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烽火宜阳(1 / 2)

“三军听我号令:进击!”

日轮的光彩淡薄了些,但仍有余威。它懒洋洋地挂着城头,默默地注视着城下发生的一切。

宜阳城外,秦国左相甘茂矗立战车上,血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城楼,两排钢牙咬得咔咔作响。

长久的焦虑不适,让甘茂变得干瘪黑瘦、身板佝偻,像只马猴。前胸凹进去一块,脖子也明显前倾,仿佛一根腐朽的木桩,勉力支撑着项上人头;久经风霜的脸颊变得粗糙干涸、沟壑分明——不过四十来岁的他,看起来仿佛古稀老人般颓败。

这已是第三次进击了。

甘茂又何尝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只是此战关系重大,明知不能为,甘茂也不得不为。

顷刻,鼓声雷动。

副将魏厓冷哼了一声,仿似极不情愿。即便如此,魏厓仍没忘职业军人的本分,怔了怔,又抡起半月蛇戟,猛一拍马,朝城下呼啸而去。

第三方阵旋即出动了。它仿佛一部组装严密的压路机,徐徐的,轰隆隆地向前推进。机器碾过的,是前两次冲锋阵亡的秦军尸体。这些尸体上,或斜或正,插满了箭矢。被箭矢射穿的尸体,后背露出一个个冒着寒光滴着鲜血的箭头。也有的还没死,一边不由自主地抽搐,一边费力地啄取人间的气息。仿佛一个个打颤的刺猬。

既然是机器,就顾不了这些。不是因为无情,而是战争太过残酷。任何一丝怜悯,都可能让自己葬身于此。所以,先前倒下的战士的身躯和热血,和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的石头、包块、积水并无二致,都是他们冲锋路上的阻碍,都得一一踏平。

走在最前的,是徒兵方阵。五人为一伍,每二十伍为一个作战单位,由百将指挥;横看,每十个作战单位构成一横队;竖看,每五个作战单位构成一纵队。就这样一横一纵,协同推进,一个方阵就有五千人。

徒兵所持兵器有四,一为盾,二为长戈,三为短剑,四为云梯。冲锋时,士卒腰揣短剑、各持一盾,每两人共抬一副云梯。盾多为木制或藤编,亦有青铜质地,大抵长四尺、宽三尺,可挡箭矢;云梯则以竹制,长三丈两尺,为攀城之器。一旦徒兵攻于城下,便将云梯或二或三拼接,可直抵城楼。

徒兵后面是弩兵方阵。弩兵亦五人为一伍,每二十伍为一单位,亦由百将指挥。与徒兵不同的是,在于列队方式。弩兵每五个作战单位为一横队,每两个作战单位为一纵队。如此一横一纵,构成一个方阵,为一千人。

弩兵是打击敌军、掩护徒兵最重要的力量。作战时,一横队发射完毕,便下蹲再装箭矢,由同伴持盾牌护之;另一横站起,发射箭矢。发射完毕,便也下蹲装置箭矢。如此往复,交叉进行。

虽则居其后,不代表弩兵就不会受损。

秦弩射程不过三百步。也就是说,弩兵要随着徒兵齐齐推进至三百步内,方能对守军构成威胁。

而守军居高临下,显然要讨些便宜。即便是同等弓弩,其威力则要大了许多。更为致命的是,韩军的强弩为天下之冠,强弩甚至可以射到一千八百步!三百步对一千八百步,攻城对守城,力量之悬殊可见一斑。

