巧红的第一反应比月儿准确。两个钻进坡上山林里尿尿的女人就失声尖叫着往外跑。

歇在地边河渠上的人们猛然听见她们在林子里的喊叫,都吓一跳,以为那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在林子里让坏人强暴了,或是碰上毒蛇猛兽了。不由分说,河渠上就站起一片人,并且还有人带头要向她们喊叫的向方跑。虎堆和耀先当理所当然也要往那里跑,因为失声喊叫着的女人是他们的媳妇。人们在河渠上往前没跑几步,月儿和巧红就疯了似地尖叫着从山林里跑出来,后面没有追出坏人,也没有追出野兽。河渠上往过跑的男人就往了脚,一时闹不明白这两个女人为啥要这样声嘶力竭地尖声惊叫。

从山林里跑出来的月儿巧红朝这边嘶叫奔跑着,一边抬起胳膊往山坡背后的村子方向指着高喊道:“快看快看……”河渠上的人们听清她们的喊叫后就扭过头往回看,因为人们站在低处的河滩里,村子又在坡弯背后,风向也不对。站在这里暂时还看不见坡那面浓浓翻滚起的黑烟。

“瞎喊叫啥哩,把人喊的慌慌的,还以为你们是咋咧?”吴根才站在河渠上拄着锄把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喘着气跑过来的月儿嚷一声,他根本没有注意巧红,端着眼只看月儿。他觉得一路跑过来的月儿更让人耐看,她脸儿涨的通红,柔软的头发飘逸着,整个苗条柔美的身体就像是在空中飘荡起来一样。后面的巧红虽也年轻好看,但和月儿一比就逊色多了。吴根才本来还想逗弄逗弄疯跑过来的月儿两句。月儿却抢先说:“社长,快看,村里着火了,我和巧红立在坡上看见村里起来一片黑烟。”“真的,我们立在坡上就是看见了。”不用听巧红的补充说明,吴根才也信了,月儿从来没有主动给他上过话,今天她能急成这个样子,就肯定是村子里出了事情。吴根才转过脸时,李丁民已指使着虎堆上树,他指着河渠边一棵一揽粗的大榆树对虎堆说:“虎堆,快爬到树上瞅看一下村里究底是咋啦?”

虎堆猴子一样蹭地就上了树。

郭安屯躺在树下毛茸茸的细草丛中,嘴里含着一根长长的狗疙瘩草,斜眼看着立在吴根才脸前,把手抚在胸前吁吁喘不上来气的月儿,不以为然也说:“卧马沟能着了火?笑话。卧马沟一面坡上都是土窑,土窑能着了火?哼。”

这是一棵树杆通直的大树,虎堆爬到五六丈高的地方就叫起来,他也真的看见对面山坡顶上顺风卷起的滚滚浓烟。“就是村里着火了,黑滚滚的浓烟都漫过坡了。”爬在树上的虎堆刚喊完。“当当当,当当当……”急促的钟声就从村子那边传响过来。

“不好,赶快回村。”吴根才喊一声,撒开腿就往村里跑。村里的钟声都急急促促地响起来了,谁还再犹豫。人们哗啦一下全向村里跑,村里的男女劳力几乎全都在这块棉花地里,这一阵子村子里可能只有饲养员吴换朝一个人,余下的便是一群孩子和几个行走不便的老人。人们在往回跑的路上就想村里啥东西能着起大火?郭安屯刚才躺在大榆树下说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卧马沟家家户户都是土窑。土窑是着不起大火的,土窑着不起火,那房子呢?吴根才土改分下的五间大上房除了后檐墙剩下的全是木料,全是干干透透的红花松,房子里还存放着一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好棺材,生漆和油一样也是见火就着的。许多人在往回跑的路上心里想的都是吴根才的大上房着火了,跑在最前头的吴根才也是这样想的,让吴根才心焦的不是五间大上房,也不是存放在上房套间里的那副好棺材,他担心的是睡在套间炕上的三个宝贝女儿。打钟上工的时候他和改改扛着锄头一起出来,改改特意还在上房门上加了一把锁,把三个女儿都反锁在上房里,让她们就在宽宽敞敞的上房里玩,不让她们出去招惹郭安屯的那几个浑小子。吴根才后悔呀,真要是他的五间上房着了火,他可就啥也没有了。

