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自己都有种错觉，几分钟前的他可能确实进了那家小吃店，脸红脖子粗此刻正在骂的人就是他。

站在小花园里的这个他可能是个魂。

一个只想找个不见光的地方躲起来的魂。

父亲过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我要说的就这么多，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你一直都倔得要死，我也知道勉强不来。”

父亲的语调比之前稍微平缓了一些，“丛容，你不是小孩了。从你大学毕业开始，家里对你就算仁至义尽了。你弟他们两口子今年就打算要孩子，我和你钟阿姨以后就有的忙了，也有寄托。打你小时候起我就没要求过你什么，现在也一样。就一句话：从今往后，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过好。”

挂了电话，丛容又在街头站了不知多久，终于看见了一辆空车。

对司机报完了地址，丛容闭上眼睛，把额头抵在前排的椅背上。

手机再次震动，有一条转账短信。

父亲往他卡里打了一笔钱。

丛容估算了一下，差不多就是他工作那些年每月往家打的钱全部加在一起的数额。父亲又添上了一些，凑了个整数。以这个城市的消费水平，丛容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靠这笔钱维持好几年的基本生活。

这大概就是买断吧。

买断他和那个家的关系。

仁至义尽。

几滴水落在了手机屏幕上，丛容转头想去关车窗，却看见车窗关得好好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和父亲最终还是彼此放生了对方。

电脑上，《众神》的游戏界面一直开着。

“雷霆一击”孤独地坐在昨天下线的地方，时不时做一个深深叹气的动作。当玩家长时间没有操作时，角色就会自动进入这样的状态。

卫冉看一会儿书，看看手机，又看看电脑。

八点多了，丛容的短信还没有来。

卫冉忍了忍，再一次克制住发短信过去的冲动。丛容说了今天有事要办，他不想表现得像个闹着要哥哥陪自己玩的小孩。

八点半。

八点五十。

九点。

卫冉实在忍不住了，被自己脑子里各种不好的设想弄得坐立不安，拿起手机就准备拨号。

叮咚一声，一条久违的新信息姗姗而至。

丛容：“我上游戏了。”

与此同时，游戏消息频道里弹出一条好友上线提醒：微吟缓策上线了。

[私聊]微吟缓策说：鹏哥没在线？

卫冉忙回复，“鹏哥给我发短信了，他今晚上突然有个应酬，估计来不了了，叫我们别等他。”

[私聊]微吟缓策说：哦。

打完这个字，微吟缓策呆站着不动。

卫冉不由担心，丛容接下去是不是要说“那我们也下线吧”。

丛容今天的心情又不好。

每次丛容心情不好，他总能凭直觉知道。

微吟缓策这时又说话了。

[私聊]微吟缓策说：陪我去永夜镇做个任务好么？

永夜镇是20到30级的练级区，他们的角色当前等级太低，并不适合到那里。

但丛容说了想去，卫冉没二话，立刻接受了组队邀请。

永夜镇所在的地图是一片森林。用不着实际来到这里，光是看一看这里的主要地名，就能大概了解这是个什么样的小镇：荒废鬼屋，乌鸦岭墓地，腐烂果园。就连旅馆的名字都带着不祥：血鸦旅馆。

不说怪的等级，只说场景氛围，这里排得进《众神》里最可怕的地区前三名。

镇上那些透着昏暗灯光的小房子里，时不时会传出npc居民们的哀叹：“圣光一定遗弃了我们。”

雷霆一击和微吟缓策站在镇子中央破败的小广场上，转动着视角，看着这座永远笼罩在夜色和迷雾中的小镇。

这个地方也在大灾变之后消失了，现在《众神》正式服的世界地图上，已经找不到这个小镇。

“哥，你想做哪个任务？”卫冉问。他记得好像是有个牧师的职业任务有一环要来这里，可微吟缓策的等级应该还没到。

“仰望星空。”丛容说。

“哦。”卫冉愣了愣。仰望星空是个跑腿找东西的任务，玩家要跑遍地图收集材料，给一个npc做一架天文望远镜。步骤挺繁琐，也没有特别好的任务奖励，很多玩家不耐烦做。

卫冉当然不会不耐烦，但有点好奇，丛容为什么特意越了这么多级来做这个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任务。

前面几步还算顺利，只是去找一些npc对话拿物品。但是到了食人魔山洞这个环节，就进行不下去了。山洞里的怪密度高，还有等级压制。他们这两个12级的小号没几个技能，又不像刺客可以潜行，只要被怪发现了，一巴掌就死，操作再好也挽回不了什么。

“哥，咱们先去练几级再过来吧，现在这样不行。”卫冉说。

“先不做了。”丛容说，“陪我去山顶上坐一会儿行吗？”

