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一战屠村(2 / 2)

白起道:“闲话少叙,当下要务乃是聚起乡人,商讨如何御敌。”

“哈哈,老夫倒是忘了。白文白武,这就分头去,挨家把管事的什长伍长叫来。”白礼道:“打仗御敌的事儿,但凭小白起铺排,老夫听命就是。”

“哦?”嬴稷惊道。

“贵人有所不知,这个小白起,可是了不得,用兵如神也。”白礼摸了摸白起的脑袋,笑道。

“礼叔抬爱。”白起如此这般地将想法一一道来。

嬴稷白礼一听,连声叫好。

不一会儿,白文白武便领来十一个青壮男子。白起这才将自己的铺排详细讲来。白礼补充道:“此战关系重大,尔等定要有必死之心,杀光来犯之敌!”

“血战到底,死不旋踵!”众人齐呼。

白礼又道:“尔等这就准备去。一个时辰后,村口集合。”

“诺。”众人退下。

一个时辰后,村民们带着家伙,陆陆续续朝村口聚来。有的带着武器,譬如长戈长矛,也有弓箭;有的带着瓦罐、铁釜等厨具;也有人用筐装满桐果,肩挑背扛而来;甚至有十数孩童,赶着自家的牛马前来。

白礼命人清点一番,见人丁齐了,便点燃一支火把高高举起,振声道:“白家人自高祖入秦,已一百五十载。百年间,我白氏子孙,耕战不休。如今家国有难,大敌当前,我等该当如何?”

“誓保家国,勉力死战!”众人齐呼。

“彩!一切依计行事!”白礼道。

白起将众村民以伍为单位,分成十个小组,由伍长指挥,持兵械把守村口各要害处。中军设在白礼家,白起为将,白礼副之,白文白武专司传令。妇孺负责造饭、榨油,其余人等也分头行动起来。

“榨油作甚?”嬴稷不解。

白起拾起框中桐果,一掰为二,汩汩黑汁便从瓤中冒出来。白起道:“这便是桐油。可做火油,但不可食。白家村屋前屋后,皆种此果。”

“可惜还未到采果的最佳时候,但也可榨出七分。”白礼道。

“这些桐果,可榨多少桐油呢?”嬴稷问。

白礼掐算道:“若是熟果,一斤果出三两油。此等生果,约莫能榨出二两。此处二十筐,足有一千六百斤果,能榨出三百来斤油。”

“也是不少了。”嬴稷答。

但见这些妇孺们将桐果对半切开,将之放如沸水锅中,熬至水气全无。再用铜铲把果肉榨干后取出果瓤,锅里便只剩下黑漆漆的桐油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除了放哨的人,其余皆原地修整,以待战机。白起嬴稷一众,也不入屋,在白礼的晒谷坪里生了一团火,和衣半寐。一阵罡风刮来,吹得火星四溅,猛的一个激灵,白起便警醒过来,暗叫了声“不好”,便见一黑影疾行而来好,蜀军杀来了。”

“到哪里了?”白起道。

“村口吊桥外,不过八百步。”白文道。

“快,皆随我来。”白起持剑便冲了出去。

此时,村口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白起抬头望去,只见有三拨人马混战在一起。一拨为身着绿衣的蜀军,约莫有三百人之多。蜀军把十来个秦军包围当中,秦军或两三人、或三五人一组,相互掩杀着向村里突围。高处密林中,埋伏的是白家村村民,他们或用瓦罐装满桐油,塞上棉麻,点燃后向下对直绿衣军的头上砸去。与此同时,滚木、巨石也萧萧下来。

那点燃的瓦罐,就是一个个火弹,砸在人头上便开了花,随即点燃一片,烧得蜀卒嗷嗷直叫唤,边跑便脱衣,或者干脆就地打滚……乱成一片。

带头的蜀将大喝一声:“林中有人,弓弩齐射。”

蜀军这才调整阵法,持弩朝着密林射去。箭矢和油罐、巨石、滚木交错,不时有被射杀的村民,从密林中滚落下来。

村民的介入,让秦军有了踹息之机。众人铆足力气,全力朝吊桥冲去,一群蜀军也尾随冲过桥去……见秦军人马都过得差不多了,白武道:“还不断桥?”