弩兵方阵后是骑兵方阵,最后是战车方阵。由于韩军固守不出,秦军之骑兵、战车便成了摆设。

当下,甘茂的唯一期盼就是:徒兵能顺利冲抵城下,搭起云梯,爬上城楼,俱歼城楼之兵,或者以撞木冲破城门。

从巳时整军攻城开始,至目下申时,三个时辰过去了,前两次冲锋,皆无功而返。此时,万千箭矢如暴雨纷飞,密密麻麻,从城头射向城下,又从城下射向城头。城下的秦军,顶着致命箭雨,奋力向前冲锋。倒下一批,后来者弗又执盾携梯,继续向前,犹如翻滚只巨浪,滔滔不绝……终有幸运儿冲到城脚,便忙不迭地将云梯合二为一,再齐力往上架;一旦架起,一手执盾,一手扶梯,向上攀登;登至城楼处,便从腰间拔出短剑,与城楼之敌对刺。

能成功登顶者其实少之又少。冲锋,折去五成;架梯,折去两成;攀登,再折去两成。至多十分有一的人能与敌人近距离刺杀——但他们依然很难获得命运之神的垂青。城楼之上,敌众我寡,只需三五几个回合,便悉数送了命,被抛尸城下。

城下的尸体堆起了一丈之高,流出的鲜血,将三丈宽的护城河染成了褐红色。血水起先是热的,流入水中便也凉了;混入的人血太多,河水也变得黏稠,慢慢像豆腐脑一般,浓得化不开。

打仗就要死人,死人就要流血,这不奇怪。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将,甘茂也是见了很多。但惨烈如斯,倒是他第一次,也是生平仅见。他不敢想,也不敢看,只能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宜阳城楼之上……

这一天的仗,一直打到了酉时,打到了太阳西下、光亮不见。

战毕清点,秦军一日里折损了一万二。加上之前折损的,自宜阳之战开打以来,已有近两万秦军战死。

而韩军,折损的不到五千。

两万对五千,着实是一桩严重亏损的买卖。

甘茂仰天一阵长啸。

这啸声中,有悲凉,有无助,也有悔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是不是就不该怂恿秦王出兵?

但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此刻的甘茂,只能进,不能退。

进,或许有破城之日;退,则永无出头之时。

甘茂重重一跪,便趴在了那里,动都不想动。

他祈求天助神力,让他能顺利迈过生命中最难的一道坎。

“爷爷……”六岁的甘罗,叼着一根狗尾草,轻声唤道。甘罗弓下身去,蹲在甘茂面前,“爷爷……春寒料峭,易患寒症,还是回帐吧。”

甘茂原本就没把韩国放在眼里,一心求速胜。没想到都四个月了,仍是止步城下。甘茂唏嘘道:“罗儿,莫不是额爷做错了?”

时光回到半年前,咸阳宫。

甘茂刚从蜀地回来,就被秦王嬴稷召了去。嬴稷开门见山道:“蜀地如何了?”

“启禀王上:蜀相已死,巴蜀无虞。”甘茂道。

“哦,这么快?”嬴荡道。

“陈庄无道,蜀地人心不平,自然是一击即溃。”甘茂道。

“陈庄啊陈庄,又是何苦来哉?当年司马错第一次入蜀,陈庄诛杀蜀侯通,携丹、犁二国归降,那是何等壮哉?没想到,也就短短两三年,陈庄也叛了……可叹,可叹!”嬴荡摇头道。

“蜀地乃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又有秦岭天险以隔。但凡蜀地之主,都有自成一统之心。”甘茂道。

赢荡脸色一沉,点了点头。

“当务之急,乃是选出一个新的蜀侯,替王上看好了它。”甘茂又道。

“寡人正为此事忧心。”嬴荡道。

“不能再选蜀国旧主之后了。得派一个嬴氏公子去。”甘茂道。

“左相心中有无合适人选?”嬴荡道。

向来这公子废立都是天家之事,容不得外人插手,即便他贵为一国之相,也要尽量回避。遴选蜀侯这样一个封疆大吏,推举谁或不推举谁,都可能动了公室的利益。念及此,甘茂道:“公室子弟个个都是英武雄才,治蜀皆不在话下。”

嬴荡乜了甘茂一眼,脸色更加阴沉了。

甘茂心头一颤,又道:“蜀地毕竟远隔咸阳,乃是苦寒之地。一般娇嫩的公子,吃不了这个苦。不过,王上亦可如此想:蜀地苦寒,也正好是锻打锤炼纨绔公子的好去处。”

嬴荡依旧不语。

甘茂连忙道:“老臣以为,王上有两个人选,一是公子煇,另一个嘛……”

“谁?”赢荡目光一闪,道。

“公子稷。”甘茂道。

赢荡冷道:“甘丞相以为,哪个更合适?”

