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下都武阳。
所谓下都,是相对于上都蓟城而言。
燕国本为大显之国,和周天子同宗同源。后因北方游牧民族骚扰,先后建都于临易、蓟城。子之之乱后,燕王姬职被迫迁都武阳。
武阳东南郊,一座残破的老宅子。门口挂着一块木匾,上书“砭时坊”三个大字。每日上午巳时到下午未时,这里便挤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有百无聊赖的公子哥,有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有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也有乔装打扮的列国斥候。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听坊主姬寿针砭时事。
秦谷和白起是这里的常客。两人都十七八岁的样子,衣衫褴褛、不修边幅,脏乱的头发用几根马皮带拴着,隔着三丈,都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酸腐的味道。而其他听客,却都鲜衣华服,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不仅打扮不同,涵养也不同。其他听客,几乎不插话,一旦开口,必是引经据典、口吐莲花。唯独秦谷不仅话多不择言,而且还嗓门大,仅图一己之快。
这一天,姬寿正讲“宜阳之战”,刚说到秦将甘茂四月攻城不下,便向秦王请兵增益,还提出要在息壤与秦王一会。讲了两个时辰,坊主姬寿也有了倦意,刚喘口气,秦谷便在下面嚷了起来。
“那秦王,当真就去了息壤?”
“猴急甚?”
“快说!还卖啥关子?”
姬寿早年间曾在燕国做官,气量也算是不错了,却总忍不住要和秦谷吵上几句。可几乎每一次,都争不过,气得直哆嗦。
哆嗦完,赶紧喝口水,又接着讲下去:
话说数日之后,秦王嬴荡便按甘茂之约定,前往息壤。息壤是一块广袤的平原。方圆百里,竟无人烟,野草长得有半人之高,苍苍莽莽。嬴荡并无心欣赏这草原美景,心中甚为忐忑:左相啊左相,切不要辜负寡人之心意才是!此时,嬴荡看见,苍莽草原中,有人孑身矗立,仿佛一根干枯的胡杨。凭借身形,嬴荡天生鹰眼,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甘茂。嬴荡长叹一声,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寿一板一眼、抑扬顿挫的讲起来。
“果真是甘茂?”秦谷道。
又被秦谷的话打断了,姬寿甚觉无奈,兀自摇了摇头。
“甘茂果真一个人来的?就没有设些个伏兵?”秦谷又道。
“你……竖子、竖子无礼!”姬寿道。
“我是竖子,你是横子。”秦谷白眼道。
“哎”,姬寿长吁一口气,接着又讲:“话说那甘茂,面前摆有一木案,案上有一壶、两爵。君臣相见,还不等嬴荡开口,甘茂便双膝跪下,朗声道:臣恐有罪,望我王宽恕。”
“何为‘恐有罪’?”秦谷问道。
“你!再这般无礼,休怪老夫叫人把你扔出去!”姬寿气得胡子都炸开了。
“你倒是来扔啊?”秦谷双手往下一甩,径直杵在厅堂正中。
“小哥请自重。”坐在头排雅座的满口荆楚音调的贵公子转过头来,面朝秦谷的方向,道:“子曰: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这位小哥既然这般想说,要不,请你来给大伙儿讲讲?”
贵公子说话总昂着头,秦谷只能看清楚他的下巴和喉结;他的目光,就像一阵凉风,嗖嗖的从秦谷头顶拂过。秦谷暗忖:这分明是瞧不上老子!念及此,秦谷站起身来,朗声道:“子亦曰: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既然这位公子要在下讲,在下也不能扫了兴不是?”
“嘘——”众人哗然。
“多谢各位捧场!”秦谷嬉皮笑脸道:“话说这甘茂之罪,至少有四。”
“胡说八道。”有人斥道。
“信口开河。”有人斥道。
“无妨,就看他能不能把这故事编圆了。”公子哥道。
秦谷道:“甘茂之罪一,作为臣子,本该到咸阳见驾,此番却劳秦王荡上跋涉,不远千里。此乃轻慢之罪。”
“罪二呢?”又有人道。
“别急,这还先要看秦王荡的反应不是?”秦谷对着公子哥笑道:“是不是?”
“孺子可教。”公子哥冷道。
秦谷道:“那秦王荡必然会说:礼贤下士,乃秦国传统。无罪!”
“接着蒙。”有人道。
“言之有理。”也有人道。
“息壤之地,百里坦荡,毗邻魏地,不用惧怕伏兵,这就是甘茂邀请秦王荡在此一会的根本原因。但此番,秦王荡只身而来,可见并无诛杀之意。却是甘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罪二也。”秦谷道。
“罪三呢?”
“罪四呢?”
