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街上的流民好像更多了。
傅亭山死后,群龙无首,余下跟随的人纷纷做鸟兽散去,偌大的扬州城,竟然寻不出一点踪迹。
最大的势力倒下,剩余的地头蛇群魔乱舞,都在争着抢着,扬州城的土地。
百姓民不聊生,城中人人自危,生怕哪天卷入他们之间的争斗,身首异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会想起来,傅亭山的好。
他是枭雄,乱世出枭雄,若能过了美人关,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而乱世更多的是苟且偷生的蛇鼠猫狗,余下的纷纷抱团取暖,就像躲在暗处伺机咬人的毒蛇,借的是国难运,发的是民难财。
傅亭山在时,丝毫不敢嚣张。
就连推翻傅亭山,也是借了人多的势,走了最不耻的阴谋诡计。
他确实有本事,也确实死的凄惨。
扬州城起码在他的手里,过了几天的安稳日子。
玉霄楼这几日的生意已不似从前那般好。
嬷嬷整日忧心忡忡。
崔昭昭宽慰她,说嬷嬷不要担心,玉霄楼不会倒闭的。
说给嬷嬷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嬷嬷只是叹气。
城外的战争打了一波又一波,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好多连名头都没有听过,偏偏扯了大旗,高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战火连天,草木树植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不肯再结果了。
明明是秋天,该硕果累累,枫叶红于二月红。
可却像是冬天,哪里都是光秃秃的一片,满目疮痍。
前来玉霄楼寻欢作乐的男人愈发少了,多数都上了战场,更多的命丧黄泉。
贺文忱和崔昭昭见了一面,在中秋佳节。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足足过了四个月。
整个扬州城都找不到贺文忱,不知他跑去了哪里。
传唤的小厮把他当成客人,茶水添了又添,果盘摆的,整个桌子都堆不下。
和从前傅亭山在时,判若两人。
崔昭昭出来,向座上的人行了一礼,直到仔细看时,才发现,原来那是贺文忱。
一双好看的眼布满血丝,看起来疲惫又憔悴,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崔昭昭咽下那些关怀的话,她知道这些话无关紧要。
平时是小女儿家的情趣,是闺房之乐,而如今过多的询问叨扰,只会教人心生厌烦。
于是亲手奉了一杯茶递到贺文忱跟前,是上好的西湖龙井,傅亭山喝剩下的。
崔昭昭一直留着,舍不得扔掉。
这样好的东西,不忍暴殄天物。
她足足等到贺文忱喝下第四杯茶,放下杯子时,才问贺文忱到底找自己有什么事。
贺文忱勾了勾手,崔昭昭朝他探出了身子,将耳朵附到他的嘴边。
情随事迁,往常贺文忱做这样动作时,定是暧昧极了。
可如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他说的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却让崔昭昭心惊肉跳。
贺文忱让她收拾好金银细软快跑,跑的越远越好,趁现在还能跑得掉。
最好到内陆或深山里,扬州不日便会沦陷,列强和倭寇会画立租界,自治掌权。
国家内忧外患,如今恐无力回天。
列强虎视眈眈,瓜分大陆的手,毫不心软。
崔昭昭愣在那里,显然还在消化这个消息。
隐隐约约的直觉如今成真,倒一时间手足无措了起来。
嬷嬷也劝她快跑,这城中人人也都说自己要跑,可都迟迟没有行动。
大概舒服日子过的太长太久,丧失了对危险的预判能力。
原来这天是真的要到了,大家还停留在过去,不愿意走出去。
竟然还有人盼着再出来一个傅亭山。
扬州城可能真的大难临头了。
她不由想起,也不过是四个月前,傅亭山入葬,贺文忱夸她善良。
她说这是谬赞,如今这个世道,少有真正良善之人。
当时贺文忱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那我便要覆了这世道”
眼前的少年意气风发,剑气直指九州。
“你一定会成功的,贺文忱”
“借你吉言”
当时的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如今不过四个月时间,物是人非,当初的少年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她知道贺文忱没骗她,扬州城外战火不休。
扬州城内,玉霄楼自欺欺人演着岁月静好生意繁华的戏码。
可偏偏是这天,偏偏是中秋,佳节良景,阖家团圆。
当初少年的誓言还在回荡,她不怪贺文忱,也不怪觉得贺文忱一定能成功的自己,更不怪这世道。
都是命罢了,怪不得旁的。
思及此,她端起一杯茶,碰了碰贺文忱的茶杯。
以茶代酒,不出所料,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今天过后,崔昭昭准备逃亡,远离这扬州城,自然也远离贺文忱。
他们都很默契,默契地沉默着,只是一杯又一杯饮着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