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1 / 2)

没错,德·博维尔先生曾遇到过那支陪送瓦朗蒂娜去最后归宿地的送殡行列。

天空阴霾多云。吹过的风还带着暖意,但已对枝头的黄叶透出萧瑟的杀机,黄叶从日渐变得光秃的树枝上吹落,在熙熙攘攘挤满林荫大道的行人头上飘舞。

德·维尔福先生是个地道的巴黎人,在他心目中,唯有拉雪兹神甫公墓才配得上接纳巴黎家庭的逝者;其他的公墓,都只不过是些乡间的坟场和死者暂时的栖身之地。只有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一个有教养的亡灵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我们已经知道,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墓地,造了墓室,而现在,里面很快就住进了家族的一些成员。

陵墓的三角形横楣上镌刻着:

圣梅朗与维尔福家族

;这是瓦朗蒂娜的母亲、可怜的蕾内的遗愿。

且说排场很大的送殡行列从圣奥诺雷区出发,一路向着拉雪兹神甫公墓进发。队伍穿过整个巴黎,折入唐普尔区,然后沿着外围林荫大道直抵公墓。打头的是二十辆丧车,紧接着是五十多辆私家马车,在这五十辆马车后面还有五百来个步行的人。

瓦朗蒂娜的死,几乎对于所有的年轻人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虽说半空中蒙着层凛冽的雾气,时令也显得萧疏而单调,但这位在如花之年夭折的年轻姑娘,她的美丽,她的纯洁,她的可爱,都使他们平添了一种充满诗意的伤感。

离开巴黎市区时,只见一辆由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驶而来,赶上行列后,辕马挺直弹簧般强劲的腿弯,车子戛然停住:来的是基督山先生。

伯爵从敞篷马车下来,走进徒步跟在柩车后面的人群。

夏托—勒诺瞥见了伯爵,马上从他那辆轿式马车下来,迎上前去。博尚也跨下他坐的那辆包租的轻便马车。

伯爵在人群中仔细地张望;显然他是在找人。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

“莫雷尔在哪儿?”他问,“各位,你们有谁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问过这个问题了,”夏托—勒诺说,“我们中间谁也没见过他。”

伯爵不响了,继续在朝四下里瞧着。

送殡行列终于抵达了公墓。

基督山敏锐的目光突然往紫杉和冷松的树丛望去,不一会儿,他那焦急不安的神情就消失了;黑黝黝的绿篱后面闪过一个人影,基督山准是已经认出了他要找的人。

读者想必都知道,在这种豪华的大公墓里落葬是怎么回事:身穿黑衣的人群散布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从围绕墓茔的绿篱中偶尔传来细枝折断声,打破这肃穆的气氛。随后响起神甫忧郁的诵经声,其中不时夹杂着从饰着鲜花的女帽那儿传来的呜咽声,在这些女帽下面,可以看见一些哭丧着脸、双手合在胸前的女人。

基督山看到的那个人影,急速地穿过从爱洛伊丝和阿贝拉尔[1]的墓地呈星状延伸出去的林荫道,来到柩车的辕马边上,与死者的几个仆人迈着同样的步伐走到选定的墓穴跟前。

他们两人关注着不同的对象。

基督山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几乎不为周围人注意的人影。

他有两回走出行列,要看清楚这个人有没有把手伸进衣服去摸藏在里面的武器。

当送殡行列停下以后,可以看清这个人影就是莫雷尔,他穿着纽扣扣到颈脖的黑色礼服,脸色铁青,双颊凹陷,帽子被痉挛的双手揉得皱皱的,他背靠着长在高处的一棵大树,从那里可以俯视陵墓,把即将举行的葬礼的每个细节都看在眼里。

一切都按常规进行。有几位男士,而且跟通常一样,那总是几位最不容易动感情的男士,正在发表演说。他们有的对做女儿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做父亲的悲痛侃侃而谈;有些善于想象的人还声称这个年轻姑娘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德·维尔福先生为悬于他的法律之剑下的罪犯求情;最后,他们极尽援用词藻华丽的隐喻和伤感缠绵的长句的能事,用各种方式来为马莱伯致杜佩里埃的名诗[2]作出诠释。

基督山什么也没听见,而且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见了莫雷尔,这位年轻军官镇静而没有表情的神态,在唯一能洞悉他内心的伯爵眼里,显得异常可怕。

“瞧,”蓦然间博尚对德布雷说,“那不是莫雷尔吗!他这是在往哪儿躲呀?”

