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饮马川上(上)(2 / 2)

南渡余秋 作家pDWvkk 3158 字 2022-10-23

一名兀儿赤匆匆跑来,脸上沾染的全是黑灰。

“快说!”

“南郊的枣木村昨夜被人屠了,村东顾家的那处庄院也被焚毁。”

“就没留下一个活口?”

“村中空无一人,从烧净的现场来看,村民应是被凶手驱赶到了庄子内,再被统统烧死的”

“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具尸体,看看村中走脱了谁!”

“回大人,仵作说尸身上可能泼有西域特制的黑火油”

“什么意思?”

“这黑火油一旦烧起,遇水不灭,且愈烧愈旺,所以,庄子里的尸身要么被烧得熔成一团,要么被焚成骨断难辨”

“贺连城,你究竟想要遮掩什么”

谭力暗骂一句,他知道此等狠辣的手段,必然是曾为乌鹏卫的贺连城才做得出。

“今日若找不出贺连城的踪迹,明日悬在西门的便是你们!”

一想起高荷恩那可怕的眼神,谭力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这兀儿赤本就是胡人依照乌鹏卫改制而来,搜拿的本事自然也传承下来,果然仅仅过去一个时辰,有人便从山路上发现了三点血迹。

“往南去了?”

谭力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嗅着。

“刚刚留下的,这新鲜的血腥气闻着真叫人振奋。”

为了总制的位子,谭力不得不逼迫自己心思飞转不停,他想要推断出贺连城的去向。

“这群前朝的忠犬,倒真是忠”

谭力想着想着,突然自腰舆上坐直,双唇也因激动而轻轻颤动着。

“来人,来人!”谭力兴奋地喊叫起来:“留下这些官兵在山中继续搜寻,叫上司里所有的兄弟,跟我去一个地方,快!”

“千制大人,去哪儿?”

“饮马川。”

(三)

“老徐,你”

“嘘,莫要被他瞅见。”

陆适庸欢跳着跑在前面,第一次出远门的他无比兴奋,早将徐延杀人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殊不知身后,徐延已咯血数次。

“你这肺疾不是都好了吗”

“嗨嗨,谁说不是呢,可能是这两日受了雨寒”

“老徐,我的心思你能猜透,你的心思我就理解不了?”

徐延嘿嘿笑着,但身体的痛苦已经快要让他支撑不住了。

“我背你。”

“别别别,老贺,我既然瞒了你们这么长时间,也不在这一会儿了。”

“师父,”陆适庸激动地跑了回来,指着前面问道:“前面是哪,瞧着很是开阔!”

徐延担心暴露自己的苦痛,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暗中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贺连城。

“喔喔前面是饮马川。”

“哦。”

陆适庸应了一声便又跑开了,显然对眼前这位陌生的老伯有些警惕,更何况老伯的身上还穿着黑色的官服。

“瞧瞧,你这身官服吓到他了,咳咳。”徐延仍有心绪说笑。

“事态紧急走得匆忙,这身狗皮来不及换下”

“老贺,前面就是饮马川了”

徐延的语气突然松缓下来,听着仿佛病痛消退了,带着一种超脱释然的感觉。

“是”

贺连城低下头去,语气却有些哽噎。

“老贺,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

徐延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给。”

徐延自怀中缓缓掏出一枚黑色腰牌与两本书卷,连同手中的宝剑一同递出,但贺连城却不敢也不愿伸手去接。

因为他明白,徐延交出的不单单是这两样宝贝,还有他自己的性命。

“老徐,你”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到不了钦州了”

说出这话时,徐延又忍不住望了一眼陆适庸,原本哀苦的眼神中浮现出一丝温柔,满是对后辈的疼爱。

“老贺,到了饮马川,你把剑留下,带着适庸去丹洋湖吧。”

贺连城接过了腰牌,双目出神的他最是了解徐延的性情,只要认定了便不会更改。

这么多年的情义,劝说反倒显得多余了。

十六年来日夜悬心,今日,年近半百的两人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忧惧,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闲”。

(四)

一场秋雨一场寒。

平野上随处可见迎风摇摆的枯草,几棵死去多年的枯树顽强地立着,像是等儿归的孤老,又像是盼王师的遗民,执着又可悲;远处躺着连片的残破巨石,任凭风吹雨打,石上残留的斑斑剑痕都没有被消磨去,仿佛是那些不愿承认大新灭亡的乌鹏卫,执着又可悲。

就算是东升的旭日与清澈的溪流,都没有将这里的生机唤醒。

饮马川上的风景的确不怎么样。

“适庸,你过来。”

贺连城眼里满是血丝,脸上罩着甩不去的疲惫。

“何事?”

“听你师父说,你日后想成为一名人人敬仰的大侠?”

“对,我和少炎哥约定好了,日后结伴闯荡江湖,若是混出名堂,我们就叫做‘平湖双剑’,让世间的恶人听了心惊胆裂!”

