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02(2 / 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10537 字 6个月前

被耀先替换下来的月儿落在后面帮巧红背了草篓子,她和巧红走在一起想提醒一下巧红,告诉她吴根才可能躲藏在石头后面看她们精光着身子洗澡来着,但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怕巧红冒冒失失地心里搁不住事,再嚷叫出去,就更不好收拾了。

回到崖口耀先也是几次想张嘴问问月儿后晌和巧红割草,咋就又和吴根才相跟到一起去了。最后他也是忍住没有问,他想有事没事月儿都会给他说,月儿从来不在他跟前藏掖话,往常两个人不在一起干活,回到崖口就总是要说一阵自己遇到的事情。但是月儿今天却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们一后晌是在一起无话可说。迟迟等不见月儿说话,耀先瘦削的脸上泛起一层凝重的表情,就引着新生坐到杜梨树下吹起了唢呐。

今天后晌在后沟里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对耀先说,不是月儿想向他隐瞒什么,月儿是不想再增加他精神上的负担,他心里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月儿也看出耀先脸上的期待和不安,但她就是不能说,说啥?说她和巧红在后沟笸箩潭里脱光了衣裳洗澡让吴根才看了,还是说吴根才约定了明天还让她们去后沟割草。干脆闷着啥也别说,反正对得起良心就行。

在杜梨树下吹一阵唢呐,天就黑严实了。停下唢呐,耀先拥着儿子在崖口上又坐一阵,再细细一想,觉得是自己不对。月儿跟上自己把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他还有啥不放心的,月儿又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有巧红做伴呢。即便是月儿真的有上点啥事他也能原谅和理解,自己能够给予月儿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二天一大早虎堆和巧红就一起到崖口上来了,虎堆扛着一把钢锨,他是来叫耀先一起去浇地的;巧红背着草篓,她是来叫月儿去后沟割草的。

耀先心里不再有那么多疑虑,有巧红给月儿做伴,还想那么多干啥,就扛上钢锨跟着虎堆回水浇地去了。

耀先被另派了活,月儿只好还跟着巧红去割草。从坡道上下来,月儿就给巧红说不要跟着吴根才到后沟里去了。巧红睁着狸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问为啥?月儿说不出来为啥。巧红就把背在肩上的草篓子撂在皂角树下,跑进上房院叫社长去了。就这样月儿和巧红一连好几天都跟着吴根才到后沟里去割草。也就是在这几天,月儿对吴根才有了新的不同以往的看法。吴根才再不让月儿感到害怕了,她觉得他不是一个坏心眼的人,他和郭安屯不一样。如果他是那样的人,那天他肯定就不会让她和巧红在笸箩潭边穿上衣裳,如果他是那样的人,这几天他就会在后沟里对她和巧红使出手段。他没有,这几天在后沟他除了用火辣辣的眼睛往她脸上看,再没有别的粗鲁过火的行为,甚至连一句调戏的脏话都没说过,顶多说几句逗乐的笑话。而他割起草又是那样的卖力气……

今天从坡道上下来,吴根才没有等在皂角树下,这几天月儿和巧红每次下来,那张阔阔大大的笑脸就在皂角树下等着了。冒失的巧红把草篓子往皂角树下一扔,说:“社长今天咋还没出来,我到上房院叫他去。”说着就风快地跑进去了。稍稍一刻巧红噘翘着嘴从上房院的大哨门里出来,嘟嘟囔囔地说:“社长今天到区里去了。”

一听说吴根才不在,月儿心里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也有了一股惆怅和失落。她淡淡地笑笑说:“社长不在,咱们也得割草呀。”月儿领着巧红走进沟口,月儿正想着吴根才不在她和巧红还要不要再到后沟里去,抬头就看见郭安屯在前面的河渠上站起来,月儿脚下的步子不由地就有些零乱。月儿脚步一慢,巧红就跨到前面,就正好接住郭安屯的话。郭安屯的话是怪声怪调的。“哟,今天你俩咋没跟着社长一道下来呀。”不知深浅而又冒冒失失的巧红也不和月儿商量一下,张嘴就说:“社长到下马河区里开会去了,要不你跟着我们到后沟去吧,后沟里的草长的可旺了,密密匝匝的有一尺高。”“行呀。社长不在,今天我陪你们,走。”郭安屯丝毫没有推脱和迟疑,背起草篓子就往头里走。

