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记药铺,平河西南三偏街角落里一处不大的店面,药铺主家万掌柜,年事已过五旬的银须老头,却无子嗣,搁旁人来,这身下无延续之传家香火,可是件苦难的心酸事,可放在万掌柜这儿,却似江上轻风,心内未激起半分波澜。
心宽体胖,不争世事,打出世便像是带了副天生的好脾气,无怀揣大志,无天下抱负,遂自许下心中怡然自得,过着中九流的自在生活,如此一来,与周遭十几家大大小小店面商铺的掌柜老板自然处得融洽至极。
不争名不夺利,药铺的生意倒还算景气,但若是同那隔着两街远的健仁堂相比,那这日子,只怕是便过得没有盼头了,万掌柜常同人自嘲:“若是我坐拥那白银千两,区区平河岂能容下我万某人,我自然要打造乌州第一大药房,起个比这‘健仁’更响亮的店号。”
故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句俗话,讲来自是有大道理在。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万记药铺的生意亦是如此。
“万伯掌柜,七钱麻叶,七钱苦木,五钱川乌,劳烦包上些。”
万掌柜闻声而去,只见眼下是一与铺中柜台还要矮出几寸的男娃,正昂扬笑意,轻轻撂下几文铜板,照顾他的小本经营,这男娃他已然见过多次,虽从衣着品相上可识其不是一位富贵门户家的小少爷,但这娃通达事理的精气神儿,却比他于市面上见过的某些小纨绔强出百倍,话虽不多,该言语的却一句不会落下,就算多上几分腼腆,却也要让人舒心的多。
万掌柜一边招呼伙计后面取材,一边杵在柜前调侃起来:“蛮娃子,我这惨淡买卖可全仰仗你照顾呢。”
“您这是哪儿的话。”男娃躬身退去三两步,敬道,“您这常年兴隆的好生意若还称惨淡二字,那我家老叔胡摸索来的修理铺子,岂不连饭辙都没有?”
柜前男娃,正是顾姓子安。
“哦?你家老叔也是生意人?”万掌柜与这男娃只算得上萍水之交,男娃姓甚名谁,家中老小,皆一无所知。
其实说来,这只不过一句客套话,他那莽撞老叔哪能算得上生意人,说是半个手艺人倒还勉强沾沾边。
此刻顾子安虽心中自嘲,却不自卑,他笑诉一番身世苦楚,捎带着给自家那连店面都没有的修理铺子做了通宣传,自夸铺子虽小,本事却大,草草讲了些有的没的,便不愿再做叨扰,毕竟与人家非亲非故,这位万掌柜的尊耳之下能听得了这些,令顾子安三言两语间沐浴了一番陌生的温暖。
“生意难做,日子难过。”万掌柜轻叹片刻,“就说我这药铺生意,若是没有像你这样的老主顾,不也早就灰飞烟灭?话说回来,又有多少做得了健仁堂如此大的买卖,那可真是有大人背后撑腰,官府都有几成利在的大生意。”
“官民一家嘛,哈哈——”万掌柜戏笑开来,仿佛任何话头到他嘴中都能引去健仁堂的方向。
似懂非懂,顾子安且安心听下,虽说他不同生意经,却对任何新鲜事理,都爱深究几分,缓神之后,见耽搁了人家不少功夫,便意在辞行。
“蛮娃子,且慢行。”顾子安正要离身,却被轻声喝住。
顾子安疑惑三分,今日倒像是交了位忘年老友,只见万家掌柜喊醒底下早已打出瞌睡的流气伙计,悄悄耳语一番,后回身收起柜前那堆铜板儿,不经心道:“稍后些。”
不出一刻,惺忪眼儿的伙计揉脸缓行而出,怀揣了一块拿粗布包裹的方疙瘩,万掌柜见状忙接过来,阔步至顾子安身前,“这杆药秤,你且拿回去让你那有本事的老叔修修。”
顾子安喜上眉梢,他只不过轻描淡写,万掌柜却用心照顾了自家那真正惨淡的破败生意,面前这位半百之人,却似活出了某些人一生都寻不及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