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柩从洛邑出来,天便下起暴雨,车马难行;到咸阳,竟走了九日。
咸阳城外,前来迎接的官民,足足有五万,并作两排,分列大道两旁,人人兴高采烈,举着双手欢呼,迎接这一众“凯旋”的秦师以及秦国这个年轻、勇猛的王。
这个场景着实讽刺。
甘茂、樗里疾一脸铁青,却要配合热情的民众,“演”完这最后一场戏。
“乐起!”甘茂恨恨道。
旋即,鼓吹骤起,万人齐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这声音,比离开王畿之时更加雄浑。迎接的民众也跟着唱起来,其声势更盛,震得这大地都嗡嗡作响。
甘茂一咬钢牙,猛的朝马尻上一拍,像是一把冷刃,直插咸阳城中。
除了数百甲兵解送王车,其余的大部留在了城外。解送王车的队伍,入城后又往西面一拐,又从安定门出了城,径直朝永陵而去。
永陵,历代秦王永眠之所。此处大山透迤,重岗叠阜,凤翥龙蟠,一峰柱笏,状如华盖。千山万壑,回环朝拱,左右两水,分流夹绕,着实是块风水宝地。
然而,就在距离永陵三里外,王车却被拦了下来。
拦驾的不是别人,正是嬴荡生母、惠文后魏泠。
魏泠身后,依次跪着的是王后魏薇、嬴壮等一干宗亲。
甘茂、樗里疾急忙下马,向魏泠行礼后,便去扶魏薇等秦室贵胄。可一干人等,跪在那里动也不动。
甘茂走到魏泠处,道:“王后这是为何啊?”
魏泠怒道:“本宫且问二位,先王薨逝,为何拒不发丧?”
“王后且听老夫一言。”樗里疾道:“自古国君薨逝,便讳莫如深。特别是在王死他乡、储君未立,这哭丧发丧,就必要慎重。”
“王死不宣,你倒还有理了?”魏泠恨道。
樗里疾道:“我王殡天已久,还是入土为安的好。”
“我儿文治武功,开疆拓土,日月可鉴。你们就这么草草地把一个王葬了,何颜以对天下万民?何颜以对大秦历代先王?何颜以对列国群雄?”魏泠斥道。
樗里疾答:“我王戎马一生,并不拘于常礼……”
还没等樗里疾把话说完,魏泠又斥:“你贵为王叔,难道不懂礼法?难道要你的手足骨肉被如此轻贱?”
嬴壮站起身来,朗声道:“我大秦幅员千里,粮草丰足,国富民强。国君殡天,还不能、不配像个王那样奔赴黄泉吗?”
“本宫听闻,诸侯葬礼,有吊哭、小敛、大敛、嗣子哭踊、百官会临、太史卜日、太尉策谥、嗣子送葬、太史哀策……种种程式,方才下葬。虽说从俭化简,但我儿伶仃,总要有个送葬侍灵的人吧?”魏泠怒道。
见众人不语,魏泠又道:“传本宫懿旨:停梓橐泉,务求礼备。”
翌日,橐泉宫大殿上,王公大臣,分文武左右排开;大殿北面正中的王座上空着,左右却新添了三个位置。左边两个,坐着嬴荡他娘——惠文后魏泠,嬴荡他媳妇——武后魏薇,右边坐着惠文王妃芈月。
连日的雨,捎来了倒春寒。殿檐上滴落的水珠,竟也凝成了冰凌子,像一把把水晶之刃,悬挂半空。群臣聚集,对峙而立,气氛也紧张许多。
“今日众卿齐汇橐泉,为的是两桩大事:一则,先王殡天数日,也该盖棺定论,拟定一个合适的谥号;二则,国不可一日无君,谁人能执我大秦神器,该给天下一个交代了。”魏泠道。
“启禀王后。”甘茂施礼道:“先王一朝,劳苦功高。论伐交,盟魏联越制楚,使我大秦为六国之首;论武功,拔宜阳、置三川,平蜀乱,开万世基业;论内治,改田律、疏河道、筑大堤,国泰所以民安。由此,唯有‘烈’字可概之。”
樗里疾补充道:“烈者,刚直、严正,代指功业。先王之烈,彪炳青史。”
“嗯,烈,倒是个好字。”魏泠点头道。
“先王好武,多有武功。故老臣与严君商议,当谥武烈也。”甘茂道。
“武烈王,武烈王……也好。就依两位丞相。”魏泠点头道:“那各位还请说说,谁人可当社稷之重?”
