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财产分割(1 / 2)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在圣日耳曼草场街选定了一家旅馆三楼的房间。这家旅馆的二楼有个小套间,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这个男人平时进出旅馆时,看门人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因为,冬天他总像在剧院门口等主人的上等人家的车夫那样,把下颌埋在一条红围巾里,而在夏天,每当他从门房跟前经过,可以跟人打照面的当口,偏偏又总是在擤鼻涕。应该说,这位住客打破了旅馆根深蒂固的规矩,始终没有被人识破真正的身份,大家传说他之所以不肯暴露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位居要职,而且很有声望,这种传闻更使人对他神秘的行止肃然起敬。

他来这儿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只是有时稍有些上落;不管冬天还是夏天,他几乎总是在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个套间来,而且从不在这儿过夜。

冬天,一个有点像这个小套间管家角色的口风很紧的女仆,三点半时进来生火;夏天,这个女仆在三点半时把冰块端上去。

到四点钟,正如我们说的,那位神秘人物便来了。

二十分钟以后,一辆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位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色衣服,永远戴着大面纱的女人下车后,像个幽灵似的走过门房跟前,上楼时脚步轻得听不到一点楼梯的吱嘎声。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要上哪儿去。

所以,那两个看门人对她,也像对那个陌生男人一样,从来不曾有过一睹尊容的机会,而这两个看门人也着实堪称模范看门人,在首都多如牛毛的同行中间,能够这样谨慎小心的恐怕也只有他们俩了。

这个女人上到二楼,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门开了一下,随即又关紧。余下的事我们就不需多讲了。

离开旅馆的情形,跟进来时相仿。

陌生女人先走,她依然戴着面纱,登上马车后,不是消失在这条街,就是消失在另一条街的尽头;二十分钟过后,陌生男人把脸埋在围巾或手帕里走出旅馆,同样地消失不见。

基督山伯爵去拜访唐格拉尔的第二天,也就是瓦朗蒂娜殡葬那天的第二天,那位神秘的住客不是像往常那样在下午四点左右,而是在上午十点钟进的旅馆。

几乎是同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在间隔一段时间以后,一辆出租马车驶来,那位戴面纱的女人下车后急匆匆地走上楼去。

门开一下后又关上了。

但门还没来得及关上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喊了一声:

“喔,吕西安!我的朋友呵!”

这一来,看门人就无意中听到了这声惊呼,第一次知道他的房客名叫吕西安;不过,由于他是个模范看门人,他打定主意连老婆也不告诉。

“嗯!出什么事了,亲爱的?”被戴面纱的女人由于慌张或仓促而泄露名字的那个男人问道,“告诉我,什么事?”

“我的朋友,我能依靠您吗?”

“当然,这您是知道的。可是,出什么事啦?收到您上午的信,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您写得那么仓促,那么潦草。呵,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或者索性让我吓一跳吧!”

“吕西安,出大事情啦!”那女人用探究的目光注视着吕西安说,“唐格拉尔先生昨晚出走了。”

“出走!唐格拉尔先生出走了!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什么!您不知道?这么说,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想必是吧!昨晚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夏朗东城门;有一辆套好马的大马车在那儿等着他;他带着贴身男仆上了车,对自己的车夫说他是去枫丹白露。”

“噢!那您刚才怎么说……?”

“别急呀,我的朋友。他留给我一封信。”

“一封信?”