这座山很陡峭，没有现成的路，需要借助特定的坡度和角度在山石间准确地跳跃，没经验的玩家一般很难做到。

不过这难不住丛容和卫冉。他们以前为了打一个叫“霜天山脉”战场，专门训练过爬山技巧，比这难度更大的雪山都爬得上去。

两个角色很快一前一后跳到了山顶。这地方很安全，怪即使发现了他们，也爬不上来。

卫冉看见，微吟缓策抬起了视角，仰望着天空。

他也抬起雷霆一击的视角向上望去，视野里满天繁星。在这些星光下，就连永夜镇上遥远的灯火也有了几分温馨。

“我当初，就是从这里开始爱上这个游戏的。”丛容说，“后来我每次练小号，别的任务可以不清，仰望星空这个任务一定要做。”

这一刻，卫冉明白了丛容来这里的原因。

大家常说，满级才是开始。论坛里被谈论得最多的，通常是那些满级中后期的经典团队副本。可每一个老玩家记忆深处最动人的一幅场景，却往往来自于某个等级不高的地图。

对于丛容来说，他记忆中最动人的场景，一定就是这里。

永夜镇，一个永远没有白昼、到处游荡着腐朽死灵的绝望之地。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有一个npc，那么执著地想要仰望星空。

卫冉忽然想起了六年前，他和丛容最后一次在现实中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的丛容已经择定了未来的方向，即将离开《众神》。

十六岁的卫冉还无法完全清晰地界定自己对丛容感情。但他知道，自己失落至极——无论这种失落感是来源于对一个哥哥的依赖，还是来源于爱。

“当翻译很有趣吗？”卫冉问。他有些嫉妒这个工作，是它把丛容从他身边抢走的。

“这个，怎么说呢，有没有趣，主要看它适不适合你。”丛容微笑着，“就拿游戏里的职业来说吧，我最开始玩《众神》的时候，其实练的是战士。战士的技能都很帅，特别是一直积攒怒气、最后用大招一次放出来的感觉，很爽。不过后来我发现，还是当治疗更适合我。虽然只是辅助职业，很少有巅峰体验，但是我能从里面得到一种成就感。”

卫冉沉默地听着。

丛容的手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不敢伸出手去触碰。

就算是以弟弟和哥哥的关系也不敢。

“那我以后，要做什么工作？”卫冉没头没脑问出了这么一句，随后就是一阵恐惧。

对于未来的恐惧。

等他到了丛容现在的年纪，他该怎么面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个你要自己决定。”丛容说，“你适合什么职业，需要穿什么护甲，可以学什么技能，哪些天赋点是你应该点上去的，这些都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卫冉低下头，“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学不会。”

“因为你还没找到你精通的职业。”丛容说，“有的时候，你得花点时间才能搞清楚自己精通什么。而且你还得顶住很多压力，因为你周围的人可能会觉得，他们比你更知道你精通什么，强迫你接受你用不了的建议。”

丛容叹了口气，“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明明是个布甲精通的牧师，但我爸老想让我穿板甲。不管我怎么跟他解释，我穿不了板甲，他都理解不了。他宁愿让我祼奔着扛伤害，因为他觉得，我扛的伤害多了，就会明白护甲是个好东西。——我知道护甲很有用，可我就算扛伤害扛到死，他给我的那身板甲我也还是穿不上啊。”

卫冉使劲点头，他对这种感觉太理解了。

他的家人都是法师，只有他是个战士。

他常常因为自己不是法师，而感到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周围的人对他也有诸多不解：你怎么能没有法力值呢？你怎么能不会拿法杖呢？你怎么能搓不出寒冰箭放不出火球术呢？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的交流障碍像一层厚厚的冰墙，把他封在其中，和周围的世界隔离开来。他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可就是无法让自己融入其中，成为世界的一分子。

就连离他最近的这个人也要走了。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丛容停下，笑眯眯摸了摸他的头，“回去吧，别送了。”那时卫冉个头已经很高，但丛容对待他的态度还像对待一个小孩子。

十六岁的卫冉站在路口，望着丛容的背影融入黄昏时分逐渐暗淡的光影之中，在对面的街角消失。

现在，二十二岁的卫冉在游戏里和丛容并肩站在山顶，仰望永夜镇的星空。

卫冉想，也许骨子里的丛容一直都是一个战士。

一个隐藏了自己的怒气、用另一种方式战斗的战士。

“哥，我当你的护甲。”卫冉在小队频道里说。

“？”丛容打了一个问号。

卫冉又重复了一遍，“我当你的护甲。”

我不知道现在的你正在穿越的是一片什么样的夜色。

但我会成为你的护甲，保护你穿过黑暗腐朽之地，光芒万丈，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