“不可!”白起道。

“再不断桥,蜀军便要占领村子了。”白武急道。

远处,一秦将拖着一只插着箭矢的右腿,抡圆了长戟,左突右支,朝吊桥杀来。只见他回首奋戟,挑出五朵戟花,又划出三道冷光,追兵倒下一片。秦将趁机杖戟一跃,便跃上吊桥;左脚一点,身躯向前一震,跨出三大步,冲过桥来。

秦将边奔便喊:“断桥!断桥!”

“断桥!”白起喝道。

桥下蹿出三个村民,挥起大刀猛砍下去。桥索应声而断,整个桥面向下坠落……

桥的两侧,便成了两个战场。桥那头,蜀军和村民战成一团;桥这头,从左右又杀出三四十个青壮村民,和秦军一道与蜀军厮杀在一起。

那蜀将根本没想到,一群山野村夫、乌合之众,竟然也有这般战斗力!村民们和蜀军纠缠在一起,竟然让训练有素的蜀军进退两难。“直娘贼!传本候令:把这村子屠了!”蜀将喝道。

“屠村!屠村!”蜀军齐喝道。

村民也不恋战,掩护秦军往里撤去。一炷香功夫,犹如抽丝剥茧,此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麻一般的战局给割裂开了——绿衣一个组团,由村口朝村里冲杀;村民和秦军一个组团,渐次朝村里撤去。

白起见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放!”

旋即,数十支火箭,齐齐从道旁两侧的大树上射出,砸落在绿衣人群中,绿衣人完全没有防备,这天降流火便已将他们团团围住。紧接着,又数十支火箭砸下……半柱香功夫,战马疯癫一般乱窜,绿衣人折去一半。一个个被点燃的火人,在村子里上下逃窜,把道路两旁的树、房屋及屋前屋后的草垛也都点燃了,熊熊火光迸起三四丈高,把整个村子照得通亮。

魏厓集结好所剩的十来名秦军,奋力抵抗。杀声此起彼伏,嚎啕者满地皆是,其惨状摄人心魄。

“不好,不好……礼叔不行了。”白武大唤道。

白起顺着白武指的方向望去:白礼左手持剑拄在地上,背靠大树正喘息。一汩红艳的鲜血,从左脸渗出,整个上半身都染透了。透过鲜血,分明可见脸上白生生的骨头。

白起大步跨到白礼身边,跪道:“礼叔,礼叔……”

“无妨,无妨……”白礼道:“礼叔……终究……终究是老了……但也……也……杀了他三……三个。”

两行热泪从白起眼角淌出。他撕下衣角,欲给白礼包扎。白礼摇了摇头道:“罢了。如此……也好,也好。左右有疤,方才……对仗。”

白礼将手中的剑递给白起,道:“此剑乃高祖传下来的,历来由……由白氏族长执掌。今日老夫……就把……就把它传与你,你可……可要收……好了……”言毕,白礼脸颊一鼓,一口鲜血“噗”地喷出;紧接着,头颅一垂,撒手人寰。

“礼叔!礼叔!”白起的悲凄声,撕破了黑色苍穹。

战斗还在继续。妇孺也持锄犁棍棒参战了。

蜀军约莫还有五十余,而村民和秦军加起来还不过十来人。

蜀军人多势众,村民和秦军节节败退。

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白起一方只是妇孺残兵,如何才能杀出重围?白起大喝一声:“全部回撤!”

众人相互掩杀着,撤回至白礼家的晒谷坪前。

“如何办?”白文道。

白起盯着晒谷坪上的一群埋头吃草的牛马,急中生智道:“找些尖刀来,牛就绑角上,马就绑在头上。另外,找些竹扫帚,都用桐油浸蘸,然后绑在牛马的尾巴上。”

“你这是要做甚?”白文不解道。

“这些牛马,便是咱们的奇兵!”白起道。

“牛马作兵,亏你想得出来!”白文斥道。

“叫你做就做,哪来如此多废话?”白起怒道:“再多嘴,必以乱军之罪论处!”