巧红呀巧红,巧红给月儿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月儿不跟着走不行,跟着走也不行。不跟着走,她这样的身份郭安屯怪罪过来,她就受不了。跟着走,明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人,是和吴根才不一样的人,是一个敢在女人跟前使坏的家伙,他欺负过她好多回了。

巧红没有月儿的经历,自然就没有月儿痛切的感受。巧红以为郭安屯也是村干部,也会像吴根才一样领着她们在后沟里好好地割草。

郭安屯垂涎月儿的美色已不是三天两天了,打第一次见了月儿的面,他就有了邪念。但是月儿不买他的账,一点机会也不给他,那年腊月二十九,他把月儿堵在崖口上的窑里,把月儿脱剥的赤条精光,满以为事情成。有了一回,就能有两回,有了两回,就能有无数回。能和这么美的女人睡上几回觉,也不枉当一回男人。都说赤光了身子的女人不知羞,可这个月儿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让扒光衣裳就猫儿兔儿似的爬卧在炕上不敢动了,就任由男人去搓揉,去弄。这个月儿被剥脱光反而踢腾的更厉害,竟然一家伙踢到他的裆里,当时他就以为裆里那根硬硬的东西让她给踢断了,那个疼呀真是没法儿说。从那以后郭安屯就恨起月儿,当然恨是恨,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和她睡上一觉的,这个月儿美的能让你忘了恨。郭安屯没想到这个月儿,这个地主的女儿,地主儿子的媳妇,竟还是个死守贞操的烈妇,她宁可受大罪,也不肯松腰带抹裤子,这个时候多少个地主的女人不是主动往村干部的炕上钻。松开腰带抹下裤子,不是吃亏,而是沾光,谁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和村干部好还能吃亏。可月儿就是不给他松腰带抹裤子,那好,自己愿意找罪受还不好办。身为民兵队长的郭安屯就用专政的手段对她和她的男人施行严厉的管制。不过话说回来,郭安屯并没有放弃要把月儿弄到手的努力,如果月儿能投怀送抱主动上门,他马上就会放松对他们的管制。

在往后沟走的路上,郭安屯说了许多明显挑逗的话。月儿像耳边风一样不去理会,倒是不知深浅冒冒失失的巧红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地和郭安屯说个不停。这时候郭安屯把心思也就转到巧红身上。巧红虽没有月儿长的美,但比卧马沟别的女人长的都好,也是雪蛋儿一样的白,比月儿还要年轻几岁,女人年轻就是宝。如果能和巧红好上一回也值,郭安屯在往后沟走的路上改变了方向和目标,就只顾巧红,就把月儿放下了。

到后沟割起草,郭安屯就有意把巧红往边上引。月儿嫌碍眼有意往另一边躲。郭安屯虽然撩撩逗逗动手动脚的,但毕竟还是没有和巧红把那种事做出来,这里毕竟还有一个第三者——月儿,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是不能在人面上弄的。

在后沟割完这一晌草后,月儿就再没有到后沟去,任凭巧红怎样磨缠,她就是不去。她宁可在前沟河滩里割草,也不到后沟去,前沟河滩里的草是没有后沟的草旺,但前沟河滩里人多,人多鬼就少。

区委书记老周听吴根才和李丁民说要在卧马沟办学校,立即就表示赞同和支持。他给两个最基层来的干部一人倒了一茶缸开水,就坐下来认真地和他们说起这事,“好嘛。”老周赞赏地说:“你们能想到这事很好嘛。解放这么些年,卧马沟也该有一所学校了,兴学办校,是件有功德的大事,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我们这一辈人不识字,但绝不能让下一辈也不识字,我们闹革命为的是啥?翻身解放,也包括文化上的翻身解放。人人都有吃有穿有文化才是我们革命的目的。我很快和县里的教育部门联系一下,给你们卧马沟派一个好老师。”