郭安屯脚上拖拉着一双跟不上脚的烂鞋,跑不快,落在最后和一群女人跑在一起。在所有的人里是郭安屯第一个想到是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着火了,在虎堆往树上爬的时候,他躺在细茸茸的草里信口说一句:土窑着不了火的话,说完心里就忽悠想到了吴根才的五间大上房。闹土改的时候他和吴根才是铁哥们,后来慢慢就有些分心疏远,尤其是合作化以来,他们俩都快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郭安屯一直以为合作化时自己没有当上社长副社长是吴根才在区委周书记跟前上了他的眼药,才弄出个碗里投黄豆的闹剧,使他跌到李丁民后面。现在他对吴根才真的有些嫉妒有些怨恨,当然他也只是在心里有嫉妒有怨恨,表面上两个人还是挺好的,外人谁都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都还把他们当成是铁杆哥们看,该出去开会吴根才还让他去,村里社里的大事小事,他说了也都还能算数。但他心里就是有些不平衡,本来卧马沟农业社的社长韩同生答应是要让他来当的,可是后来……唉,不想啦,顾不上再想啦,他和改改跑到一起了。改改的尻蛋子真大,一撅一摆的跑不快,就是让这个肥肥大大的尻蛋子给拖拽住了。

改改心宽性子肉,跑不动,干脆就停下来不跑了。郭安屯拖拉着一双不跟脚的烂鞋,跑到改改跟前冷不丁地说:“还不快跑,是你家上房着火咧。”

改改跑的有些喘不过气,但还是狠狠地回了他一句:“不敢说是你家窑里着火了。”改改以为郭安屯是在和她斗嘴说笑哩。郭安屯却侧过脸正而八经地说:“谁家的土窑能着起火来,要着火,只有房子能着。看,烟冒的有多厉害,不正是从村口上冒起来的。”跑到这里,就能看清滚滚翻腾起来的浓烟了,这黑云一样翻滚着的浓烟还真的是从皂角树的村口升腾起来的,村口有啥?不就是有五间木架结构的大上房吗。改改性子再肉听了这话,看了这景,心里就真的急了。心一急,腿就稀软的再迈不动步,就“哇”地一声哭叫起来。改改一哭,跑在男人们后面的一串女人就都知道是改改家的五间大上房着火了,就都围靠过来劝改改。改改抹一把满脸上的鼻涕、眼泪和热烘烘的汗水,哇哇哭叫的更厉害,她往前迈不动步,却在原地蹦起脚,哇哇叫着说:“三个娃,三个娃都还在上房里锁着哩。”改改这么一说,把旁边围过来的女人都说慌了,那是三个喜人好看的女娃子呀……

跑在最前面的吴根才真的和疯了一样,他把命都破出去了,从沟口里没命地跑上来,他就看见五间大上房的房脊还巍巍耸立在半空。他的五间大上房安然无恙。和郭安屯说的不一样,那滚滚翻卷起来的浓烟不是从上房里冒出来的。吴根才紧揪起来的心缓了一下,他再往前猛跑两步,就看清这浓浓的黑烟原来是从场上的两垛麦秸积上冒起来的,是农业社的麦秸积着火了,这也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两垛麦秸积是农业社三十几头牲畜整整一年的料草,一把火烧了,牲口们吃啥?牲口没吃的春耕秋种靠啥?可是跑到场上来的吴根才干眼看着麦秸积上汹汹烧起的大火,垂下手没有了办法。这么大的火势,人根本到了不跟前。

随后跑上来的耀先挥舞着手里的锄头就要往火里冲,就要扑火救草。“拴娃!”紧跟在后面的李丁民一嗓子喊住耀先。这火根本是不能救的。麦秸积着火拿啥也救不下,啥办法都是徒劳的,救火只能造成更大的损失和伤亡。

人们陆陆续续从沟口里跑上来,却都远远地站在皂角树背后瞪着眼干看,看着火势肆无忌惮地在麦秸积上汹汹燃烧。现在的火势更旺了,两垛像房子一样高大的麦秸积此刻就成了两个巨大的火球,烧灼的人们根本不能靠近。连皂角树巨大的树冠靠向火势的一面的绿叶子都让烤的屈卷起来。