说着,他俩又叫夏托—勒诺看他。

“瞧他脸色有多苍白。”夏托—勒诺说着打了个寒噤。

“准是着凉了。”德布雷说。

“不是的,”夏托—勒诺慢悠悠地说,“我看哪,他是动了情。马克西米利安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得了吧!”德布雷说,“他几乎根本就不认识德·维尔福小姐。这是您自己说的。”

“这没错。可是我记得在德·莫尔塞夫夫人家的舞会上,他跟她跳过三次舞;您一定记得,伯爵,就是您很出风头的那次舞会。”

“不,我不记得。”基督山漫声应道,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只见那年轻人的双颊在抽动,就像一个人要抑制或屏住自己的呼吸时那样。

“演讲结束了;再见,各位。”伯爵突然说道。

说完,他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便消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

葬礼结束,来宾们纷纷返回巴黎。

夏托—勒诺朝四下张望了一阵,想找莫雷尔;但刚才他目送伯爵离开的那会儿,莫雷尔已经挪了地方,于是,夏托—勒诺找了一阵没找到以后,也就跟在德布雷和博尚后面离去了。

基督山方才闪进一片矮林,藏身在一座宽阔的坟墓后面,窥伺着莫雷尔的一举一动,这时,陵墓跟前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随后工人也走了,莫雷尔却一步步向陵墓走去。

莫雷尔神情茫然地缓缓环视四周;但当他的目光扫到对面的那块圆形墓地时,基督山已经悄悄地又向前走了十来步路,并被他发觉。

年轻人跪了下去。

伯爵伸长脖子,睁大眼睛盯住莫雷尔,继续向他走去,而且膝部保持弯曲,仿佛准备一有情况就扑上去似的。

莫雷尔低下头去,直到前额碰到墓石。他双手抓住铁栅喃喃地说:

“呵,瓦朗蒂娜!”

这短短的一声喊叫所流露的一片至情,使伯爵感到心碎。他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了莫雷尔的肩上。

“您在这儿,亲爱的朋友,”他说,“我正在找您呢。”

基督山以为莫雷尔会发作一场,会指责他,会对他大发雷霆;但他想错了。

莫雷尔转过身来,外表看上去非常平静。

“您看见了,”他说,“我在祈祷。”

伯爵用疑虑的目光把年轻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这么打量过后,他好像放心一些了。

“要不要我陪您回巴黎?”他说。

“不用,谢谢。”

“我总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吧?”

“请让我自己祈祷吧。”

伯爵没有表示异议,当即离去,但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找一个新的位置,仍能把莫雷尔的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莫雷尔终于立起身来,拍去膝头在石板地上沾的尘土,头也不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

他缓缓地沿着拉洛凯特街往下走。

伯爵打发他那辆停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的马车先回去,自己跟在莫雷尔后面,和他保持一百来步的距离。马克西米利安穿过运河,沿着林荫大道折回梅斯莱街。

莫雷尔到家才五分钟,伯爵也到了。

朱丽站在花园进口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看着佩纳隆师傅,他正儿八经地干着园丁的营生,在给孟加拉玫瑰插枝。

“呵!基督山伯爵先生!”她欣喜地喊道,每当基督山来梅斯莱街做客的时候,这个家庭的成员都会有这种欣喜的表示。

“马克西米利安刚回来,是不是,夫人?”伯爵问。

“是的,我刚才好像看见他过去的,”少妇说,“要不要去叫埃马纽埃尔来?”

“对不起,夫人;我得马上到马克西米利安的房间去,”基督山说,“我有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那就请上去吧。”她说,带着甜蜜的笑容目送他一路走去,直到消失在楼梯口。

基督山很快地穿过从底楼通往马克西米利安套房的那两层楼面;到了那一层的楼梯口,他侧耳细听:听不到一点声音。

就像大多数独户人家居住的老宅一样,这个楼梯口只拦了一道镶玻璃的门。

不过这道门上没有插着钥匙。马克西米利安从里面把门锁上了。从门玻璃里没法看见里面,一块红色丝帘遮住了玻璃。

伯爵脸上瞬时间泛起的红潮,透露了他万分焦急的心情;对这个平素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来说,这种感情的外露是很不寻常的。

“怎么办?”他低声自语。

他思索了一会儿。

“拉铃?”他暗自思忖,“不行!铃声,也就是说有人来访,对一个处于马克西米利安这样状况的人来说,只会促使他快下决心,结果回答铃声的就会是另一种响声。”

基督山浑身起了战栗。但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于迅若闪电地当机立断,所以他抬起胳臂肘猛地向门上的方格玻璃撞去,玻璃顿时裂成碎片飞了开去,他随即撩开门帘,瞧见莫雷尔坐在书桌前面,手里握着一支羽毛笔,刚才因为听到玻璃撞碎的声音,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没事,”伯爵说,“真是太对不起了,亲爱的朋友!我没站稳,脚一滑,胳膊肘撞在了您的门玻璃上;既然已经碎了,我就干脆图个方便进来吧;不用劳驾,不用劳驾。”

说着,伯爵把胳膊从缺口处伸进去,打开了门。

莫雷尔立即站起身来,神情不快地向基督山迎上前去,他并不是想迎接伯爵,而是想挡住他,不让他过去。

“要说呢,这还是您的仆人的不是,”基督山揉着胳膊肘说,“您的地板滑得就像镜子似的。”

“您受伤了吗,先生?”莫雷尔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可您在干什么哪?在写东西?”