受到区委书记的支持和表扬,吴根才心里美滋滋的。他咧着大嘴笑呵呵地接过区委书记的话说:“对头,你给我们卧马沟派一个好老师,派一个厉害老师,咱山里的娃子又皮实又捣,老师不厉害降不住他们。”

吴根才的话把老周也给逗笑了,他说:“要好老师听说过,要厉害老师,我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卧马沟的娃子不是挺听话吗,我去过几次,不见有几个捣世的呀。”

吴根才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再看一眼沉寂不语的李丁民,说:“前几天,几个捣世鬼娃子钻在麦秸积旮旯里耍火,把社里的麦秸积给烧咧。”

老周猛然一惊。“什么?你们卧马沟的麦秸积着火了?孩子们出事没有?”“娃子们都好好的,只是把麦秸积烧了个精光。”吴根才说。老周焦虑地再问:“麦秸积着了火,你们农业社里的牲口吃啥呀?”吴根才也是一脸的忧愁,不过他还是把补救的办法,向老周书记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吴根才把卧马沟麦秸积着火的经过和动员全体社员割草补救的办法说完,老周书记沉吟片刻,说:“面对突发奇来的灾难,你们能积极主动地想办法克服,这很好。但是你们农业社里的牲畜不少,要接上明年的麦秸还有很长时间,牲口虽和人不一样,但也是长着一张嘴,它只有吃饱肚子才能帮人干活。如果后冬或是明年开春你们割回来的草接续不上咋办?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和其他同志商量一下,看是不是能从别的农业社给你们调一部分麦秸,不能因为牲口吃不上草料再把农业社的庄稼耽误了。”

吴根才和李丁民到区委跑了一趟,解决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把老师的问题解决了。老周书记答应等秋天开学给卧马沟派一个公办老师。第二,老周书记还决定协调一下,从别的农业社调一部分麦秸,支援卧马沟。老周书记说全区是一盘棋,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从区委回来,吴根才就着手准备学校的事情,不能等到秋天老周书记把老师派来了再准备。老师一来就要上课,没教室没课桌咋上课。为此开了一次群众会,把要办学校的事向大家交了底,决定教室就暂时设在官窑里,学生的课桌和坐椅由各家各户摊凑。

一听说卧马沟也要办学校,全村的人都咧着嘴笑了,几辈子人做梦都在想的事,终于要实现了。人们空前的高兴,空前的热情。当下把家里的桌椅腾出来就往官窑里送,家里有适龄上学儿童的把桌椅腾出来送来了,家里没有适龄上学儿童的也把桌椅送下来了。人们搬送下来的桌椅板凳参差不齐,有直背靠椅,有圈椅,有太师椅,更多的是杌子和条凳。桌子则都是摆在堂前的八仙供桌,或是吃饭的小桌。

卧马沟所有人家都喜气洋洋地往官窑里送桌子送椅子,唯独住在崖口上的耀先月儿没有往官窑里送。不是他们不想往下送,他们实在是没有。土改的时候他们两手空空被扫地出门赶上崖口,上了崖口又被严格管制着不许这不许那,他们手里没有钱,即是有钱也不许出村,也置办不回来东西。郭安屯把他们死死地限制在了崖口上。看着乡亲们喜气洋洋地背着桌椅板凳往官窑里送,耀先月儿在崖口上很是着急,他们实在是有手没拿的,窑里空空荡荡没有那两样东西,要是有他们会毫不吝啬毫不犹豫地送下去,新生毕竟也是要上学的,可是他们手里实在是没有。耀先跌着脚后悔起来,后悔早几年背柴卖篓还能往下马河跑的时候,没有买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如果那时候置办下,现在就不会有这样的局面。耀先月儿最害怕的就是和大家随不上套,被凉凉地甩在一边。过去入不了互助组的寂寞和孤独,让他们不堪回想。

