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离死别 松柏常青(2 / 2)

“要谢,得谢两位老人家。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是二位老人留给陈家子孙后代的。老人心愿,后辈福分,可遇不可求。难得,实在难得。”

墓地很快建好了。崧苼背着家人,揣着爷爷给父亲,父亲又给了他的黑皮烟荷包,带着一盆月季花,一瓶二锅头,一瓶味美思,一把小铲去了墓地。先把慈母喜爱的月季花埋种在墓前,再把红白酒洒在周围。拿出黑皮烟荷包,坐靠古柏,思绪万千。陡然间,当年慈父为爷爷办丧事的壮烈情景闪现在眼前。

……

1918年慈父揣着爷爷法元老汉给的十块大洋,离开老家河南济源,步行三千里进京赶考。当时说过不出十年一定接爷爷进京,可是过了二十多年才如愿。不是不接,爷爷不愿来。爷爷住进陈家豪宅特意为他修的四合院,总觉着不如老家窑洞好。嘴里不说,心里可犯了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非要住进后菜园土房里,谁劝也不搬出来。家里人变着法儿地做这做那,怎么端进去,怎么端出来,一口不吃。父亲带着小崧苼送去老家甜汤,也是一口不喝,只是冲着小崧苼流泪。父亲坐在炕边劝了又劝,爷爷只是唉声叹气,最后算是说了句话,想回老家。

父亲知道老爹脾气,只好答应下来。说好,先把身体调理好,要不想回老家也没那气力。中医西医都请到了,只是说身体虚弱,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河南老乡席大夫悄悄告诉父亲,老爷子得的是心病,仙丹妙药也治不好的心病。父亲心里乱得想不出个主意。还是母亲做主,告诉老爷子回老家的事已安排好,过几天就上路。短短几句话,瘦得不成样的爷爷立时来了精神。喝甜汤,又吃馍,还吃了小半碗砸蒜拌面。过两天,父亲请来剃头师傅,给老爷子剃了头,刮了脸。又让家人给他擦洗,换上干净衣服,戴上母亲特意给买的黑缎子帽头。爷爷顿时精神许多。唯独一样,还是不从土房搬出去。

父亲不敢大意。白天有家人照看,夜里,父亲支张行军床睡在旁边。一天后半夜,父亲听见爷爷低声喘粗气。紧忙拉开灯,只见爷爷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戴着小帽头,头向南躺在炕上,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猛地,老爷子一下坐起来,惊天动地地长喊一声:“济源!”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父亲扑到炕边,只见爷爷双眼圆睁,眼角湿润,已没了气息。父亲搂着老爹,揉胸口,掐人中,可老爹再也没醒过来。抱着老爹,父亲号啕大哭。深宅大院,这哭声是那么孤独,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陈家豪宅里里外外一片素白。大红门挂上白绫,红柱子缠上白布,鲜花绿叶枝头吊满白飘带。陈家老老小小身穿白布孝服,戴黑纱。男的头戴白布孝帽,女的头缠白布发带。大宅院上上下下也都穿素服,戴黑纱。土房里,只在炕桌上烧了高香,摆了白酒,两个酒杯,四碟素菜。法元老汉平静地躺在炕上,还是那身衣服,还是那顶帽头,还是头向南,朝着老家济源雁门。

父亲母亲带着小崧苼,领着家人跪在炕前。其他人都跪在窑洞土房外菜田里。父亲领着小崧苼站起身,拿出三十六年前老爹给他的黑皮烟荷包,恭恭敬敬摆在炕桌上。解开烟荷包,拿出那十块大洋,摆了五摞。打开白酒瓶盖,倒满两杯白酒。一杯酒洒在老爹土炕前,一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家人跪倒在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哭声震天动地,冲破豪宅大院,传向远方,飘向河南老家济源雁门。

无限悲痛的父亲嗓子哭哑了,眼泪哭干了。老爹临终时那声撕心裂肺的“济源”!让他惊心动魄,如梦方醒,豁然大悟。对老爹来说,金山银山不如老家的土山,千好万好不如老家苦日子好。再阔气王府也不如自家土窑洞。万事孝为先。孝顺,孝顺,他做到了孝,可没做到顺。只有孝,没有顺,孝顺何在?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可已经太晚了。自悔自责,只有咽到肚里。唯一能聊有追补的就是给老爹大办一场丧事。不是摆排场,更不是显阔气,就是要解他心里的悔,还他欠老爹的情。老爹带着遗憾离去,就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吧。

爷爷陈法元老汉的殡葬是在地安门西、离什刹海前海不远的嘉兴寺办的。始建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的嘉兴寺,坐北朝南,分东西两院。后院有个果园,用来暂“丘”灵柩。由于地处内城,离慈慧殿陈家不远,法元老汉灵柩可以在庙里寄存,待日后再送回老家雁门入土安葬,父亲才选定此处。