坊中人一下子都来了兴致。
“甘茂曾应过秦王荡,出使赵魏,以重金贿赂魏国王侯。然这些金银,不皆用来伐交,甘茂肯定贪墨了些。此乃罪三。”秦谷道。
“这你是如何知道的?”有人道。
“且不管我如何知道的,就说,有没有这回事?”秦谷对姬寿道。
姬寿点了点头。
秦谷又道:“想那秦王荡,何等胸襟广阔?只见他略一皱眉头,旋即摆手道:孔方有价,国士无双。寡人非锱铢必较之人,断不会因小利,而舍大利。若以万金买来左相一片忠心,倒也是划算。”
“甘茂曾答应秦王荡,领兵攻打韩国,不日便可大捷。然这宜阳,久攻不下,有辱王命,此乃罪四。你猜那秦王会如何说?”秦谷接着道:“只见那秦王荡哈哈一笑,道:建功立业,君子所愿。只要左相心志不改、死不旋踵,这宜阳,迟早是我大秦的。”
“甘茂叩首道:知我者,王上也。”秦谷捏了捏手指关节,十指咔咔作响,装出一副秦王的模样:“寡人不知,这宜阳究竟有何难,会令左相这般名将都束手无策?甘茂道:宜阳虽名为县,然实际上是个郡,乃韩国故都,难攻是自然。然卑职所担忧的,并非宜阳本身。秦王荡不解:左相之忧何在?甘茂一时犹豫,遂又讲了一个故事:话说,从前费邑有个叫曾参的人,在鲁国也有个人叫曾参。本来两人风马牛不相及,各自安好。后来,鲁国的曾参杀了人,有人就跟费邑曾参的母亲说,曾参杀人了。正在织布的曾母却泰然自若,充耳不闻。她根本不相信儿子会杀人。过了一会,又跑来一人,也说:曾参杀人了。曾母神态依然,安心织布。又过了一会,又有人跑来说:曾参杀人了。你猜,曾母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依然镇定自若呗。”有人插话道。
“大谬!”秦谷道:“只见那曾母一把丢开梭子,嗖地蹦下织布机,又嗖地翻墙而去了……”
“你当是猴子——还嗖地翻墙而去?”有人讥道。
秦谷白了那人一眼,道:“不信拉倒,这可是上了书的。”
“有吗?”公子哥道。
“别急。”秦谷略一思忖,道:“之所以讲这个故事,在下只是想说,甘茂之贤不及曾参,秦王荡对甘茂的信任,也不及曾母对儿子的信任。而当下,质疑甘茂的,又岂止三人?甘茂就不怕秦王荡也如曾母投杼那般,最终弃他而去?是不是这个理?”
“呃……言之有理。”有人道。
“质疑的人多了,母亲连儿子都不信了,更何况那外来的甘茂?”有人道。
“那不就是了。”秦谷道。
“接着说。”有人道。
“呃……这甘茂嘛……哎,我说,老子讲了半天,也没人喝个彩么?”秦谷道。
“彩!”众人道。
“谢过,谢过!”秦谷抱拳道。
“接着说啊!”有人催促道。
“这个……呃……”秦谷方才那一通长篇大论,确是自己瞎编的。如今这局面,着实是骑虎难下。面对这么多双质疑的眼睛,如何自处?秦谷哈哈一笑,道:“诸位,大家都是人,是人都得歇息是不?且看那坊主,说累了不得喝口水、喘口气?大家都是掏钱来听坊主讲书的,在下总不能一直雀占鸠巢、反客为主吧?”
“嘘——”众人齐道。
“沐猴而冠不足言也。”贵公子道:“还是请先生接着说吧。先生,请。”
姬寿醒了醒神,又开口道:“甘……甘茂讲了……不对,是又讲了一个故事:当年魏文侯让乐羊攻打中山国。乐羊苦战三年方才攻下。回到魏国,乐羊向魏文侯请赏,哪曾想,魏文侯却给他一箱子竹简,全是告发乐羊的密函。吓得乐羊两次行跪拜大礼,连道:臣可不敢贪天之功。伐取中山,皆是仰仗君上神功。嬴荡显然听得出甘茂的话外之音,问道:左相是担心你为乐羊,而寡人乃魏文侯?甘茂深吸一口气,道:臣本楚人,寄居秦地。老臣联魏伐韩,严君、嬴奭、向寿等本就不赞同。老臣此番伐韩,又久攻不下,两人势必在背后议论长短,我王若是听信二人,老臣恐有杀身之祸。此番邀请王上息壤一会,实则是无奈之举,还望我王恕罪!”
姬寿偷偷瞄了一眼,见秦谷没有搭话,遂又抬高了音量,道:“嬴荡将甘茂扶起,又给甘茂斟满了酒,举杯道:寡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丞相妙计,竟更坚我君臣之谊。甘茂将酒杯举过头顶,又重重放下。霎时,甘茂老泪纵横,叹道:出师有日,不知在下咸阳家眷可好?”