怎么办?耀先和月儿急的在崖口上团团乱转,却丝毫没有办法。已经六岁的新生倚靠在窑门上嘴里嗍着一根手指头,睁着一双精灵灵的大眼,静悄悄地看着焦虑中的爸爸妈妈。在压抑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起来的新生性格是内向的,小时候没有奶吃,吮嗍自己的手指头就成了总也改不掉的习惯。这习惯当然不好,即不雅观更不卫生。在焦虑和急躁中的耀先看见倚在门上的新生嘴里又吮嗍着手指头,就对着孩子发起火,这是他第一次对孩子发火,他走过去在新生的小手上重重地打一下,严声道:“给你说过多少回,嘴里不要嗍手指头,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新生挨了打,也挨了说,就垂下手低下头默默地流眼泪。性格内向的孩子都倔强,新生即是在外面受了欺负,也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很少哭出声来。

月儿过去把新生的头搂抱在怀里,嗔怨地看着耀先但没有说话。耀先在窑里烦躁地转着圈。月儿按抚了一阵儿子,想出一个主意,就试探地对耀先说:“要不咱们拿点钱送下去,也算是咱的心意,不然让别人误会了咋办。”

“往下送钱合适吗?”耀先满脸的疑虑,生怕把事情做错了。

“试试吧,咱总的有个表示,这是村里的大事,咱不能无动于衷。不然又要挨说了。”月儿上炕小心翼翼地把炕架上的桐木箱子端下来。他们的钱就在这里面锁着。月儿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裹了又裹的小布卷子,这布卷子里便是他们这些年积攒下的全部家当。一共是八十二块五毛钱。月儿颤着手掀开包在钱上的最后一层绢子,抖抖索索地从里面抽取出两张拾块钱的钞票,递到耀先手上。

耀先接过月儿递过来的二十块钱,手也有些抖动,却不肯收缩回去,他低低地说:“再给两张吧,太少了拿不出去。”

月儿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她真的舍不得,这八十二块五毛钱是她和耀先这些年起早贪黑流血流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辛辛苦苦攒下的,这每一张钱票都浸满了他们的汗水。月儿颤着手再从里面拈出两张拾块钱的票子。除过这两张,钱卷里再没有大票了,剩下的就都是零碎小票。

耀先手里有了整整四十块钱了,但他的手还不往回收缩,他再看看捏在月儿手里的一卷零钱小票,再看看自己手里轻漂漂的四张钱票,再说出来的话就像是被鞭子抽打了一样在半空里颤颤地抖。“给个浑数吧。”耀先说着在月儿手里一把零碎票子里又挑捡了五张两圆钱的票子,把钱凑够五十块。耀先再在手上拿钱的时候,月儿眼里就流溢出心疼的泪珠。八十二块五毛钱一下就少了五十块,少了一大半,怎么能让人不心疼,这是他们上了崖口这么些年积攒下的全部积蓄。这些年他们在崖口上生活的多艰难呀。

耀先手里端着整整五十块钱出了窑门,到坡下的官窑里去了。

月儿满眼含泪把剩下的一把零碎票儿收卷起来,扭头看见新生定定地立在炕沿边,看她端在手里的小箱子。月儿心一软从箱子里摸出一块亮晶晶的冰糖,递到儿子手上。这冰糖还是几年前叫虎林从下马河集上捎回来的,这几年只有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她才舍得从箱子里取出一块往儿子手里放。炕架上的小木箱就成了新生向往的地方。可怜的孩子,二斤冰糖竟吃了整整一个童年,这样的童年,回忆起来会是个什么滋味,是甜?是苦?

耀先手里紧紧地捏着五十块钱,向官窑走去。在那个年代,五十块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耀先和月儿在农业社里辛苦干上一年也挣不下这五十块钱,区里的一个干部,比如说韩同生,一个月也就是开二十八块钱的工资。那时候的五十块钱能办好多好多事情,那是一个贫穷的年代呀。

耀先手里捏着五十块钱走进官窑,看着快把官窑摆满的一堆高低不平,宽窄不等,新旧不一的桌椅板凳,心里忽悠又生出一个新奇的想法:当木匠。

卧马沟全村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干木匠活,无论是谁家的凳子断了腿,桌子开了面,都得到外村去请人。如果学会木匠活就即能方便了自己也能帮助了别人。耀先进而想到:学会木匠,就做一批新桌椅,就像原来上学的三合镇学校教室里摆的桌椅一样,摆在这官窑里,让卧马沟的孩子们坐在上面舒舒展展地上课,那有多好呀。耀先把这个美好的想法悄悄地搁在心里,在没有把事情做出来之前,他一点都不敢张扬,即是做出来也不敢张扬,地主的儿子那里有张扬的资格呀。