火势越烧越大,麦秸积上已没有了翻滚的黑烟,上下左右通通都是烈烈的火焰。大热的伏天,谁受的了这么旺的火烤。从沟口里涌上来的人们不由地都向后退,束手无策的人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垛麦秸噼噼叭叭响着被烧成灰烬。

“咋回事,咋回事。谁放的火?”拖拉着两只烂鞋最后从沟口里跑上来的郭安屯先瞥一眼安然无恙的上房院,紧接着就问出一句这样的话。是呀,好好的麦秸积咋就能着了火?人们的眼珠子转转溜溜的都想找出答案。

“是谁敲的钟?”吴根才大声地问一声。

饲养员吴换朝木呆呆地从皂角树下站起来,说:“是我敲的钟,我从窑圈里出来两个麦秸积上就有了火,我就赶紧敲钟叫人。”

这时候郭安屯就站到吴换朝前,严声问:“看没看见是什么人放的火?看没看见谁在麦秸积跟前转悠过?”

吴换朝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社员们上工走了地,我从坡道上下来的时候,好像是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几个孩子。”

吴根才的眼睛突然像玲当一样睁大,他有些失声失语地说:“快快,快看看各家的娃们,可别让娃们出了事。”他的话一下提醒了人们,平常大人们一打钟就都到地里去了,把孩子们撒放在村里由着他们玩,由着他们耍,刚才吴换朝又说看见麦秸积旮旯里钻着一群孩子,大人们的心都慌乱起来,谁家没有孩子呀。吴根才的话一出口,人们就乱纷纷地散开顺着坡道往自己家里跑,看看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在家。

这时候改改也从沟口里上来了,她上来看见着火的不是自己的五间大上房,而是农业社的麦秸积,她软了的身子一下就硬起来,同时就响响地骂一句:“挨炮子的安屯,把人吓一惊,挨刺刀的。”骂完她就赶紧往上房院里跑。

改改跑进哨门,开了上房门上的锁,看见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坐在套间炕上手里举着线绳正勾勾挑挑地撑交哩。改改扑上去把小女儿杏花一把揽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大女儿梨花已经闪过十岁,她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咋了?”

改改是为刚才一道上的惊吓而哭,女儿一问,她又呵呵地笑了,她依次在三个女儿光溜溜的头发上摸一把,说:“妈想你们哩。”

李丁民也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春喜,整十岁了,去年他把大儿子送到山下他舅家,让春喜上学去了。剩下的两个儿子,天喜和来喜还小,还不能自理生活,就在村里撒着。李丁民和水仙前后脚跑回自己的场院,几孔窑门都圆圆地敞着,却不见两个儿子。李丁民俩口子一下就急出一脸汗。

和李丁民水仙一样脸上急出汗来的还有郭安屯俩口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解放、土改、互助和李丁民的三个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他的大儿子解放也十岁了,但他没有让儿子去上学,就在村里撒着。现在他的三个儿子也不在自己的场院,郭安屯心慌的不得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他的大儿子现在就是村里的娃娃头,他说不和谁玩,一群孩子就都不敢和谁玩。这个当了娃娃头的儿子可是没有少给他惹事,今天打破了这个头,明天撕破了那个的脸,村里人常领着被欺负了的孩子找到门上来告状。现在这家伙不在场院也不在窑里,他把两个弟弟引到哪去了?下面场上的麦秸积着了那么大的火,郭安屯不能不心急。“解放,解放……”彩兰站在场院门前的坡道上一声比一声高地喊叫起来,这一声比一声高的喊叫让人听着都有些毛骨悚然。

彩兰站在坡道上一喊,郭晋平的女人凤莲也在坡上一声挨一声地喊叫开了,她家的大奎二奎也不见了。接着偏坡上的马桂花也声嘶力竭地叫起她的茅茅……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耀先月儿回到崖口他们的新生也没了踪影,月儿一急就哭起来,她不敢喊,耀先也不让她喊。耀先不相信他们的新生会和那些人的孩子在一起,郭安屯的三个儿子那个都比新生大,平常他们一见了新生,就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叫着欺负新生,吓的新生总不和他们在一起玩。最能和新生玩到一起的是吴根才的小女儿杏花。新生决不会和郭安屯的儿子们在一起。耀先吩咐月儿不要喊叫,先在崖口上找找,新生听话,不会跑远。然后他自己就从坡道上下来,重又来到场子边上的皂角树下。麦秸积上的火已经没那么旺了,原来像房子一样高大的两垛儿麦秸积在烟火里慢慢地萎缩下去,满坡上都是此起彼伏的喊叫孩子的声音,场子边上还站着许多人,改改和吴根才也在。耀先不敢过去问吴根才,他悄悄地磨蹭到改改身边,低低地问:“改改嫂,你家杏花在不在家?”

