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风平浪静咸阳城,实则没有一处安静。特别是藁街,各国使节走动愈发频繁,纷纷探听秦廷虚实。各国商贾、斥候也出动了,任何一点消息,都可抵万金。苏门自然不会错过,此番也加派了人手,频频出入王公贵胄府中。
第九日夜,咸阳城里刮起了风,像一个临死之人,呜呜呻吟着。
国尉府外,两个黑衣人焦急地打门。
良久,才有人迷糊着眼,打着灯笼,隙开一个门缝,问道,“三更半夜了,谁还在国尉府前造次?”
“棋友。”
但见府门前二人,皆着夜行装,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却也看不出身份。
“半夜下棋,二位倒是好情趣。”家宰冷道,便要给二人吃闭门羹。
黑衣少年一把摁住门扣,道:“我主远道而来,要和国尉对弈天下,烦劳通禀。”
“家主不见客。”家宰道。
黑衣少年从怀中掏出物,递给家宰,道:“只需将此物交给国尉便是。”
家宰上下打量一番,见此少年风度儒雅,便道了声“稍候”,即入内通报。
少时,国尉府门又开了,一十五六岁、全身通白的英姿少年立于当中。少年抱拳施礼道:“世人皆知奕秋之痴,但今日见二位,方知奕秋莫如也。”
“奕秋通国之善弈,唯国尉可比。我主偶得困龙残局,想与国尉讨教。”黑衣少年道。
“困龙之局乃上古名局,世人少有闻之名者。敢问兄台,可知其出处?”白衣少年问。
“世人皆知奕秋,而不闻丹朱也。”黑衣少年道。
“哦?愿闻其详。”白衣少年道。
“丹朱者,源明公也。源明公善弈,著《丹朱书》。书中所记上古名局,皆是乾坤广大,犹石破天惊。”黑衣少年道。
“老丈何来此书?”白衣少年问。
“我主贩盐。数月前至洛邑收账,商贾无钱偿还,故以书抵之。”黑衣少年道。
白衣少年打量二人一番,遂道:“老丈请进。”
在白衣少年的带领下,黑衣老少径直朝内府走去。家宰探出头来,迅速扫视街头,见无他人跟进,便闭上了府门。
抵拢内府,尚未推门,里面就传来一个浑厚又沙哑的声音:“严君登门,老夫抱恙,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咳咳咳……”
原来,这黑衣老者,正是樗里疾。而黑衣少年,则是樗里疾之孙嬴义。
樗里疾暗忖:国尉真不同凡响。竟然凭借几句问话,便知来客身份,这洞察力着实惊人。樗里疾凭借着烛光向内望去,只见司马错头系白巾、赤着双脚,躺在一张长椅上。长椅上铺着一张条纹斑斓的虎皮,长椅下铺着一张花豹皮,不怒自威。
樗里疾抱拳道:“天下纷争,波谲云诡;虎落平阳,龙游浅滩。翻云覆雨,乍暖还寒;人如草芥,莫知其归。不如有恙!”