吴根才李丁民,尤其是郭安屯坐在官窑的土炕上,用怪异的挑剔的带有明显不满的眼神,看着空手走进官窑里来的耀先。整整一天就没有人空手进来过,谁都是背着桌椅板凳进来的。耀先努力平抑住自己激荡起来的心情,向坐在土炕上的吴根才走过去,到了跟前他把捏在手里的钱展亮出来,真心诚意地说:“社长,我家里没有桌子,也没有板凳。我拿下来五十块钱,等学校开学的时候买书,买本,买粉笔墨水啥的就够了。”

刚才几个人坐在官窑土炕上还在说这事呢,卧马沟家家户户都积极主动地把桌椅板凳送下来了,唯独还不见崖口上的耀先月儿下来。没想到他却一下交来五十块钱。五十块钱在当时能买回来好几套全新的桌椅,五十块钱放在他们谁手里都是沉甸甸的。

如果不是耀先亲口说出来学校开学还有那么多要买的东西,吴根才是不好收要他的钱的。开群众会的时候只说让大家捐桌椅板凳,没说捐钱。吴根才一天学也没上过,他不知道学校开学还德买书买本的破费钱。吴根才就很大方地接过耀先交上来的五十块钱,转手交给会计喜娃,并对喜娃说:“在账本本上给拴娃记上五十块钱。”完了再扭脸向耀先说:“你到底是上过几年学,能把问题想的这么周到。好咧,全村再没落下的人家了,这桌椅板凳估摸着也够了,拴娃又送下来五十块钱,这就啥也不缺了,就等着老周书记给咱们派老师来了。”

区委书记老周不仅给卧马沟派来了老师,还给卧马沟送来了牲口过冬吃的麦秸草。老周是个很注重实际的好干部,他心里惦记着的就是工作,当吴根才和李丁民来区委汇报说卧马沟的麦秸积让小孩子们玩火点了,他心里就一直想着卧马沟农业社几十头牲口过冬的草料问题,虽然吴根才他们采取措施动员社员割草,为今冬明春储备草料,但他就是放心不下。利用区委一次开会的机会,他做了工作,要求别的农业社发扬阶级友爱的风格,支援一下卧马沟,四十里马沟三十二村的干部都积极响应区委书记的号召,回去就组织车马和人力,送来了足够卧马沟的几十头牲口过冬的草料。

幸亏有兄弟农业社的大力帮助,不然后冬卧马沟的牲口真的非断顿闹饥荒不可,卧马沟的社员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他们割回来的草毕竟有数,一头大牲畜一天要嚼吃几十斤草料,他们槽头喂养着三十几头大牲畜,算一下账就能知道他们割回来的草够还是不够。

连着几天都有人来给卧马沟送麦秸草,皂角树下两边的大场子上堆满了兄弟村支援来的麦秸。皂角树也见证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和阶级友爱的伟大情谊。每当送麦秸草的车马进了村,卧马沟的社员就争抢着把吆车来的兄弟往家里拽,就争抢着要管饭。

月儿在崖口上做好了两锅饭,耀先都没有把人请上来。凡是吆车送草来的都是邻近村里的人,邻村人都知道郭耀先是地主的儿子,谁肯到地主家去吃饭呀,现在是啥时候,反右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在全国进行着,谁愿意没雨揽天旱去沾那些人的边,不是没事找事吗。人都是现实的,更是利己的,谁都不愿意把自己往是非里搅。

耀先月儿一片诚心,崖口上却终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肯上来吃他们做好的饭,看着下面家家炊烟户户欢声,早就有过的那种酸楚与孤独重又浸漫在他们的心田。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社会的变化,他们的处境会慢慢地好起来,土改毕竟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还短吗?一个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用十年的时间还赎不清过去的罪孽?过去他们有过罪孽吗?天晓得。