改改眨眨眼亮开嗓子说:“在呀,杏花在家里和她的两个姐姐撑交哩。咋?你家新生不在家?”皂角树下的一群人就都往耀先脸上看,耀先尴尬地向改改点点头,没有说话。改改就再说:“那就赶快找,别真的出了啥事。”

耀先回过头再往坡道上走,长长的坡道上高一声低一声尽是女人喊叫孩子的声音,而且只有喊声,没有应声。全卧马沟的人心都慌了,这十好几个孩子能跑到哪去,难道他们钻在麦秸积旮旯里……人们不能不往那个坏地方想。小孩子玩火被烧死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别的地方找不到孩子,人们就又向这里聚来。有的女人因为找不见孩子,已经呜呜哇哇地哭开了。这真不是个小事。麦秸积上的火还在噼噼叭叭烧着,虽没有刚才那样的凶猛,但还冒着红火,人还是到不了跟前。李丁民的两个儿子,郭安屯的三个儿子,还有月儿的儿子,村里十好几个孩子一下都找不见了,吴根才不能不急,他把饲养员吴换朝喊过来再祥细地问:“你真的看见麦秸积旮旯里有娃子?”吴换朝惶惶地点点头,竟说不出话。郭安屯在旁边抹一下脸上流淌不断的汗水怔怔地听着。吴根才再问:“你看见有几个?”

吴换朝看一下周遭四匝一圈惶神神的眼睛,战战兢兢地把话说拢不到一起:“有,有,有一群,有十好几个。”

“你看见都是谁家的娃子?”吴根才逼住再问。

吴换朝的腿肚子嗖嗖地抖动起来,颤颤地说不成话:“有,有有安屯家的解放,还有还有一堆,我也没看清都是谁,就进窑圈给牲口添草拌料去咧。”满场子上就再没话了。

平常孩子们就爱钻在麦秸积旮旯里耍,谁又能想到麦秸积会着火。郭安屯哭丧着脸踢蹋着两只不跟脚的烂鞋,在皂角树下直转圈。改改真想上去当面给他两句风凉话,谁让他在回来的路上给她说那话来着。但改改终于还是没有说,在这样的场合,再憨的人也不能说憨话。

麦秸积上的火还在烧着,别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见那十几个孩子。卧马沟所有人的心都像沉到冰水里一样,一阵阵的打冷战。吴根才决定冒险到火里闯一次,他的三个女儿虽然安安全全地待在上房院里,但别人的心情他能理解。谁都不希望出现那种事情,钻进火里看了,就有了排除的可能。吴根才跑回上房院抱出一条厚棉被,让虎堆和吴换朝从坡道那边的窑圈里担过一担水,浇湿棉被。吴根才往身上一裹,就要往火里冲,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全卧马沟的人都聚在这里看着他们的社长裹了棉被要往火里冲,人们宁声静气地等待着,希望他不要在火堆里发现悲惨的事情。这一刻身上裹了棉被的吴根才真的就成了卧马沟的英雄。

吴根才裹好浇湿了的棉被跃过场子,就要接近还旺旺地燃烧着的麦秸积时。崖口上突然传来了喊声,是月儿的声音,月儿的声音风铃一样悦耳:“哎,找见了,孩子们都找见了,他们都在崖口上面哩。”人们抬头向崖口上望去,就看见那棵刺杜梨边站着月儿秀挺的身影,就看见月儿身边齐刷刷站着一排孩子。“哇呀呀。”皂角树下的人们疯狂地欢呼起来,并一起向崖口上奔去。吴根才从火堆旁退回来,把披裹在身上的湿被子一撂,尾随着人群也向崖口上奔去。