“对;您念吧。”

说着,男爵夫人从袋里掏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递给德布雷。

德布雷接过信,犹豫了一会儿,仿佛他想先猜一下信里的内容,或者说,不管信里写些什么,他想先决定一下该怎么办。

几秒钟过后,他想必是拿定了主意,开始念起信来。

下面就是把唐格拉尔夫人搅得心乱如麻的那封信的内容:

我忠实的夫人:

德布雷不由得顿了一下,朝男爵夫人望去,她羞得连眼睛都红了。

“念吧。”她说。

德布雷继续念道: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您已经失去您的丈夫了!哦!您不用过于惊慌;您无非是像失去女儿一样地失去了丈夫,这就是说,此刻我正在从法国出境的三四十条大路中的某一条大路上。

您有权利要我对此作出解释。既然您是完全能理解这种解释的女人,我这就给您解释。

所以请您看仔细了:

今天上午突然有人来提一笔五百万的款项,我支付了;紧接着又来了一笔同样数额的提款;我请来人延期到明天;今天我的出走,就是为了逃避这个无法挨过的明天。

这您是能理解的,是吗,我高雅的夫人?

我说您能理解,是因为对我的财务状况,您了解得和我一样清楚,甚至比我更清楚;因为若要问我,那笔从前颇为可观的财产中的一大半,如今去了哪儿,我可答不上来。而您则不然,我能肯定地说,您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女人生来就有一种非常可靠的本能,她们会用自己发明的代数语言去解释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只知道我的那些数字,只要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了我,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的败落来得这么快,您可曾感到过惊讶吗,夫人?

看到我的金条这么熔化烧掉,您可曾有过些许迷惘吗?

我承认,我只看到了火;但愿您能在灰烬里找到一点金子。

我是带着这个使我感到安慰的希望走的,我审慎的夫人,在良心上我丝毫也没有抛弃您的内疚;您有朋友,有刚才说的灰烬,而且,最使您感到高兴的是,您有我急于归还您的自由。

可是,夫人,我想我该趁这个机会在下面这一段里,向您说几句体己话,把有些事情解释一下。

当我想着您还能为增加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财产作些努力的时候,我是通达地闭上我的眼睛的。可是,由于您已经造成了这个家庭的破产,我就不想被您用来为别人发财当垫脚石了。

我娶您的时候,您很有钱,但是并不受人尊敬。

请原谅我对您说得这么直率。可是,既然这大概只是我俩之间的私房话,我看我完全没有必要闪烁其词。

我增加了我们的财产,十五年来,我们的财产始终在增值,直到那些我至今还觉得无法理解的灾祸从天而降,抱住了它,把它掀翻在地为止。而我可以这样说,我在其中是没有丝毫过错的。

您,夫人,您光顾努力增加您的财产,您成功了,对这一点我多半还是相信的。

所以,我现在就还您当初我娶您时的面貌:有钱,但不受人尊敬。

别了。

从今日起,我也要为自己而努力了。

您为我作出的榜样,我是会效仿的,请接受我为此对您表示的谢意。

您忠诚的丈夫

唐格拉尔男爵

德布雷艰难地念着这封长信时,男爵夫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她注意到,尽管他素来很有自制能力,但仍然有一两次变了脸色。

念完以后,他慢慢地把信折好,重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唐格拉尔夫人问,她的这种焦虑不安的神色是不难理解的。

“嗯,夫人?”德布雷机械地重复说。

“看了信,您怎么想?”

“很简单,夫人,我的想法是,唐格拉尔先生出走时是有所猜疑的。”

“那当然;可是您要对我说的就这些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德布雷冷冰冰地说。

“他走啦!真的走啦!去了不回来啦。”

“喔!”德布雷说,“别这么想,男爵夫人。”

“不,我对您说,他不回来啦;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只要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情,他决定以后决不会回头。

“要是他认为我对他还有用处,他是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撇在巴黎,这是因为我们的离异有利于他的计划。所以这种离异是不可挽回的,我从此自由了。”唐格拉尔夫人依然带着祈求的表情接着说。

可是德布雷并不回答,听任她的目光和其中所包念的思绪焦急不安地向他探询着。

“怎么!”她终于忍不住了,“您不回答我,先生?”

“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打算怎么办?”

“这我正要问您呢。”男爵夫人回答说,心头怦怦直跳。

“喔!”德布雷说,“这么说,您是要我给您出个主意?”

