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拉雪兹神甫公墓(2 / 2)

“而我,要对您再说一遍,您不能自杀!”

“您要阻止我!”莫雷尔一边说,一边拼命想拉开伯爵的手,但跟前一次一样,在伯爵的铁腕面前,他的努力又是徒劳的。

“我要阻止您!”

“可是您到底是谁,竟敢对一个有思想的自由的人这么专横地滥施权威?”马克西米利安喊道。

“我到底是谁?”基督山重复说。

“您听着:

“我是这世上唯一有权利对您说这话的人:‘莫雷尔,我不愿意看到你父亲的儿子在今天死去!’”

说着,基督山的神情变得很庄严,脸容也起了变化,显得无比的崇高,他双臂交叉在胸前向年轻人走上两步,莫雷尔只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神祇般的威仪所慑服,往后退了一步。

“您干吗要提到我的父亲?”他嗫嚅地说,“您干吗要把我对父亲的回忆跟今天的事掺和在一起?”

“因为是我,有一天当你父亲像你今天一样想要自杀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的命;因为是我,曾经把那只钱袋送给你年轻的妹妹,而把法老号给了年迈的莫雷尔;因为我就是在你小时候把你抱在膝上逗着玩的埃德蒙·唐戴斯!”

莫雷尔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像透不过气来似的喘着粗气,整个人仿佛垮了。他精疲力竭地大喊一声,扑倒在基督山脚下。

但是骤然间,在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下,他陡地全然换了一个人。他立起身,飞步跑出房门,冲到楼梯上,用足力气喊道:

“朱丽!朱丽!埃马纽埃尔!埃马纽埃尔!”

基督山也想冲出房门,但马克西米利安顶住门,拼死也不肯放伯爵出来。

听见马克西米利安的喊声,朱丽、埃马纽埃尔、佩纳隆和几个仆人都神色慌张地奔了过来。

莫雷尔握住他们的手,打开房门。

“跪下!”他声音呜咽地大声说,“快跪下!他就是我们的恩人,就是我们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就是……”

他想说:

“他就是埃德蒙·唐戴斯!”

伯爵抓住他的胳臂制止了他。

朱丽扑过去拉住伯爵的手;埃马纽埃尔像抱一位守护神那样抱住他;莫雷尔又一次跪了下去,用额头去碰地板。

此时,这个铁石心肠的人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胀开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流从喉咙口涌到眼眶,他低下头,眼泪淌了下来。

一时间,只听得令人动容的抽泣声和呜咽声在屋里响成一片,就连天主最宠爱的天使,也一定会觉得这是最感人、最悦耳的声音。

朱丽还没来得及从她所经受的感情波澜中恢复过来,便冲出房门,怀着孩子般的喜悦心情奔进楼下的客厅,掀开球形的玻璃罩,取出当年梅朗小道的陌生人送的那只钱袋。

这当口,埃马纽埃尔在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伯爵说:

“哦!伯爵先生,您经常听到我们说起这位不知名的恩人,知道我们是怎样怀着感激和崇拜的心情想念着他,那您怎么能一直等到今天才让我们知道您呢?哦!这不仅对我们太残酷了,而且我要冒昧地说,伯爵先生,这对您也太残酷了。”

“请听我说,我的朋友,”伯爵说,“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因为您虽然并不了解这秘密,但已经跟我做了十一年朋友;这个秘密的泄露,完全是由于一桩您大概还不知道的大事情的缘故。

“天主可以为我作证,我本来是希望一辈子把这桩秘密藏在心底的,结果是您的大舅马克西米利安用过火的言辞逼得我吐露了出来,而现在我敢肯定,他对自己说的话已经感到后悔了。”

说完以后,他瞥见马克西米利安仍跪在地上,但把头斜过去靠在一张扶手椅上。

“请您注意照看他。”基督山轻轻地说,一边意味深长地在埃马纽埃尔的手上按了一下。

“为什么?”年轻人惊讶地问。

“我不能告诉您;但请您注意照看他。”

埃马纽埃尔用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遍,看见了莫雷尔的那对手枪。

他惊恐地凝视着手枪,缓缓地举起手来指给基督山看。

基督山点点头。

埃马纽埃尔朝着手枪走上一步。

“别去动它们。”伯爵说。

然后,他走到莫雷尔跟前,握住他的手;一度在年轻人心头撞击翻腾的纷乱的思绪,此刻似乎都凝滞了,他木然地呆在那儿。

朱丽上楼来了,她手里拿着那只丝织的钱袋,两颗明亮的喜悦的眼泪宛如两滴晨露,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这就是那珍贵的纪念品,”她说,“可您千万别以为,当我知道恩人是谁以后,我对它就不会像以前那样珍惜了。”

“我的孩子,”基督山回答说,他的脸红了,“请允许我把这钱袋拿回去吧;既然你们已经熟悉了我的脸,我只希望你们把我期待你们给予我的爱,留在记忆中就行了。”

“哦!”朱丽把钱袋贴在胸口上说,“不,不,我求您啦,因为有一天您也许会离开我们;因为总有那么令人伤心的一天您会离开我们的,是吗?”

