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财产分割(2 / 2)

确实,美丽的加泰罗尼亚姑娘,或者说高贵的伯爵夫人,已经没有了自豪的目光和迷人的微笑,因为环顾四周,满目都是蹩脚得令人难受的东西;房间的墙壁上贴着深浅灰条相间的糊墙纸,精打细算的房东特意选了这种耐脏的颜色;地上铺的是方砖,没有地毯;家具很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这种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移开。总之,对一双习惯于优雅氛围的眼睛来说,这些刺目的色调实在跟和谐相去太远了。

德·莫尔塞夫夫人自从离开宅邸以后,就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周围这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使她感到眩晕,就如一个游客走到深渊边上会感到眩晕一样。她知道阿尔贝时时在偷眼看她,想了解她的心境如何,所以她只好让嘴角露出一种单调的笑容,这种笑容由于没有了巧目笑兮的柔情,看上去仿佛是一种反光,也就是说,仿佛是一种没有暖意的亮光。

而阿尔贝呢,他也忧心忡忡,很不自在,因为奢华生活留下的痕迹,使他跟眼前的生活环境显得很不协调:他想不戴手套出门,却发现自己的手太白;想徒步到街上去走走,又觉得自己的靴子太亮。

然而,母子之爱把这两个高尚、聪明的人紧紧维系在一起,他俩不用说一句话,也不用像朋友之间那样经过摸索和尝试,就能彼此心心相印,建立起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坦诚相见的关系。

而且,即使阿尔贝对母亲说,“母亲,我们没有钱了”,她听了脸也不会变色。

梅塞苔丝过去从来没有真正受过穷;年轻时,她常说自己穷,但那是另一回事:需要和必需是两个含义有相当区别的同义词。

住在加泰罗尼亚渔村的时候,梅塞苔丝需要过许许多多东西,但另外有些东西,她却是从来不会缺少的。只要网好,就能捕鱼;卖掉了鱼,就又有钱买绳子来织网。

另外,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跟物质生活并不相干的爱情以外,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友情,人们想到的是自己,人人如此,只须想到自己就够了。

梅塞苔丝那时虽然手头拮据,但自己的一份开销还是能应付裕如的。而今天,她手头一无所有,却要照料两个人的生活。

冬天临近了。当初她的宅邸里有成百根暖气管四通八达,从前厅到小客厅都是暖融融的,如今在这个毫无设备、透出寒意的房间里,却连个壁炉也没有。当初她的套间像摆满珍奇花卉的暖房,如今却连一朵小小的花儿也没有!

可是她有儿子……

在这以前,一种也许有些夸张的责任感所激起的亢奋状态,始终在高尚的精神领域里支撑着他俩。

亢奋是和激情相近的;而激情往往能使人忘却尘世间的许多东西。

但是,激情熄灭以后,就得从梦幻中渐渐地回落到现实世界中来了。

理想耗尽之后,就得谈实际问题了。

“母亲,”就在唐格拉尔夫人走下楼去的当口,阿尔贝说,“我们来算算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把这笔总数规划一下。”

“总数是零。”梅塞苔丝苦笑说。

“不,母亲,首先,总数是三千法郎,我打算用这三千法郎,把我俩的生活弄得像像样样的。”

“我的孩子!”梅塞苔丝叹着气说。

“唉!我的好母亲,”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您那么多的钱,今天才知道它的价值。

“三千法郎,您瞧,是一大笔钱呢,我要用这笔钱创建一个永远充满安宁的奇迹般的未来。”

“话是这么说,孩子,”可怜的母亲说,“可是首先,你真以为我们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塞苔丝红着脸说。

“可我想,这是说定了的,”阿尔贝语气坚决地说,“正因为我们缺钱用,我们就更应该接受这笔钱,因为您也知道,这笔钱就埋在马赛梅朗巷那座小屋的花园里。

“有两百法郎,我们俩就可以到马赛了。”

“两百法郎!”梅塞苔丝说,“你真这么想吗,阿尔贝?”

“喔!关于这一点,我是到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去问了讯,事先合计过的。

“您可以预订一辆双人驿车先到夏隆:您瞧,母亲,我给您的待遇就跟女王一样哩,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阿尔贝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

双人驿车………………………………………35法郎

从夏隆到里昂,坐轮船………………………6法郎

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16法郎

从阿维尼翁到马赛……………………………7法郎

沿途费用………………………………………50法郎

总计……………………………………………114法郎

“就算一百二十吧,”阿尔贝笑着说,“您瞧,我手头挺宽的,是不是,母亲?”

“可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您没看见我还给自己留下八十法郎吗?”

“母亲,年轻人是不必太舒服的;再说我知道出门是怎么回事。”

“可那是乘的驿站快车,还带着贴身男仆。”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知道的吧,母亲。”

“那好!就算是吧,”梅塞苔丝说,“可是那两百法郎呢?”

“两百法郎就在这儿,而且另外还有两百。

“噢,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表链上的挂件卖了三百。

“瞧我运气有多好!挂件卖了表的三倍价钱,就这么个华而不实的玩意儿!