甘茂暗忖:嬴荡这一辈的公子中,除了公子壮、公子煇、公子稷,其他的,都是些娃娃。然这公子壮,素来和嬴荡走得近,是嬴荡的左膀右臂,断不可能就蜀。而公子煇性情顽劣,又喜好杀伐,若为蜀主,断非蜀地之福也。念及此,甘茂清了清嗓子,道:“公子稷质燕已有七载,王上登极也有三载,想来也……”

“你想说甚?”赢荡鹰眼一瞪,斥道。

甘茂吓得后退半步,支吾道:“老臣以为,公子煇也该敲打一下了。”

“哼!从今晚后,不要在寡人面前提起那个人!”嬴荡冷道。

“诺。”甘茂抱拳道。

甘茂这才明白,公子稷仍然是王上的逆鳞,即便时隔多年,还是触碰不得。

空气忽然变得死寂,两人的心跳声,仿佛彼此都听得见。

过了良久,嬴荡才道:“世人皆说周王畿城郭雄伟,寡人不知,它比咸阳如何?”

甘茂道:“洛邑虽雄伟,但确实太小,也过于腐旧。咸阳虽然是个新城,却更豪阔。不妨如此说罢:如若把洛邑比作是葡萄,那咸阳城便是稀瓜。”

嬴荡又道:“世人也说,洛邑朱樱灿烂,寡人不知,它比骊山牡丹又如何呢?”

甘茂道:“朱樱虽绚丽多姿,但花期着实太短,也就那么七八天,且花朵太小,显得小家子气。咱骊山脚下之牡丹,甫一怒放,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呐。牡丹生来便有王者气象,一花开来百花杀,无与争锋者。”

甘茂把周王畿的风物狠狠贬低了一番,以为会讨来王上的欢喜。可嬴荡仍不满意,喃喃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短短几个字,让空气又冻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嬴荡才道:“如若寡人能开一条路,哪怕是只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道,让寡人能乘着垂帷挂幔的王车,亲赴洛邑看一看——哪怕是看一眼,虽死也无憾了。”

甘茂这才醒悟过来:嬴荡想要的,恐怕不是到周王畿走马观花那么简单。

甘茂迅速想到八个字:东出函谷,问鼎中原。

这是历代秦王的梦想。

然,东出逐鹿,要如何东出?如何才算逐鹿中原?

十年前,嬴荡的父亲、秦惠文王嬴驷就想去周王畿。当时的相国张仪就建议:攻打宜阳,兵逼周室。如今,嬴荡再次挑起这个话题,莫非是……想到这里,甘茂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见甘茂为难,嬴荡鹰眼一闭,冷道:“罢了!”

甘茂猛吸一口气,朗声道:“老臣愿为王上驱使!”

宜阳之战,就这样在一个冬尽春藏的晦暗时节悄然开始了。

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天下九州每一个人的心。

东周洛邑。

一座长三百丈、宽三百丈的府邸尤其引人注目。除了周天子的宫殿,这便是整个洛邑最宏大的所在。门楣上,用铁力木做了一块长三尺宽一尺的匾,上书“苏门”二字。一入府,却另有一番精致:遍种朱樱,百步一亭,又百步设一榭,再百步设一湖,以此类推,共有九亭七榭五湖,象征着天下九州、战国七雄和神州五湖。府院正中,仿照天子大殿的样式,而规制减半,修建了一栋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