陆适庸的脸上,洋溢着向往与期待,显然少年的师父没有告诉他江湖的另一面。

“我和你师父商议许久,决定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大侠。”

贺连城的这句话,令徐延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

贺连城微微一笑,先将怀中的那两本书用油布裹了,又取下身后的长剑。

“这书剑,你师父和我想让你送去一个地方。”

“老贺,你”

贺连城一把扯住徐延的衣袖,仍旧面含微笑着说道:“若是你能将这三件宝贝带去钦州,把它们完好无缺地交到一个名叫宋远知的伯伯手里,那你师父今后便许可外出闯荡,再不约束你。”

“真的?”陆适庸很是期待,匆忙接过书剑,好似生怕徐延反悔。

“记着,这些都是无比贵重的宝物,你务必要保管仔细、顺利送达。”

“这这两本书也是宝物?”

“是。”

“这两本书我从小就看,连上面的招式都会耍呢,就是其中一本的最后一页师父不许我看,”陆适庸挠挠头,又转眼盯向了那柄宝剑:“这两本书算不得啥神秘的宝物,倒是这剑”

比起这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陆适庸认为怀中那两本略显破旧的剑法,实在很难与“贵重”、“宝物”等说辞挂钩。

“你中意这剑?”

“是。”

正如良将遇美人,大贤求才女,只一眼,那柄宝剑便深深烙印在陆适庸的心中。其实,打徐延从梁巫山的洞穴中把它取出后,少年的心思与目光便全被这柄神兵利器所吸引,以至于时不时会窥看一眼,仿佛怕被人抢走。

“这剑太过招摇,最好还是裹着。”

贺连城的话,陆适庸听不懂,毕竟不更世事的他还不明白“怀璧之罪”的道理。

“师父”

陆适庸紧握着手中的宝剑,像是扛下了沉重的担子。

“去吧”

当徐延说出这句话时,贺连城也终于安下心来,脸上的笑容也将这两天压在面目上的颓态一扫而光。

“自饮马川南走便是丹洋湖,湖中有以鱼蟹为生的一对兄弟,哥哥叫做郜忠,弟弟叫做郜顺,你将这块腰牌拿给他们看,他们自会寻船助你入海去往钦州。”

“徒儿记下了,师父!”

陆适庸的回答很是坚定,他仍然相信这次只是一个简单的考验。

“早去早回,我和贺伯伯就在这这饮马川上等你”

临别行礼,陆适庸的头叩得格外响,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师父、独自出行。

“臭小子,磨磨唧唧的,还不快滚!”

陆适庸眼含热泪,但他不敢哭,因为徐延不许。

但少年不知,背对自己的师父,却早已泪流满面。

又是一阵恼人的寒风,似乎将陆适庸远去的步伐催得更快了。

“老徐,”贺连城将腰牌还给了徐延,神态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这兜兜转转了十六年,恍惚间,竟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老贺,你还是”

“江南两路有不少官员识得我的模样,我陪在他身旁,岂不是增添凶险?”

“适庸他心思单纯、心性善良,只怕”

“枣枣木村的一场大火,早将尸身烧得难以辨识,谁又会怀疑到一个陌生的少年身上”

徐延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这位并肩多年的老友。

“我去做了,倒也省下你去了受罪,”贺连城呆呆地望着双手,惨笑道:“老夫早就背负一身的骂名,手中再平添些杀孽也算不得什么。”

“老贺,你”

“其实在枣木村,我就想好了自己的后路。”贺连城抬起头,望着天边飘来的一朵孤云,微笑道:“到了下面,任凭阎王爷收拾便是,再痛再狠的刑罚我贺连城一人受着!”

呼啸的寒风里,夹杂着一声声烈马的嘶鸣。

“他们来了。”

徐延又满是担忧地向身后望了一眼。

“放心吧,那小子福大命大,这点小灾小难绊不倒他,”贺连城缓缓蹲下身子,飞速解开包袱:“你我不可能护佑他一辈子;他如今长大了,就说刚刚那执剑的模样,是不是像极了当年的你我?”

徐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他很感激老友的宽慰。

“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能够脱去那身狗皮,”贺连城耸了耸肩,顺手拍去了落在衣衫上的枯草:“这衣服穿着还是非常合身。”

“能穿着这身赴死,也算无有遗憾了”

虽同是鹏运服,但两人衣衫的纹饰却与孔老三等人的不同,不仅两肩的翼翅更大更精致,就连胸前都多了大鹏鸟的绣纹。

徐延身上那只用红线刺出的,唤作赤鹏,而贺连城身上用蓝线刺出的,则唤作青鹏。

寒风一吹,鹏运服随风飘摆,两人胸前的大鹏仿佛正在奋力鼓翅,马上就要扶摇直上、冲入云端

“这十六年来,我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贺连城猛地抽出励翼剑,比划了两下后又道:“此战过后,老子便倒头睡他娘的,谁也别想把老子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