“哦……”堂中一片唏嘘。
“嬴荡也愣住了。当初,他虽不相信甘茂要逃,但在嬴壮的建议下,他还是把甘茂的老母亲关押了起来。念及此,嬴荡连连摇头,悔不当初:寡人有过,不当听人谗言。寡人这就命人恭送老夫人回府。”姬寿道。
贵公子道:“虎狼秦王,终究还是露出了真面目。”
“秦王荡道:左相一心为国,忠贞不二,寡人此生断不会辜负与你。天地可鉴,寡人愿与左相在此盟誓。四目相对,君臣重重的互击一掌。嬴荡道:君臣一心,今生不负;兴师伐韩,死不旋踵!”姬寿道。
“哦?”堂中一片哗然。
“息壤盟誓,君臣一心,不啻佳话。”秦谷叹道。
“本就不是义战,还死不旋踵?这些个虎狼秦人,定然没有好下场。”贵公子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姬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也站起身来,道:“未时至,散场时。欲知后事,且待来日。”
“韩国怕是要亡了,哎!”众人也起身陆续往外走去。
“咋的?没了?”秦谷正听得入迷,道:“诶,我说老家伙,就讲完了?真他娘的不尽兴,又被这老骗子诓了。”
“老夫早已言明,巳时开讲未时毕,何来诓骗一说?”姬寿道。
“这几时几刻还不是你说了算。老骗子!”秦谷对白起道:“走了。”
“竖子留步。”姬寿走过来,拦住秦谷的去路。
秦谷双手作刀状护住前胸,道:“咋的,想打架不成?”
姬寿抱拳道:“老夫只有一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哪些?”秦谷不解道。
“秦王和秦相的故事。”姬寿道。
“老子瞎猜的。”秦谷一把推开姬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走出砭时坊,秦谷一时也茫然:这天日,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回到住处,这漫漫长夜又该如何打发?忽然,“咕”的一声闷响,从白起身上传出来。白起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道:“饿了。”
秦谷这才想起,两人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可嘴上,秦谷依然不饶人,斥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咱还有多少钱?”
白起伸出右手,使劲往左胸处掏了掏,攥着拳头在秦谷面前摊开:“两个,还够买一张馍的。”
“他娘的,吃饭!”秦谷骂道。
申时正,武阳城夜市到了开市的时节。
夜市位于王宫西南隅,距离秦谷的住所也就两条街,南北长一里,东西长三里,见方。子之之乱前,这是普天下最繁华的街市之一,列国使节商贾一到晚上就聚集于此,贩盐皮、吃烤肉、饮燕酒、听小曲,好不热闹。子之之乱后,商贾锐减八成,卖皮货的朝鲜人不见了,贩盐的秦楚商人也少了,列国使节也走得差不多了。如今,偌大的夜市竟也空空荡荡、人迹罕至,只剩下三两家肉馍铺和酒楼,在勉力讲述着燕国昔日的繁华。
望着那面油得发亮的吴三儿肉馍铺店招,秦谷不由得连吞了几口唾沫子,“咱们几时未曾吃过他家的肉馍了?”
白起略一算计,道:“二十一天了。”
“二十一天?妈的!”秦谷道。
“这个月小,还有九天。”白起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干!”秦谷一摆手,大步朝吴三儿肉馍铺走去。“三儿!”秦谷一股脑插入排队的人群中,高声道。
铺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见是秦谷,原本灿烂的笑立时收敛了起来,冷道:“你小子又惦记起我家的肉馍了?”
“这不她娘的废话吗?”秦谷斥道。
“有钱的,我吴三儿都叫他一声爷;没钱的,呸,有多远滚多远!”吴三儿道。
“市井小人,都他娘的这幅德行。”秦谷道。
“是啊,老子就这幅德行!”吴三儿道。
秦谷掏出两枚圜钱,摊在左手掌心,又用右手轻轻的掐起,在吴三儿眼前直晃悠,笑道:“老子今日付现!”
吴三儿一把夺过秦谷手中的圜钱,挤出一许笑容,“好说。”
“给老子俩肥的,羊肉的。”秦谷道。
吴三儿将手在衣服上左右揩了三次,又上下揩了三次,抓起两张馍,正欲用桑叶包起来,却一把被秦谷摁住了。秦谷嘴角一撇,道:“老子自己来。”说罢,秦谷将馍掐在手里掂了掂,又道:“奸商,尽给老子个小的。”
“娘的!”吴三儿骂了句,又重新挑了两张馍。
秦谷笑道:“对了,这看起来就大多了。”
吴三儿开始打包。不曾想,他的手又被秦谷摁住了。秦谷骂道:“死吴三儿,跟你说了,挑肥的!这瘦不拉几的,总塞牙。”
吴三儿冷哼一声,又悻悻将馍放回原处,再捡了两张,道:“羊尾肉做的,够肥了?”
“够了,不错。”秦谷道。
“腻不死你!”吴三儿一边骂,一边包,“可想好了?想好了?腻死你他娘的!”
秦谷接过肉馍,甫一转身,又道:“哎呀,老子差点忘了,我娘这几日身子燥热,吃不得羊肉!”
“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吴三儿怒道。
旁边等着买馍的人也急了,一个个埋怨道,“这小子是有病吧?”
“买个馍还挑三拣四的,穷德行!”
“别跟他废话了,我都排了半天了……”
“我先来,我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