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告别完嬷嬷,崔昭昭去找贺文忱。
她并不确定如今的贺文忱到底在哪里,到底身在何方,只是想去城郊看看。
她就要走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回来了,总要抓住某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活在这里,这座人人赞誉的扬州城。
而城郊留下太多记忆了,之前贺文忱兴办社团,她在那里,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件灰色旗袍。
后来贺文忱又在那里安置流民,崔昭昭是整个扬州城唯一过来看望的人。
初遇是在城郊的湖畔,接天莲叶渲染无穷的碧色。
人海尔尔,他是绿色的竹笛,她是红色的芍药。
城郊偏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但崔昭昭不在乎了。
若是命运就终结于此,那便终结于此。
她只想去看看,且以后要走的路,只会更加危险。
越往城郊走,越触目惊心。
好在她已经学聪明了,没穿艳丽的衣裳,没带宝石的簪子。
旗袍早被她褪下,一朵又一朵的芍药花压在了箱底。
用泥巴抹了脸,穿上下人的荆裙,头发随意的挽着,别了一节从地上捡来的枯枝。
看起来就像是,最平常不过的,流亡的女人,谁能猜到她是整个扬州城唯一的芍药。
有一种小孩儿恶作剧般的窃喜。
而在街上,老人孩子,以及那些正值壮年却虚弱无比的男人女人,全部都躺着,坐着,或者无目的地走着。
看起来痛苦万分,却又无比迷茫。
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连一点傍身的钱也没有。
只好日复一日地勉强活着,麻木地挣扎在生死线上,死亡反而算是一种解脱。
扬州城中还在勉强装作岁月静好,城郊已经装不下去了,太多的流民涌入这里,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身上的皮肤同泥土一个颜色,连眼睛都失去了色彩。
崔昭昭一边走一边难受,她是不忍的。
可是这点不忍毫无用处,她又想起了贺文忱那句话“那我便要覆了这世道”。
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过短短几月,就被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
眼里的光采,泯然众人矣。
在那个瞬间,她想的不是嘲讽,而是抱抱他。
芍药希望长成参天大树,为他遮风避雨,还他一偶安逸。
崔昭昭垂下眼,个人的力量抗衡不了时代的巨轮,将希望尽数押注在他人身上,只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损伤。
贺文忱,崔昭昭在心里默默念到,我不要你覆了这世道。
怪只怪那天的月亮太美,风太温柔。
我不要你覆了这世道,贺文忱,我要你同我一样,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五十四
有时候命运惯会捉弄人,往往不要什么偏来什么。
就像最顽劣的孩童,将他人的红线系上死结,圈圈绕绕盘成一球麻团,剪不断,理还乱。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贺文忱,被人打断一条腿,躺在床上,周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伤口恶化流脓,淌出黄色的,粘稠的水。
他看起来神志不清,只是躺在那里,鼻子嘴巴有气一进一出,勉强地呼吸着。
她从未看过那样的贺文忱。
除了在之前的梦中。
狼狈的、凄惨的、生存艰难的,这些词语不应该同贺文忱搭边。
他应该永远高高在上才对。
人很奇怪,这样的贺文忱,反而叫崔昭昭心疼。
就像是心里最柔软的肉被反复炙烤,她对贺文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他应该永远强大,永远枝繁叶茂才对。
而不是被人砍断枝丫,光秃秃的树上连可以点缀的绿叶都没有。
崔昭昭试着叫了叫他,贺文忱没有回应。
只是手指勉强地动了动,那动作太细微了,没有被崔昭昭发现。
她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温度烫的吓人。
指尖是炽热的触感,就像放在火上烧烤,秋天的凉意荡然无存。
拍了拍他的脸,推了推他的肩膀。
崔昭昭不敢使太大的力气,就像是玉霄楼偷偷出生的婴儿,崔昭昭抱着时手足无措,生怕自己力气太大,伤害了稚嫩的婴儿。
不过七日没见,贺文忱怎么会这样狼狈。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定格在那个盛夏,湖畔开满了碧色的荷叶,她与贺文忱在此地初见。
当时的崔昭昭是最好看的芍药,妩媚动人,眼波流传间是浓浓,化不开的情谊。
当时的贺文忱留学归来,风华正茂,美誉满扬州。
可惜那个相遇太过于美好,此后的一切都像是为它作衬。
他们在人生的最高点相逢,以至于下坠的如此之快。
就好像盛夏鸣声响亮的蝉,一生只换一回面。
崔昭昭叹了一口气,任命般的,去院子的水井浇湿了自己的帕子。
将帕子的水绞干净,温柔地贴在贺文忱的额头。
然后再打水,洗了洗干净的碗。
盛了一碗清水,端到床前。
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贺文忱的嘴里喂。
动作是轻柔的,崔昭昭没伺候过人,她被买来时就按照芍药的规格饲养,算是另一种程度的娇生惯养。
如果不是贺文忱今日今时这样,崔昭昭也没想到自己这么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