“严君好文采。老夫抱恙旬日,不知风云变换。”司马错又是一阵干咳,然后又一指白衣少年,道:“此乃愚孙司马靳——还不快,见过严君。”
“适才门前攀谈,已知严君风采,世人无不景仰。”司马靳鞠躬道。
“小子好眼力。不知老夫哪里露了破绽?”樗里疾不解。
“《丹朱书》乃上古奇书,所作者,乃帝尧之子,世间不见《丹朱书》已五百年。坊间盛传,此书在周王宫内束之高阁。”司马靳道:“而近十年来,出入王畿之诸侯,唯我武王;而严君却两入王畿,往来如市。”
“哈哈,小子聪慧!”樗里疾拍了拍司马靳的肩膀,随之跨入内室。
内室灯火通明,好不敞阔。虽然面积不小,但内饰并不算奢华,除一案几、一铠甲、一长剑,没有多余的器物。内室正中,是一个偌大的沙盘,长宽皆两丈有余;沙盘中分九格,每格内又有山川河流、车道驿站、宫庭楼阁,纛旗遍插,俨然寰宇天下;沙盘之上,用生铁做网,横竖十八格,格格相扣……
“好一个弈天下!”樗里疾叹道。
沙盘东西两侧,有两个檀木盒子,盒子中分置黑白棋子,棋子圆润通透,甚是可爱。嬴义少年心性,忍不住拾起几枚黑子端详,叹道:“确非凡物。”
“小子好眼力。此黑白二子,为西域于阗白玉、南阳墨玉所制。惠文王知祖父好弈,命王宫工匠三年制成,以激赏我司马家累世战功。”司马靳道。
“名物配名将,也是美谈呢。”嬴义道。
“严君深夜来访,不是为了看这番稀奇吧?”司马错问道。
“老夫偶得《丹朱书》,有局不明,特来请教。”樗里疾遂命嬴义上前摆棋。
嬴义用长杖将举子挑起,对准棋盘便欲落子,但见棋子忽的从杖前跳落,竟按着他的心思,“啪”的一声,径直落在了点位上。嬴义不由暗自称奇。
“棋子中空,以磁石填之,遇铁则胶着,如此而已。”司马靳解道。
棋局摆好,司马靳扶起司马错走上前来,看了一炷香的工夫,司马错才道:“老夫眼拙,生平未见此局,姑且论之。”
“国尉教我。”樗里疾拱手道。
司马错道:“此局白子明朗、布子有序,扼东击西,甚有章法;黑方扼西出东,看似强大,但略显杂乱。”司马错走近一探,又道:“黑方之困,乃大内空虚,旁逸三出,三足鼎立,内耗尤甚。大不详也。”
“老夫也认为黑方无胜算。”樗里疾道。
“呃,也不尽然。”司马错略一沉思道:“黑方之困,皆因无主居中。倘若收拾三军为一统,从中杀出,或……仍……仍有一战。”
司马错喘了喘气,歇了片刻,又指着棋盘西南角比划道:“黑子提劫,白方必在紧要处寻劫,迫使黑应着。黑方为做活而不得不应劫。无论如何,寻劫和应劫皆不能有丝毫偏差。若白方改着此处,便是错应。如此一来,黑方此处落子,白方再挡下,黑子此处再贴,白方必败。”
“国尉通国善弈,此言非虚,老夫领教了。”樗里疾道:“再来”。
“启禀严君,祖父身体欠安,实在是……”司马靳道。
“无碍!”樗里疾看都没看司马错一眼,又对嬴义道:“摆棋。”
嬴义略一迟疑,又收拾棋局,又重新布了一局。
观局半晌,司马错道:“黑白相交若犬牙,互为胶着,生死互现。白方略强,但也弗敢全力一击;但若假以时日,白方东面战力集结,一举图之,黑方危矣。”
“哎呀呀,黑方亦无救?”樗里疾急问。
“容老夫思量。”司马错道。
司马错扯掉头上的白巾,拎着一壶老酒,猛饮一口,在棋盘前来回踱了数十回。忽然猛一拍大腿道:“有解!”
“愿闻其详。”樗里疾惊道。
“中盘胶着,白方有四击之力,但根基不实,内有罅隙,黑方无虞。”司马错道。
“可有取胜之机?”樗里疾问。
“这个嘛……难。”司马错叹道。
“哎呀呀!”樗里疾急道。
“容老夫再思量。”司马错观一阵,踱一阵;又观一阵,又踱一阵。良久又道:“势出东北,或有一博。”
“彩!”众人道。
“世人观此局,往往聚焦中西,而忽略东北。东北处,白方虽无重兵,但有若长夜星辉,或隐或现。若以黑方作势,鏖战中西,暗中助力东北,必将大出!”司马错比划道:“此局,影位和弦位是为关键,影位关乎中央之安危,弦位则是绝大官子。如若黑方在影位连,白方便会在筵位守;如果黑方弦位破空,白方会将黑方中央切断。如此,尽管黑方大龙还有做眼之余地,但着实非常危险。如何决断,难上加难。”
“如若黑方在影位连,让白方筵位守……如此一来,白方六十目,黑方五十七目。况且白棋厚实,中央还有成空之机。这样算来,若被白方筵位飞守角,黑方必败。”司马错分析道。
“如此形势下,黑方即可拿定主意,索性弦位破空,让白方来断中央大龙。若大龙有幸做活,或可一举获胜;若大龙不幸被杀,无非是输得更惨。反正输多输少,亦是输也。”
“彩!”众人惊道。
“再来……”樗里疾又道。
司马错连忙摆手阻拦,目光在樗里疾那张油光满面的老脸上略一打量,正言道:“咳咳,严君这是要累死老夫?”