耀先月儿再不敢贸然请送草来的同志到崖口上去吃饭,他们身上背负着另类的特殊标记,他们和送草来的同志不是一家亲的阶级弟兄,他们和送草来的同志之间横亘着一座人为的大山,一座如同喜马拉雅山一样高大的大山。登山队员用不长的三十天就能从号称是世界屋脊的喜马拉雅山上翻越过去,可是耀先月儿要想翻越横亘在他们脸前的这座人为的大山,却要耗费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天呀,唐僧到西天取经,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恐怕也没有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哀……

耀先月儿不敢再请人到崖口上来吃饭,他们没有资格请人吃饭。他们只能不停地用桑木杈往起堆挑送来的麦秸草。

一阵脆生生的鞭响,马桥村的麦秸草也送来了。马桥村送草来的吆车把式不是旁人,是张小河。“小河哥。”正在场上挥着木杈堆积麦秸草的耀先月儿几乎同时喊着向吆车上来的小河跑去。

“吁——”张小河用长鞭指住拉梢的黑骡,拽着车辕里红马的缰绳,把满满一车麦秸草退到麦秸积跟前,把手里的鞭杆交给副手,就笑呵呵地迎上耀先月儿。他们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小河平常就不爱多说话,见了面也只是搓着一双大手嘿嘿地笑。月儿激动的满眼是泪,她不能不激动,小河哥就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小河哥来了,她就能像别人一样,在崖口上烧火管饭了,小河哥来了她也就有了做人的权利了。耀先瘦削的脸上堆满了幸福的欢笑,他上去一把抓住小河的胳膊,像是怕被别人抢走一般,热切切地说:“小河哥,走,回家吃饭。”耀先直接把崖口喊成了家。是啊,在耀先心里张小河就是他的亲兄弟,只有亲兄弟之间才能用上“回家”这两个字。

“走,回家。”小河也用粗浑浑的嗓门响响地应一声回家。三个人就像是真的兄弟姐妹一样,搂抱着胳膊往崖口上去了。

新生还小,耀先月儿下去干活的时候就把他留在崖口上,让他看门。新生很听话,一般不怎么乱跑,即是有旁的孩子上来叫,他也不一定跟着下去玩,因为下去常受一些孩子的欺负,尤其是郭安屯的那几个儿子,他们都比新生大却常欺负他,让他学狗叫,学猪叫,学鸡叫,有时候还让新生爬在地上当马骑,新生要是不听,他们就打就骂。新生小小的就知道地主的儿子不是个好东西,所以,新生平常宁可一个人在崖口上独自玩,也不下去找伙伴。

独个儿在崖口上摆料结石顶牛儿玩的新生看见爸爸妈妈领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生人走上崖口,就站起来偏着头定定地看,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好像还没有记得有人到他们崖口上的家里来过,也没有见爸爸妈妈这么喜欢过,新生长这么大没有走过亲戚,也没有亲戚到他们家来过,他很羡慕别的孩子有舅舅叔叔姑姑姨姨一大堆亲人。他曾问过妈妈,也问过爸爸:咱们家咋就从来也不走亲戚?爸爸妈妈就说:咱家没有亲戚,等你长大娶下媳妇咱家就有亲戚了。新生不知道这是为啥,后来也就不问了。

“新生,快过来,叫,叫伯伯。”月儿上了崖口把新生招呼过来,让孩子喊叫伯伯的时候她自己嘴里先绊了一下,一时她不知道该让新生叫小河啥。新生向前迎走两步,低声怯怯地喊一声:“伯伯。”这一声把小河喊的两眼湿津津的,新生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他相信耀先月儿待孩子一点也不会比自己差,但他还就是湿润了眼睛,长的瘦小单薄的新生让他感到心疼。在体质上新生要比他的哥哥姐姐弱的多,怎么能没有差别呢,他的哥哥姐姐是吮吸着母亲丰美甘甜的乳汁长大的,而新生却是喝着米汤汁长大的。小河过去在孩子软茸茸的头发上摸摸,嘴里却说不出话。