“是的,我是要您给我出个主意。”男爵夫人心头揪紧地说。

“得,既然您要我出个主意,”年轻人冷冷地回答说,“我就劝您去旅行。”

“旅行!”唐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

“正是。就像唐格拉尔先生说的,您很有钱,而且完全是自由的。欧仁妮的婚事告吹以后,唐格拉尔先生这么突然失踪,势必会又一次引起轰动。所以,您暂时离开巴黎一段时间,是绝对必要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最要紧的,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以为您很穷;因为看到一个破产的人的妻子居然很有钱,境况很好,人家是无法原谅的。

“要做到这一点,您只消在巴黎再留上半个月,逢人便说您遭到了遗弃,并且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您最好的朋友,她们一定会在社交圈子里传开去。然后,您就离家出走,把您的首饰都留下,丈夫的财产也不去动它。这时,大家就会说您洁身自好,对您备加称赞。

“这样,大家就都知道您被遗弃了,而且都相信您手头窘迫。只有我一个人,了解您的经济状况,此刻,我就准备用您忠实的合伙人的身份来向您报告一下账目情况。”

男爵夫人吓呆了,她脸色苍白地听着德布雷说出这番话,他居然说得这么镇静,这么若无其事,她不禁听得又发怵又绝望。

“被遗弃!”她重复说,“哦!真的是被遗弃呵……对,您说得有理,先生,谁也不会怀疑我是被遗弃了。”

这个如此骄傲、如此痴情的女人所能回答德布雷的,就只不过这一句话。

“但是有钱,非常有钱。”德布雷说着,掏出钱袋,把里面的几张纸摊在桌子上。

唐格拉尔夫人没去看这些纸,她只顾抑制自己的心跳,不让已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淌下来。最后,男爵夫人的自尊心终于占了上风;虽然她没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但至少忍住了眼泪,没让泪水夺眶而出。

“夫人,”德布雷说,“大约半年前,我们决定合伙。

“您投资了十万法郎。

“今年四月正式开始合伙。

“五月开始营业。当月赚了四十五万法郎。

“六月,红利累计达九十万。

“七月,收入一百七十万法郎;您知道,那个月做的是西班牙公债。

“八月初亏损了三十万法郎;不过到十五日又赚了回来。我把我们的账目,从合伙的那天起到昨天为止结算了一下,我们的资产共计是二百四十万法郎,也就是说,每人一百二十万法郎。

“现在,”德布雷边说边以经纪人的做派,不动声色地翻看着一个小本子,“这笔钱还有八万法郎的利息在我手里。”

“不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这利息是怎么回事,我们没去放过利息呀?”

“我要请您原谅,夫人,”德布雷冷冷地说,“我是得到您的授权才这么做的,也就是说我是受权这么做的。

“所以,您应得利息的一半四万法郎,再加上起初的投资十万法郎,这就是说,您所得部分共计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

“不过,夫人,”德布雷继续说,“出于谨慎,我前天已经把您的钱提了出来,两天时间算不了什么,这您也知道,而且简直可以这么说,我预感到了您随时会唤我来向您汇报财务状况。这儿就是您的钱,一半是钞票,一半是银行凭单。

“我说‘这儿’,完全是照实说;因为我觉得我家里不大可靠,那些公证人的嘴也不够紧,至于那些房地产商,那就比公证人还爱多嘴。最后还因为您除了婚后共同财产外,没有权利买下或占有其他任何财产,所以我把这笔钱,这笔属于您的私房钱,保存在这个壁橱的一个密封箱子里,为了保险起见,这只壁橱是我亲手砌的。

“现在,”德布雷继续往下说,同时打开壁橱,拿出钱箱,“现在,夫人,这儿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瞧,看上去像一本包铁皮的厚厚的画册;还有一张两万五千法郎的息票;至于余额,我想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这儿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凭票即付的凭单,由于我的银行家并不是唐格拉尔先生,这张凭单一准能够兑现,您可以放心。”