“我?”

“您的手指上沾着墨水。”

“是的,”莫雷尔回答说,“我在写东西;尽管我是军人,有时也写写东西。”

基督山在房间里走了几步。马克西米利安只得让他过去,但紧紧跟在他后面。

“您是在写东西?”基督山又问,目光逼视着对方。

“我已经有幸对您说过了,是的。”莫雷尔说。

伯爵朝四下里看了看。

“您的手枪放在文具盒边上!”他指着搁在书桌上的武器对莫雷尔说。

“我要外出旅行。”马克西米利安回答说。

“我的朋友!”基督山语气非常温存地说。

“先生!”

“我的朋友,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别做出走极端的决定,我求您!”

“我,走极端的决定?”莫雷尔耸耸肩膀说,“怎么,我倒要请教,出外旅行就是走极端的决定吗?”

“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说,“我俩都把戴着的面具拉下来吧。马克西米利安,请您别用这种装出来的镇静来骗我,我也不用那种无谓的关心来哄您了。

“您一定明白,是吗?我之所以会像刚才那样撞碎玻璃,擅自闯进一位朋友的房间,我说,您一定明白,我之所以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我有一种很实在的担忧,或者说有一种很可怕的确信。

“莫雷尔,您是想自杀!”

“嗨!”莫雷尔打了个哆嗦说,“您的这种念头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伯爵先生?”

“我说您想自杀!”伯爵用同样温存的语气说,“那就是证据。”

他走到书桌跟前,掀开年轻人遮在一封刚开始写的信上的白纸,把信拿在手里。

莫雷尔冲上去想把信夺回来。

基督山料到了他会这么做,伸手一把抓住马克西米利安的手腕,就像钢链在弹簧刚要起跳时卡住了它,使它动弹不得。

“您瞧,您这还不是想自杀吗!莫雷尔,”伯爵说,“您都写了下来!”

“好吧!”莫雷尔喊道,平静的外表骤然间变得激动异常,“好吧!就算是这样,就算我决定要把枪口对准自己,谁又能来阻拦我?

“有谁敢来阻拦我?

“如果我说:

“我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的心碎了,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只有死亡的悲哀和厌恶的情绪笼罩着我,世界已经变成一堆死灰,任何人的说话声音都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如果我说:

“让我去死才是对我的慈悲,因为如果您不让我去死,我就会丧失理智,就会发疯;

“喔,您说呀,先生,如果我这么说了,如果我带着内心的悲楚和泪水这么说了,难道还有人会回答我说‘您错了’吗?

“难道还有人会阻止我不让自己成为最不幸的人吗?

“您说呀,先生,说呀,您敢这么做吗?”

“是的,莫雷尔,”基督山说,平静的语气跟年轻人激动的神情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是的,我敢这么做。”

“您!”莫雷尔喊道,气愤和责备的意味越发明显了,“就是您,用荒诞的希望欺骗了我;就是您,当我还能去作光荣的搏击,或者还能去作出走极端的决定,当我还能救出她,或者至少还能瞧着她死在我怀抱里的时候,您却用一些不能兑现的许诺来劝我,哄我,骗我;就是您,做出一种俨然拥有所有的精神力量和物质力量,仿佛无所不能的样子;就是您在扮演,或者不如说装着在扮演天主的角色,而您,面对一个被毒死的年轻姑娘,却连一点解药也没法给她!喔!说实话,先生,要不是您让我感到可怕的话,您真会让我感到可怜!”

“莫雷尔……”

“是的,您刚才说要我放下面具。好吧!您满意了吧,我把它放下了。

“是的,当您在墓地跟在我后面时,我还是搭理您的,因为我心软;当您进来的时候,我也还是让您一直走到了这儿……可是,既然您得寸进尺,既然您硬要闯进这个我想当作坟墓安息在里面的地方和我纠缠,既然您使我,使原以为已经受尽一切折磨的我,又承受了一种新的折磨,那么基督山伯爵,您这个我所谓的恩人,基督山伯爵,您这个包打天下的救世主,现在您可以心满意足了,因为您就要看到一个朋友去死了!……”

说完,莫雷尔嘴角露出疯狂的笑容,再次向手枪扑过去。

基督山脸色惨白得像个幽灵,但眼里闪烁着光芒;他伸手压住手枪,对失去理智的年轻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