“所以我们不是还挺阔的吗,您一路上只用花费一百十四个法郎,却可以带着二百五十法郎上路。”

“我们还欠着旅馆老板的钱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里付给他就是了。

“就这么说定了。您瞧,严格地说我一路上只要花八十法郎,所以我的钱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我另外还有一笔钱。您瞧这是什么,母亲?”

说着,阿尔贝掏出一本金搭纽的小记事本,那是他留下的一件别致的玩意儿,而且说不定还是哪位来敲那扇小门的戴面纱的神秘女郎温情脉脉的纪念物呢。他从这个小记事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梅塞苔丝问。

“一千法郎呗,母亲。喔!确确实实是一千法郎。”

“这一千法郎是从哪儿来的?”

“您听我说,母亲,千万别太激动。”

说着,阿尔贝立起身,走上前来吻了吻母亲的双颊,然后站在那儿凝望着她。

“您不知道,母亲,您在我眼里有多美啊!”年轻人怀着对母亲的一片深情说,“您真是我所见过的最高贵,也最美丽的女人!”

“亲爱的孩子。”梅塞苔丝说,她强忍着在眼角往上涌的泪水,但终究没能忍住。

“说真的,看见您遭受不幸以后,我只有更爱您,更崇拜您。”

“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不是不幸的,”梅塞苔丝说,“只要有我的儿子在,我就永远不会是不幸的。”

“对!是这样,”阿尔贝说,“那现在就让考验开始好吗,母亲?您记得我们是怎么说定的吗?”

“我们说定过什么事情吗?”梅塞苔丝问。

“是的,我们说定您住在马赛,我动身去非洲,在那儿我不再用我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用的这个姓。”

梅塞苔丝叹了口气。

“是这样,母亲,昨天我加入了北非骑兵军团,”年轻人低下眼睛说,他感到有些羞愧,而这是因为他自己还不知道他所受的这种屈辱有多么崇高,“更确切地说,昨天我顶替别人入了伍,因为我已经明白,我的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是我可以出卖的。

“我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他勉强笑了笑接着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值这么多钱:整整两千法郎。”

“难道,这一千法郎……?”梅塞苔丝浑身打战地说。

“是总数的一半,母亲;另外一半一年内付清。”

梅塞苔丝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抬头望天,眼眶里滚动的热泪,在内心激动的驱使下夺眶而出,沿着脸颊静静地淌了下来。

“这是用血换来的代价哟!”她喃喃地说。

“倘使我战死,那您就说着了,”阿尔贝笑着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的好母亲,我决心好好保护自己。我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过。”

“主呵!我的主呵!”梅塞苔丝说。

“再说,为什么您以为我一定会给打死呢,母亲!

“拉莫里西埃[2],这位南方的内伊[3],给打死了没有?

“尚加尼埃给打死了没有?

“贝多给打死了没有?

“我们都认识的莫雷尔,他给打死了没有?

“请您想想,母亲,当您看着我身穿绣金线的制服回来的时候,您会有多高兴呵!

“告诉您吧,我一定会干得很出色,而我选择这个军团,也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梅塞苔丝想笑一笑,最后却叹了口气。让儿子就这么肩起牺牲的担子,这位圣徒般的母亲心里难受极了。

“嗯,”阿尔贝说,“您明白吗,母亲,我已经稳稳当当有四千法郎可以归您用了;这四千法郎,足够您用两年。”

“你是这么想吗?”梅塞苔丝说。

这句话,伯爵夫人是脱口说出的,其中的悲痛是如此真切,以至阿尔贝马上明白了它的含义;他觉得自己的心揪紧了,他拉起母亲的手,温柔地把它握在掌心里。

“是的,您会好好活下去的!”他说。

“我会活下去!”梅塞苔丝喊道,“这么说你不走了,是吗,我的孩子?”

“母亲,我还是要走的,”阿尔贝的语气平静而坚决,“凭您对我的爱,您是不会让我懒懒散散、碌碌无为地守在您身边的;再说,我已经签了约。”

“按照你的意愿去做吧,儿子;我,我会按照天主的意愿去做。”

“不是按照我的意愿,母亲,而是按照理智,按照无法回避的需要。我们难道不是两个绝望的人吗?如今,生命对于您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了。生命对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哦!要是没有您,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母亲,请相信这一点;因为要是没有您,我可以肯定地说,早在我怀疑父亲,抛弃他的姓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就已经停止了!总之,如果您还允许我抱有希望,那我就会活下去;如果您还愿意让我来为您今后的幸福操心,那您就会使我有加倍的力量。到了那时,我就要去见阿尔及利亚的总督,他是一位正直的人,尤其有着军人的本色;我要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要请求他时时对我多加注意,而要是他肯承诺注意我的一举一动的话,那么不出六个月,我要不是死在战场就准是当了军官。如果我当了军官,您的生活就不用发愁了,因为我会有足够我俩用的钱,而且,我会有一个使我俩都感到骄傲的新的姓氏,那就是您本来的姓。如果我死在战场上……嗯!如果我死在战场上,那么,亲爱的母亲,您如果想死也就可以死了,到那时,我们的不幸到了极限,也就可以结束了。”