“您猜对了,夫人,”基督山含笑回答说,“一星期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个让许多应该受到报应的人生活得快快活活,而我的父亲却死于饥饿和痛苦的国家。”

说到这即将离去的打算时,基督山把目光盯在莫雷尔脸上,注意到“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这句话,并没能把莫雷尔从麻木的状态中拉出来;他明白,他还必须跟这位朋友的悲痛作一番最后的斗争,于是他拉起朱丽和埃马纽埃尔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以一个父亲温存而威严的口吻对他俩说:

“我的好朋友,请让我单独跟马克西米利安待在这儿。”

对朱丽来说,这是一个把基督山忘了再提起的那件珍贵纪念品带走的机会。

她赶紧拉起丈夫就走。

“让他俩留在这儿吧。”她说。

伯爵和莫雷尔留在屋里,莫雷尔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哦,”伯爵情绪激动地用手指碰碰他的肩膀说,“你总算缓过气来了,马克西米利安?”

“是的,因为我又开始感到痛苦了。”

伯爵额头蹙起,看上去内心很忧郁,而且在犹豫。

“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他说,“萦绕在你心头的那个想法,是基督徒所不该有的。”

“哦!您放心,朋友,”莫雷尔说,他抬起头,对着伯爵笑了笑,这笑容中包含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哀愁,“我已经不用去寻死了。”

“这么说,”基督山说,“你不再需要手枪,也不再绝望了。”

“不,那是因为,我要治愈痛苦,已经有了比手枪和短刀更好的办法。”

“可怜的疯子!……您有什么办法?”

“我的悲伤就会使我死去。”

“朋友,”基督山跟他同样忧郁地说,“请听我说:

“曾经有一天,我跟你现在一样的感到绝望,因为我也下了同样的决心,也像你一样想要自杀;曾经有一天,你的父亲在同样的绝望心情中也想过要自杀。”

“当你父亲把手枪对准自己额头的时候,当我把已经三天不曾进口的面包从囚房的床上推开的时候,在这最后的时刻,倘若有人对他、对我、对我俩这么说:

“‘活下去吧!那一天会来到的,那时你们是会感到幸福,会赞美生活的。’那么,不管这声音来自何方,我们都会带着犹豫的笑容或疑虑的惊慌去听从它;而当你父亲拥抱你的时候,他曾有多少次赞美过生活;我也曾有过多少次……”

“喔!”莫雷尔打断伯爵的话喊道,“您仅仅失去了您的自由;我父亲仅仅失去了他的财产;而我,我失去了瓦朗蒂娜。”

“你瞧着我,莫雷尔,”基督山神情庄严地说,这种神情,有时候使他显得非常崇高,让人会不由自主地信服他,“你瞧着我,此刻我眼里没有泪水,情绪并不狂热,心头也并不在悲伤地搏动;可是我看着你,马克西米利安,看着我像爱儿子一样爱着的你在受苦。哎!你难道就没想过,莫雷尔,痛苦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也经常会伴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吗?所以,如果说我恳求你,我命令你活下去,莫雷尔,那是因为我确信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我保全了你的生命而感激我的。”

“天哪!”年轻人喊道,“天哪!您在对我说些什么,伯爵?您要小心自己说的话哪!也许您,也许您从来没有爱过?”

“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说。

“爱情,”莫雷尔说,“我是说爱情。

“您知道,我从成年起就是个军人;直到二十九岁我还没有真正爱过,因为直到那时为止,我所体验过的感情,都还称不上是爱情。好!到了二十九岁,我遇见了瓦朗蒂娜。于是这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始终在爱她,我始终能在她身上看到一个少女和一个成熟女子的种种美德,那是天主亲手写在这个心灵,这个对我犹如一本书那般敞开着的心灵上的。

“伯爵,当我和瓦朗蒂娜在一起时,我曾经有过一种永无终止、永无边际、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对这个世界来说,这种幸福实在是太崇高、太完美、太神圣了。没有了瓦朗蒂娜,这个世界就再也不能给我以这种幸福,人世间留给我的就只有绝望和忧伤了。”

“我对你说过,要抱有希望,莫雷尔。”伯爵重复说。

“那您可得小心哪,我又要这么说了,”莫雷尔说,“您这是想要说服我,是要我相信我还能再见到瓦朗蒂娜,而如果您说服了我,您就使我丧失了理智。”

伯爵笑了笑。

“我的朋友,我的父亲!”莫雷尔充满激情地喊道,“您可得小心哪,我这是第三次对您这么说了,因为您对我的影响如此之大,都使我感到恐惧了;您要小心让自己的话合乎情理才好,因为现在我的眼睛又有神了,我的心又在燃起火种,又在复苏了。您一定得小心,因为您要我相信的是些神乎其神的事情。