“观棋不觉,日上竿头!”樗里疾捋了捋胡须道,“也罢,稍事歇息。”
家宰这才端来些茶水。司马错猛喝一口,吐出茶沫,探问道:“若老夫所想不差,适才两局,皆有来历。”
“哦?”樗里疾诧道。
“丹朱之书载有棋局一百单八,严君所摆之局,大抵是书中精要所在,名困龙局、隐龙局。尔后,严君必是要问亢龙局、啸龙局、飞龙局。此五局,合称‘丹朱珍珑’,是不是?”司马错道。
“国尉果然高人!”樗里疾道。
“老夫斗胆,严君本意不是来问棋的吧?”司马错问。
“弈棋也罢,弈天下也罢,人生本是一场大弈。”说到此处,樗里疾话锋一转:“今时咸阳大乱,国尉难道就作壁上观?”
“老夫久病未出,断不知咸阳已乱。”司马错答。
“如若樗里疾有意逐鹿,国尉当如何?”樗里疾又问。
“老夫军旅之人,只知尽忠职守,看护好这千里江山。”司马错道。
樗里疾再问:“若他国意欲染指,国尉又当如何?”
“国是秦人之国,也是嬴氏之国;这王冠,也只能是嬴氏之王冠。倘若他人插手秦国之内政,老夫当横刀立马,讨伐之。”司马错道。
“若是……”樗里疾本想继续问,却被司马错摆手打断。
司马错哈哈笑道:“适才严君考棋,老夫一一作答。老夫上有一局百思不解,也想请严君赐教。”
“老夫本不善弈,岂敢班门弄斧?”樗里疾推辞道。
“此局非严君不能解。”司马错朝司马靳一挥手道:“靳儿,摆棋。”
不一会,司马靳就摆好了一局。樗里疾上前一看,着实一惊:黑白子,要么排成线,要么聚成团,或如宫殿耸峙,或如山川横亘。
天下竟有如此怪棋?嬴义看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仔细一端倪,此局看似古怪,又甚有章法,暗藏机巧。
樗里疾略一思忖,又恍然大悟般,仰天大笑:“此行不虚,此行不虚也!”遂又郑重的朝司马错一拜:“柱国擎天,秦国大幸!”
司马错也向樗里疾一拜:“但愿老夫这身子骨,能撑到那日才好!”
将相相视一笑。
魏国大梁,雍华宫。
惠文后特使送来一封书信,让魏王魏嗣看得一脸惆怅。
自从河西之战以来,魏国国力大减,自顾已不暇。如今秦国三龙夺嫡,魏嗣本想置身事外,但碍于自己和秦惠文后乃一母同胞,又不得做出撑持嬴壮的样子。但魏嗣还是担心,若新秦王不是嬴壮,他日定会以此为借口,问罪于魏国。念及此,魏嗣不由得长叹:“难办呐!”
中大夫须贾想了想,道:“无论如何,大魏已然卷入了秦国这场赌局了。既然是赌,便不能输,得先赚够了本。”
“此话何意?”魏嗣道。
“微臣已替王上写好了。”须贾从怀中掏出两封信来。
一封是国书,写给秦国摄政大臣甘茂、樗里疾的。大抵是说,嬴壮乃嬴氏正统、庶长子,是秦国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公子壮品行端正,深受国人爱戴、列国拥护,愿秦廷谨遵周礼,立嬴壮为王,此乃秦国之幸、天下之幸。
第二封是家书,是给惠文后魏泠的。大抵说,自魏惠王以来,魏氏家道中落,东败于齐,西扼于秦,不复当年之盛。目下魏地闹饥荒,诸多城邑三年无收,饿殍遍野。如若王妹可怜王兄,准许我魏人吃到河西之黍,寡人定会领魏人拼死一战,力保公子壮荣登大宝。
“河西?妙极!”魏嗣笑道。
两封信很快都传到了魏泠手里。
倘若王兄是想要其他城邑,魏泠会断然答应了。但这河西八百里地,恰是秦魏百年交锋之症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