“好的,”梅塞苔丝带着高贵而富有表情的眼神回答说,“你说得有理,我的儿子:让我们向那些注视着我们,等待着按我们的行动来评判我们的人证明,我们至少是值得同情的。”

“别去想这些悲伤的事情吧,亲爱的母亲!”年轻人喊道,“我向您发誓说,我们是很幸福的,或者至少是能够很幸福的。您是一个充满理智、坚忍不拔的女性,而我,我想我已经变得对什么都兴味索然,不会动情了。我进了军队,就会有钱了;而您到了唐戴斯先生的家里,就会得到安宁的。让我们试试看吧!我求您啦,母亲,让我们试试吧。”

“好的,我们试试吧,我的儿子,因为你是应该活下去,应该得到幸福的。”梅塞苔丝回答说。

“那么,母亲,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年轻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动身。得,我这就照刚才说的,给您预订位子去。”

“那你呢,我的儿子?”

“我还得再待两三天,母亲;离别这就开始了,我们得让自己习惯于离别。我得去弄几封推荐信,还得了解一些有关非洲的情况,我到马赛跟您碰头。”

“好吧!那就这样,我们走吧!”梅塞苔丝一边说,一边围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条唯一的披巾,那还碰巧是一条很贵重的黑色开司米披巾,“我们走吧!”

阿尔贝匆匆整理好物件,拉铃叫人来结清欠旅馆老板的那三十法郎,然后就让母亲挽着他的胳膊,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有个人在他们前面下楼梯;这个人听见绸裙擦着栏杆的窸窣声,回过了头来。

“德布雷!”阿尔贝喃喃地说。

“是您,莫尔塞夫!”大臣秘书说,当即在楼梯上停住脚步。

在德布雷身上,好奇心胜过了隐蔽身份的初衷;再说,人家也已经认出了他。

其实,在这个鲜为人知的旅馆里能碰到这个年轻人,他似乎感到挺来劲,因为这个年轻人的不幸遭遇刚在巴黎引起过轰动。

“莫尔塞夫!”德布雷又说一遍。

随后,他在昏暗的光线下瞧见了德·莫尔塞夫夫人还显得很年轻的仪态和那块黑面纱。

“喔,对不起,”他微微一笑接着说,“我先走了,阿尔贝。”

阿尔贝知道德布雷在想什么。

“母亲,”他转过脸去对梅塞苔丝说,“这位是内政部大臣秘书德布雷先生,我以前的一位朋友。”

“什么!以前的!”德布雷嗫嚅地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么说,德布雷先生,”阿尔贝说,“是因为如今我已经没有朋友,而且也不应该有朋友了。承蒙您还认得我,我很感激,先生。”

德布雷返身走上两级楼梯,伸出手去跟对方紧紧地握了一下。

“请您相信,亲爱的阿尔贝,”他尽可能动情地说,“请您相信,我对您遭遇的不幸表示深切的同情,并且愿意尽我所能随时为您效劳。”

“谢谢,先生,”阿尔贝笑了笑说,“不过我们虽然遭遇了不幸,却还有钱,不需要人家帮助。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而在扣除旅途的费用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德布雷的脸上升起了红晕,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尽管他那精确的头脑里诗意很贫乏,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就在不多一会儿以前,这同一座房子里有着两个女性,其中一个蒙受耻辱是咎由自取,她离去时斗篷底下藏着一百五十万法郎,却还觉得自己穷,而另一个,遭受了命运不公正的打击,但她在不幸中仍显得那么高贵,虽然身边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钱,却觉得自己很富足。

这个对比,使他装出来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有点难以为继,眼前的实例所说明的哲理,在精神上压垮了他;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匆匆下楼而去。

这一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坏脾气的出气筒。

但当天傍晚,他成了坐落在玛德莱娜林荫大道上一座漂亮别墅的买主,同时还拥有一笔五万利弗尔的年金。

次日,当德布雷在房契上签字的时候,也就是说在傍晚五点钟光景,德·莫尔塞夫夫人满怀温情地拥抱了儿子,而且也接受了儿子充满温情的拥抱以后,登上一辆双座公共驿车,关上车门。

在拉菲特运输行大院的中二楼(办公楼都有这么个介于底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有一扇拱形窗户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着梅塞苔丝登上驿车,看着马车辚辚驶去,看着阿尔贝慢慢走远。

这时,他举起一只手按在布满疑云的前额上,说道:

“唉!我从这两个无辜的人手里夺去的幸福,用什么办法才能还给他们哟!愿天主帮助我吧。”

[1]法国作家勒萨日(1668—1747)的小说《瘸腿魔鬼》中的主人公,即瘸腿魔鬼。一个大学生无意中闯进法师的房间,把这个魔鬼从瓶子里放了出来,它就带着大学生飞到上空,掀开屋顶让他看到一幢幢房子里发生的事情。

[2]拉莫里西埃(1806—1865)及下文中的尚加尼埃(1793—1877)和贝多(1804—1863)都是有名的法国将军,且都曾参加征服北非阿尔及利亚等地的战役。

[3]内伊(1769—1815):拿破仑手下的著名元帅,骁勇善战的传奇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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