月儿是在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听到窑垴上的南圪瘩上有孩子嘤嘤弱弱的哭声。耀先和月儿跑回崖口发现他们的新生也不在窑里,月儿马上就急哭了,耀先不让她哭,不让她喊,只让她在四周围好好地找,他自己也到坡道下找去了。月儿在窑里窑外满崖口上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新生的影儿,她就心急如焚地坐在窑门口上悄悄地流泪。谁说新生不是她的亲生的?新生就是她心尖上的肉。别的母亲养一个儿子多轻松呀,孩子哭了闹了撩起袄襟,把胸前的奶头往孩子嘴里一塞,孩子就不哭不闹了,那个哺乳期的母亲胸前没有两砣子旺旺的奶水呀。月儿没有,月儿是比亲娘还要亲的母亲,但她没有奶水,她只有熬出来的稠米汤汁,可怜的新生长这么大没有吮吸过一口甘甜的母乳,他是用米汤一口一口喂养大的,除了一颗亮晶晶的冰糖,新生再没有吃过一点别的副食,平常连菜都很少吃,他纯粹就是喝米汤吃馍长起来的。在可怜而又可爱的新生身上寄托着月儿无限的期望和梦想,同样也寄托着耀先无限的期望和梦想。新生虽然还小,但已经很听话也很懂事,如果有一个大孩子欺负了他,下次再见了面,他就远远地躲开人家,从不给大人惹事。大人吩咐过的话,他就不会忘。看着下面一阵阵翻滚上来的浓烟,月儿就感到一阵阵的心悸。新生有时候也和几个小伙伴跑下去钻在麦秸积旮旯里玩。天呀,真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可让月儿咋活呀,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对儿子的指望太大了,儿子就是她未来生活里的太阳,没有了儿子她也就没有了一切……

伤心的月儿坐在崖口上光哭也不是办法,再说,现在还不能断定孩子们就真的出了那种事情,那么多孩子怎么能一下子都出了事。月儿抹掉挂在脸上的泪站在崖口上往四下张望,希望猛然间她的新生像兔子一样跳到脸前来。

崖口离下面老远,听不见下面场子上沸沸扬扬的人声,也听不到麦秸积着火的噼叭声。相对别的地方而言,崖口上很静。月儿站在静静的崖口上似乎听到有一丝儿小孩子们嫩嫩的说话声,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儿小孩子低低的抽泣声。月儿屏住声息,静下心,再细细地听。这一下就听的更真切了,就是小孩子嫩嫩弱弱的说话声,这声音是从南圪瘩后面飘飞过来的。月儿急步跑上南圪瘩,孩子们说话的声音就更加清晰。月儿循着声找过去,在南圪瘩背后山凹里的松树林里看见了挤在一起的孩子,里面就有她的新生。孩子们看见有大人过来,起身想跑,让月儿一嗓子喊住。毕竟是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也就是才十岁。月儿没有张口问,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相互推萎着说:“不是我。”“不是我。”月儿笑着哄劝着孩子们说:“知道,不是你们点的火,火早灭了。走,咱们回家吃饭去。”一群孩子就跟在月儿身后,从弯弯延延的小道上翻过南圪瘩回到崖口上。月儿就站在刺杜梨树下扬起手臂向下面万分焦急的人们喊:“哎,找见了……”

人们跑上崖口,看见自己的孩子都是一阵阵的高兴,一阵阵的气。惊魂未定的女人们搂抱住自己的心肝宝贝,脸上直落泪。气极未消的男人们直想在捣世儿子脸上抡耳巴。

吴根才上来稍稍晚了几步,他上来先对大人们说:“都不要乱。先看看缺不缺孩子。”找见孩子的家长都说不缺。“好,不缺就好。”吴根才把十几个孩子又拢到一起,扭脸再对大人们说:“虽然都是小孩子,也要把事情问个清楚。”就是,就是。大人们都应声咐和。吴根才就在孩子们面前蹴下,和和善善地问:“伯伯问你们,你们是不是看见场上的麦秸集着火了,就跑了?”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说:是。吴根才再诱哄着问:“你们看没看见是谁点的火?”“不是我,”“不是我。”还是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为自己推脱,几个小一点的孩子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来回看着人。吴根才问不出结果,就把新生拽到跟前哄着问:“新生,你给伯伯说,这是咋回事?”新生常和他的小女儿杏花在一起玩耍,也是因为月儿的缘故,他有点喜欢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