“如果您吩咐我去掀起睚鲁[3]女儿陵墓的碑石,我就会照着去做;如果您做个手势要我到波涛上去行走,我也会像圣徒那样踏上波涛就往前走;您要小心,我什么都会照着做的。”

“我要您抱有希望,我的朋友。”伯爵仍然这么说。

“唉!”莫雷尔说,情绪顿时从亢奋的高峰跌入忧伤的低谷,“唉!您是在逗我。您就像那些好心的母亲,或者说就像那些自私的母亲,她们尽说些动听的话来安慰伤心的孩子,因为孩子的哭喊使她们厌烦了。

“不,我的朋友,我对你说要小心是说错了;不,请不必担心,我会非常当心地把痛苦埋在心底,我会让它成为谁也无法觉察的秘密,您甚至都不用费心来怜悯我。

“别了!我的朋友!别了!”

“正相反,”伯爵说,“从此刻起,马克西米利安,你得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跟我一起生活,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把法国丢在我们的身后了。”

“您仍然对我说要抱有希望?”

“我对您说要抱有希望,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治愈您的心病。”

“伯爵,您这样只能使我更忧伤——如果我还能更忧伤的话。您还以为我只是受了一次打击,尝到了普通人常有的一种痛苦,所以您以为用一种普通人常用的办法就可以安慰我,那办法就是旅行。”

说着,莫雷尔以一种不屑的怀疑神情摇摇头。

“你让我对你怎么说好呢?”基督山说,“我对自己的许诺是很有信心的,请让我试一试吧。”

“伯爵,您无非是把我临终前的痛苦拖得更长久罢了。”

“难道,”伯爵说,“你的心就这么脆弱,你竟没有这点勇气给你的朋友几天时间,让他去做一个他很想做的试验吗?

“嗬,你可知道基督山伯爵能做成怎样的事情吗?”

“你可知道尘世间有多少权力在听候他的调遣吗?”

“你可知道他对天主的信仰足以使他从天主那儿求得奇迹的降临,你可知道天主曾经说过‘人有了信仰,就可以移动大山’吗?”

“噢!对这个奇迹,我是抱有希望的,你就等待一下吧,要不然……”

“要不然……”莫雷尔重复说。

“要不然,你可得小心,莫雷尔,我要说你忘恩负义了。”

“请给我一点同情吧,伯爵。”

“我非常同情你,马克西米利安,所以,请听我说,假如这一个月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而我还不能治愈你,那么莫雷尔,我说话算话,我会亲手把一对子弹上膛的手枪和一杯最灵验的意大利毒药放在你面前,这种毒药,我可以向你保证,比毒死瓦朗蒂娜的毒药毒性更强。”

“您答应我?”

“是的,因为我是个男子汉,因为,正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也曾经想死过,而且,即使不幸已经远离了我,我依然向往长眠的快乐。”

“喔!您真的答应我了,伯爵?”马克西米利安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忘情地喊道。

“我不仅答应你,而且对你起誓。”基督山伸出一只手说。

“您凭荣誉保证,在一个月以后,倘若我没能得到安慰,您就听凭我自由处置我的生命,不管我做什么事情,您都不会说我忘恩负义?”

“一个月,有一天算一天,马克西米利安;一个月,有一个小时算一个小时。这个日期是神圣的,马克西米利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今天就是九月五日。

“十年以前的今天,我救下了你想要自杀的父亲。”

莫雷尔抓住伯爵的手吻着;伯爵任凭他这么做,仿佛他意识到,这样的崇拜他是受之无愧的。

“一个月以后,”基督山继续说,“在我俩面前的那张桌子上,你会看到一对精良的手枪,你可以如愿去死。但是在这以前,你得答应我耐心等待,决不去死,您能做到吗?”

“喔!我也向您起誓!”莫雷尔喊道。

基督山把年轻人搂在胸前,久久地拥抱他。

“现在,”他对年轻人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搬出去住在我家里;你就住海黛的那套房间,这样,我至少可以有个儿子来代替女儿了。”

“海黛!”莫雷尔说,“海黛怎么样啦?”

“她昨天晚上动身走了。”

“离开您走了?”

“她要去等我……所以,你准备一下,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找我。现在请陪我出去,别让任何人看见我。”

马克西米利安低下头,照着他的吩咐做了,那神情像个孩子,或者说,像个圣徒。

[1]阿贝拉尔(1079—1142):法国经院哲学家、神学家,与女学生爱洛伊丝相恋私婚,后被拆散,爱洛伊丝进隐修院。

[2]马莱伯(1555—1628):法国诗人。他在好友、法学家杜佩里埃的女儿去世后,曾致诗慰问。

[3]《圣经》中一个管犹太会堂的人,耶稣曾使他的女儿复活。见《马可福音》第5章和《路加福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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