月儿悄悄地摸掉眼里流出来的泪水,对耀先说:“你领着新生和小河哥说话,我给咱做饭。小河哥咱晌午吃葱花烙饼。”月儿最拿手的就是葱花烙饼。

小河咧着厚厚的嘴唇笑着只说出一个字:行。小河总是这样,满满一肚子好心肠,就是说不出来。

月儿回到窑里捋胳膊挽袖子张罗起葱花饼。

耀先和小河一人拖拽着新生的一只胳膊走过去坐在崖口边的杜梨树下,说起话。杜梨树那纹理细密的支杆在晚秋阳光的照射下闪烁起一环金属般的光泽,满树浓密的绿叶像是被神仙点化了一般,每片叶尖上都有了一丝淡淡的金黄,绿叶就像镶了金丝一样好看,枝叶间夹裹着一丛丛杜梨也斑斑点点地快熟了。

在杜梨树下,小河把新生搂抱在自己宽厚的怀里,小河是个淳厚人,他抱着亲生儿子只是个看,并不说一句话。新生靠在小河宽厚温暖的怀里一动不动,他觉得这伯伯与别的叔叔伯伯不一样,这个伯伯是这样的亲和友善,靠在他怀里就像靠在爸爸妈妈怀里一样踏实。事实上到目前为止除了爸爸妈妈外,还再没有人敞开胸这样亲和友善地在怀里抱过他哩,在新生幼小的心灵里所有的大人似乎都是冷着脸的,至少对他是冷着脸的。

“翠翠嫂和孩子们都好着哩吧?”耀先一只手逗弄着新生的一只小手,先问一声。

“好,都好着哩。”本来小河应该问出许多关心的话,但是他没有问,他用自己的眼睛把啥都看到了,他看出来崖口上的这一家三口是和睦的,像所有的农家一样,生活的不宽余,却很踏实。只是笼罩在崖口上的那层浓浓的阴影还在,啥时候灿烂的阳光能穿透这层浓厚的阴影,把崖口上这家人的生活照亮,就好了。虽然小河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山里农民,但他相信卧马沟的崖口上总有阳光灿烂的一天,好人怎么能得不到好报呢。

皂角树下的场子上又垛起一座房子一样高大的麦秸积,这时候区委书记老周给卧马沟派来的老师也挑着担子从沟口上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长的稀松精瘦,却有一个很大气的名字:皇甫志高。

皇甫老师从教多年以严著称,文教局的刘嘉平局长听下马河区委书记老周说卧马沟的一群山猴娃子不好管,把农业社的麦秸积都点了,他就把在全县都出名厉害的皇甫老师给派上来了。皇甫老师担子挑来的除了被褥和书本外,还有两样让人料想不到的东西——一根三尺长的教鞭棍和一块三寸厚的打手板。这两样东西都是用上好的槐木料削楦出来的,皇甫老师无论走到哪个学校都要把这两样东西带上,这是他吃饭的家伙,过硬威严的老师手里没有两样这东西不行。

皇甫老师从沟口里上来,就被卧马沟热情的村民迎进官窑,不对,现在这孔窑就再不能叫官窑了,它已经被改成学校做教室了。村干部们再办公说事就挪到对面,过了坡道另一个场子上的窑里,那孔窑就成了官窑。皇甫老师被村民们热情地迎进教室,皇甫老师走进教室心里就有了喜,也有了忧。喜的是卧马沟准备的还算充分,高桌低板凳,排排溜溜地都摆好了。让他感到忧虑不畅快的是卧马沟村没有给他安置出一个单独居住的窑洞,这孔窑即是教室,又是他的寝室,学生们来了在里面上课,学生走了他在里面吃饭睡觉。这真让人感到别扭,感到不方便。可卧马沟就这么个条件,他只能适应这个环境。

皇甫老师走进卧马沟的当天就宣布开学,山里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多的讲究,虽是卧马沟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张学校,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是几个村干部和皇甫老师简简单单地坐在一起说了一阵子话,就让各家把九岁以上的孩子送下来上学。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卧马沟村的大皂角树下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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