大将军嬴华道:“鄙人以为,当遵先王遗诏。”嬴华乃孝公之子、惠王之弟、武烈王叔父,在军中颇有威望。
魏泠点了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左相,先王殡天时,可有说过立谁为王?”
“没有。”甘茂答。
随后,甘茂于是又将当日王畿发生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
“王薨之时,没有提及谁来承继大统?”魏泠道。
“回禀王后:没有。”甘茂说。
“一个字都没说?你倒是仔细想想?”魏泠又问。
“没有……呃……对了,王薨之前,说了一个字:继!”甘茂道。
“严君,可有此事?”魏泠问樗里疾。
“是!说了‘继’字。”樗里疾将当时的场景,又详细描述了一遍。
“继?”
“此乃何意?”
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称,“武烈王想说的不是立储之事,而是在告诫大秦臣民,当继承历代先王遗志,东出函谷,一扫。”
“非也非也。在下看来,先王和左右丞相就立储一事,并未达成共识。左右丞相所荐之人,并不符其心志,这是要让左右丞相继续举荐的意思!”有人反驳。
也有人说,“先王说这话时,正面跪着的是嬴奭、公子奭。所以,王说的应该是即,立即的即。也就是说,让公子奭立即即位。”
“嗯,这个解释也有道理。”有人道。
“我看也是。”又有人道。
“胡乱猜测!”也有人反对。
众人正吵得火热,嬴华朗声道:“各位说得都不无道理,但又颇显牵强。本将军以为,这个继,乃一个人名!”
嬴华又言:“先王殡天时,已如残烛,哪有心思出谜语,让我等猜来猜去?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免去猜忌,才最有利江山社稷。”
“嗯,此言在理。”有人道。
“先王兄弟八人。最幼,不过四岁,断不可能承继大统;除去诸国的质子和就藩者,如今还在咸阳的不过三人。三人中,论德行武功,当属公子壮!”嬴华断言。
“哦?”众人不解。
嬴华又道:“继者,季也!公子壮何许人?”
“季君!”众人答:“对,季君。”
“哦,原来如此。”
“原来先王想说的是季君。”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又把目光投向了季君嬴壮。只见那嬴壮,本来并不宽敞的胸膛,仿如熔炉的风箱,不断起伏,频次也明显增加了不少。一抹喜色漂浮在他的小眼睛里,嘴角微微翘起。
“左相,如何看待?”魏泠问。
甘茂朗声道:“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通义也。王后无嫌,则择立长;年钧以德,德钧以卜。王不立爱,公卿无私。古之制也。”
甘茂又道:“想我宣公生九子,莫立,立其弟公子载为王,是为成公;成公卒,七子莫立,而立穆公。况且,武烈王无子嗣,当立兄弟。众公子中,以公子壮为长,理应由公子壮承继大统。”
魏泠点头道:“季君有德,本宫是看在眼里的。既然严君和左相都这样说,倒也不失理据,凿实可信。”
“咯咯咯……”
就在先王字谜破解、众臣力推嬴壮,魏泠又顺水推舟之时,却被一个铜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一个操持湘楚口音的中年妇人说话了:“公子华说得好,但也说得不好。说您好呢,是夸您聪敏,解字解得真是好。但好,不一定就对呢。说您不好呢,就是您啊,太偏心了。”那妇人缓缓立起身来,又道:“先王也没说,那个继字,一定是个人名儿。”
这位中年妇人,正是惠文王之妃芈月、芈八子。芈八子虽然深受秦惠文王宠溺,但直到嬴驷驾崩,也只封了个八子。究其根本,主要因为两点:一是资历较浅,二是后台不硬。
魏泠是谁?正经的魏国公主,背后是魏王。而芈月,虽然也是楚国公室出身,但却是个半吊子贵族。幸好识得些媚术,嫁到秦国后,把昭襄王搞得是七荤八素的,还生了三个儿子,深得圣心。
三个儿子中,公子稷、公子芾、公子悝皆贤良,在宗室中也享有美誉。然,最出类拔萃的公子稷,却很不幸——为示秦燕友好,他被父亲派往燕国做了质子。质子的下场往往不是太好,不仅要被监视居住,更有客死他乡的可能。
虽说最贤能的儿子做了质子,自己的品级也不高,但凭借多年的苦心经营,芈月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她的两个弟弟——魏厓、芈戎,也都安插进了秦国的军队,并因战功显赫而担任要职。
此番廷议,事关国储,本来不准备多说的芈月,也终于忍不住了。芈月又咯咯一笑,不疾不徐,对赢华道:“王叔也不用置气,所有备选的公子,谁上谁不上还不都是您嬴氏子孙,还不都得尊您敬您?”