唐格拉尔夫人机械地接过凭单、息票和那沓钞票。

这沓为数可观的钞票放在桌子上,显得并不怎么起眼。

唐格拉尔夫人眼里没有泪,但是胸脯像在呜咽似的起伏着,她拿起这沓钞票装进包里,扣上锁,把息票和凭单放入钱袋,脸色苍白、默默无言地伫立着,等待着一句温存的话来安慰一下如今这么有钱的她。

但是她白等了。

“现在,夫人,”德布雷说,“您可以过非常优裕的生活,一笔相当于六万利弗尔年金的收入,对一位至少在一年之内不用操持家务的女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收入。

“这下子您尽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另外,倘若哪天您觉得您的钱不够用的话,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您还可以用我的,夫人;我随时可以把我的那部分一百零六万法郎给您,喔!当然是借给您。”

“谢谢,先生,”男爵夫人回答说,“谢谢,您知道,您给我的那笔钱,对一个从现在起至少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不打算在社交界露面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是太多了。”

德布雷一时感到有些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摆了个姿势,这个姿势无异于用最有礼貌的方式表达这么一个意思:

“那就随您的便吧!”

唐格拉尔夫人也许在这以前还存有希望;可是当她瞧见德布雷刚才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以及随之而来的睨视的目光、深深的鞠躬以及紧随其后的意味深长的沉默,她毅然地抬起头,打开门,既不发怒,也不发抖,毫不犹豫冲下了楼梯,甚至不屑于对这个如此跟她分手的男人最后再说一声再见。

“唔!”德布雷等她走了以后,对自己说,“想起来还是挺美的,她可以待在家里读读小说,虽说不能再在交易所玩股票,可照样能在家里玩纸牌。”

他拿起小本子,很仔细地把刚才付出的款项划去。

“我还剩下一百零六万法郎,”他说,“多可惜啊,德·维尔福小姐死了!这妞儿各方面都挺配我的胃口,我满可以娶她的。”

跟往常一样,他很冷静地等唐格拉尔夫人走后二十分钟,才动身离去。

这二十分钟里,德布雷都在算账,旁边搁着他的怀表。

阿斯莫代[1]这个魔鬼的角色,即便勒萨日不曾把他写进他的大作,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想必也会有机会把他塑造出来的。此刻,要是这个喜欢掀开屋顶往里瞧的阿斯莫代,在德布雷算账的当口,掀开圣日耳曼草场街这座小旅馆的屋顶,他准会看到一幕很奇特的场景。

德布雷待在里面跟唐格拉尔夫人平分两百五十万法郎的那个房间楼上,有一个房间里也住着我们的两位熟人,他们在前面的故事中起过相当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能在这里见到他们,还是感到很有兴趣的。

这个房间里住着梅塞苔丝和阿尔贝。

几天来,梅塞苔丝模样改变了很多,这倒并不是因为她穿得如此朴素,以致我们一眼看上去认不出她来了,其实即使在她非常有钱的时候,她也从来不用骄奢的排场来炫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也不是因为她现在落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不,梅塞苔丝的模样变了,是因为她的眼睛不再有光亮,嘴角不再有笑容,还因为当初从聪慧的心灵流泻出来的充满机智的谈吐,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她变得经常欲言又止。

贫困并没有销蚀梅塞苔丝的意志,她并没有由于消沉而被贫困压倒。

梅塞苔丝舍弃优裕的生活条件,置身于她自己挑选的这个新环境,就好比一个人骤然间从灯火辉煌的客厅来到一片黑暗之中。梅塞苔丝犹如一位女王舍弃王宫住进了小茅屋,身边只有一些最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得由她亲手端到桌上的,只是些粗瓷碗;简陋的小床,代替了舒适的大床。而这一切,都是她不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