“诺!”白文道:“快,都动起来,照起娃吩咐的去做。”

嬴稷眼珠子一转,方才明白过来,暗叹道:好个白起!这不正是效仿黄帝之法么?想当年,黄帝征战中原各族,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当时,黄帝便有一只奇兵,以虎豹熊狼为前驱,以雕鶡鹰鸢为旗帜。这只鸟兽之军,毫无畏惧,战斗力远超一般军队,让敌人闻风丧胆。如今白起在牛马头上挂上刀,不正是把牛马扮成猛兽么?

不一会,十二头牛马都给扮上了。白起举起手,示意众人后退,又将手往下一挥,道:“点火!”

众人将火把往牛马尾巴上一扫……立时,牛马的尾巴便全部燃起火来。

牛马见火,瞬间便发了狂。

“哞哞哞”,“咴咴咴”,一阵马嘶牛鸣,受惊的牛马齐齐奋蹄,风驰电掣一般,对着绿衣人便冲撞过去……

黎明时分,厮杀终于消沉下去。

本该渐次明亮的天空,却被烟气给遮住了。透过烟雾,一轮残月,垂悬天边。整个村庄几乎都化作了灰迹,尚未熄灭的火苗至,仿如深夜萤虫,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道路旁、坪坝中、田野里,躺卧着人和牛马的尸体,断残的兵戈胡乱插着,像是一个个默哀的巫祝。

周遭一片死寂。轻慢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呻吟,都听得分明。

披头散发的礼婶,抡起锄头一直在挖,足足挖了一个时辰,终于挖出两个大小一般,皆两尺深、三尺宽、六尺长的坑。礼婶蹒跚着,将白礼的尸体拖拽至坑旁,然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到坑里,堆土、垒尖……她又找来一块木板插上,做成了一块无字碑。

礼婶实在累了,瘫坐坟前,嘴里还喃喃说着什么。气匀了,她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以手为梳,将散落的头发平顺后盘置脑后,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

礼婶站起来,对着白起吼了一嗓子:“起娃,费心了!”

话音刚落,但见礼婶操起一柄长剑,往脖子上一抹……

整个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向了另一个尚未填埋的土坑。

“礼婶!礼婶……”

白起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是来不及。“轰”的一声闷响传来,仿佛山塌一般,震得他浑身发抖。

众人惊诧,皆若木鸡。

白家兄弟挖土、垒土,把礼婶安葬好。白起咬破手指,在木碑上写上了白礼夫妇的名字。白家兄弟又依次在坟前磕了头。然后,众人便开始打扫村子,打扫完,众人架起一个木台,将所有尸体都放上去,一把火烧了。望着惨遭涂炭的村庄,白起不由叹道:“好好的一个村子,如今只剩咱仨了。”

“眼下如何打算?”白文问道。

白起一时茫然,无神的望着远方。

“还能如何?去咸阳投军!”白武道。

“如此也好!不如就到二舅公帐下,也有个照应。”嬴稷道。

“保家卫国、杀敌建功,男儿本色。”魏厓道。

“只能如此了。”白武道。

这刚说要走,白文却想起一件事儿未了。道了声“稍候”,又拔腿朝自己宅子跑去。半饷,白文一脸碳灰的走来,气喘吁吁、三步一停。只见他手里拎着一口铁壶、一个陶罐,腰里别着一把锈蚀的铜刀,背上绑着一口铜釜。他的怀里也鼓了一个包,想必是些钱财之物。白武知道白文舍命不舍财的秉性,便奚落道:“瞧你那小眼薄皮,都甚时候了,还不忘那些个身外物?”

白文道:“这些都是祖辈攒下来的,能值不少圜钱哩。”

众人扎了一条木筏,到了河那头。白起回头看着白家庄,两行热泪又不由得滑落下来。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如今却变得陌生且面目可怖。过去的欢愉、美好的时光,仿佛一张张褪色的画,连着支离破碎的框,在他脑子里晃荡。他想看清楚些,却始终抓不住、够不着。白起一抹泪,仰天长啸:“白起立誓:定要手刃人屠嬴煇,替乡亲父老报仇雪恨!”

话音刚落,利刃出鞘,白起手起刀落,桥头绳索裂断,桥面连着桥身,“轰”的砸在水里。这一刀,断了白家村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可以想像:假以时日,这片土地上又将长出新的树、艳的花,会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掩盖,成为一片崭新、一个人迹不至的世外桃源——仿佛就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无语凝噎,已是萧瑟黄昏。

光阴转圜,最是人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