“不过啊,王叔,既然都是王侄,您得一碗水端平了。”芈月不等赢华说话,又道:“您说,论武功德行,咱嬴芾、赢悝也不差,自幼饱读诗书,也有上阵杀敌的历练。前年宗室众公子骊山论道,严君亲自主持的,嬴芾、赢悝也分列一二呢。”
赢华历来对这个楚国媚妇没什么好感,只是冷冷答道:“公子壮虽为庶出,也如同嫡出一般;论长幼,论尊卑,论杀伐决断,在国的众公子中,无出其右。”
赢华这句话,正好戳在芈月的软肋上,无非是提醒她,注意你的身份——相比魏国公主出身的魏泠,你就是个贱婢。而嬴壮虽然庶出,却是正经的过继给了魏泠,自然子凭母贵,位同嫡出。
芈月并不是省油的灯,立马回击道:“是啊,我芈八子呢是出身低贱,但好在身在秦国。秦国历来务实,不讲究什么狗屁门庭。想我献公之妻、孝公之母、您的祖母,还不是出身低贱?您要是说打架呢,嬴芾、赢悝是稍为弱了点。好在他年纪不大,身子骨还没定型。倘若再吃上几年的黍子,指不定谁打得过谁呢?”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嬴华道。
“王叔说我不讲理,但您的理,也没能说服衮衮诸公嘛?适才贱婢还忘了一事,想我献公立储,也不是按年纪长幼来的。孝公即位之时,其兄长公子虔还在哩。”芈月又道。
看似打诨插科嘻嘻哈哈,芈月却也字字在理。
一时间,朝堂之上,莫衷一是。
“够了!”正当赢华、芈月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一直隐忍不发的樗里疾,终于按奈不住,喝道:“朝堂廷议,岂是骂街斗嘴之所在?”
樗里疾站到大殿正中,朗声道:“按我嬴氏家法,先王无子,宗室众公子皆可继承大统。”樗里疾环视一周,又道:“疾乃孝公之子,是不是也可奋力一争呢?”
“哦?”朝堂上一片惊诧之声。谁都没想到,大位之争,半路中竟然杀出了一个平时忠诚厚道但却又是最有势力的人。
“先王有兄弟,何需叔伯?严君逗笑的吧。”甘茂道。
“是啊,哪有叔伯争储的?”有人小声议论。
“甘丞相,老夫像是逗笑的滑稽之人么?”樗里疾道。
“不敬宗庙,则民乃上效;不恭祖旧,则孝悌不备;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甘茂道。
樗里疾争锋相对:“甘丞相莫不是昏聩了,不知昔日周懿王崩,立其叔辟方,是为孝王也?”
“这……”甘茂语塞。
樗里疾道:“适才甘丞相道,武王生前最后一个字说的是‘继’,赢华说‘继’实为‘季’,季军之‘季’。疾想问,这个‘继’有无可能是‘疾’?”
朝堂哗然!
樗里疾又道:“适才也有人说,唯才德是举。倘真要论文治武功,放眼嬴氏宗亲,谁人能出疾之右?”
橐泉廷议不欢而散。
魏泠决意:以一月为限。是时,必当议出由谁执秦国公器。
廷议下来,凤寰殿仍灯火通明。魏泠起身案前,向甘茂施礼道:“左相深明大义,本宫代我儿向丞相鞠躬。”
嬴壮也跟着鞠躬。
魏泠又道:“要不是甘丞相有先见之明,星夜飞书,让本宫早做打算,逼棺橐泉,否则,还不知樗里疾会如此猴急,要将荡儿先行葬下,然后自立为王……届时,我等只有被他牵着鼻子走。”
原来,在周王畿的最后一夜,甘茂写下并命人飞书咸阳的,正是八个字:逼宫橐泉,拥立季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