为爷爷出殡那天,嘉兴寺请来了金山宝藏寺和尚、白云观道士、通教寺尼姑诵经超度。东院正中灵堂,悬挂父亲亲笔写的挽联:

横幅:陳法元父親大人千古

上联:一生清苦,勤儉持家傳後代

下联:終生勤奮,後人勵志壯門風

橫批:心繫济源

陈家这场丧事办得与众不同,轰动北平。嘉兴寺里外,模仿老家济源雁门景色人情,摆满扎糊的庙宇、神像、山林、窑洞等祭品。从早上到下午,追悼人群络绎不绝。陈家至亲好友,新老住家街坊邻居,教育界同仁,商界至交,“陈家房产”客户,受益陈家赈灾义捐灾民,从顺义赶来的工人师傅家属,还有不少报纸杂志电台记者。答谢大家的流水素席走一桌又摆一桌,开了百十多桌。除素面外,全是用豆腐做的精致菜肴。给年长客人们道谢,父亲磕头磕得头发晕。小崧苼跟着哥哥姐姐们给客人们道谢特别认真,磕得满头大汗。下午,浩浩荡荡发殡队伍出发了。队头到了地安门,队尾还没出嘉兴寺大门。父亲和家人走在前面,上千人出殡队伍足有六里多地。按事先安排,出殡队伍从地安门向南,路过陈家豪宅所在的慈慧殿,经过景山、筒子河,来到沙滩北大红楼。那时,北大红楼里还驻扎有日本鬼子。发殡队伍在北大红楼前停下来,点燃数十件扎糊祭品,熊熊烈火蹿向天空,聚集了众多过往行人。在这里曾被日本宪兵队关押的父亲领着悲壮出殡行列在向日寇示威。十恶不赦的日本侵略者末日临头了!

……

时过境迁,如今能在万安公墓为慈父慈母骨灰合葬该知足了。可是,陈崧苼心里还是觉着冤得慌,愧得慌。1981年,母亲仙逝在那间冰冷的小南屋。1984年,父亲也仙逝在那间冰冷的小南屋。如二位老人所说,生不带来,去不带走,留下的是成才走正路的儿女和孙辈,他们知足了。崧苼心里明白,这是说给儿女们听的。

兄长姐妹和崧苼精心筹备,慈父慈母骨灰合葬那天正值金秋时节,陈家人都来了,亲朋好友都来了。近百人在万安公墓纪念堂举行隆重仪式。

崧苼代表陈家致悼词。

“慈父陈怀臻教授生于1897年,仙逝于1984年。慈母傅佑君太夫人生于1907年,仙逝于1981年。慈父出生于河南济源下雁门,1918年,徒步三千里,来到北平,考入北京大学法文系,成了有名的布衣教授。慈母出生于河北保定西霍山村。只读到初中二年。母亲凭借天生才智,相夫教子,协助父亲立家立业。日寇打进北平后,慈父愤然辞去所有教职。在慈母协助下,逐步把‘陈家房产’发展成为京城第一大户。同时还竭尽全力掩护北平地下党,捐助太行山游击队。1948年,他们拒绝出走海外,欢迎解放军进城,义捐大量财产,后来又成了红色资本家。不幸,慈父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右派,在他创建的工厂烧了五年锅炉。他们把120多间房的陈家豪宅出让给全国供销合作总社,把六亩花园献给国务院,自己却都去世在原是卫生间的小南屋。二老无怨无悔,教导我们和后辈艰苦向上,励志成材,报效国家。‘励志求学路,登峰追梦时。’我们将跟随父母,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愿慈父慈母在天之灵安息吧。”

大厅里抽噎的哭声久久不息,感天动地。随后来宾代表致辞。年过花甲的刘师长走上台来,脱帽向两位老人遗像深深三鞠躬。

“我和我的师部七十人永远铭记两位老人对我们的恩惠。北平解放,大军进城,我们没有住处,都露宿在街头。承蒙二老厚纳,我们师部搬进陈家豪宅花园,一住就是八个月。陈教授和陈夫人不要我们一分钱租金,还添补我们口粮和菜蔬。征战多年,我们在陈家花园吃到陈家给我们包的饺子,煮的元宵,过了终生难忘的元宵节。八个月的房租,我们没付一分钱,这笔债一直没还上。如此爱国老人,后来竟蒙受不白之冤。公道何在,天理何存?惊悉噩耗,彻夜难眠,我一张一张叠了纸钱,祭奠二位老人家在天之灵。愧心纸钱照天烧,英名永在百姓心!”刘师长已泣不成声。

亲朋友好陆续走出西厅。济生大哥手捧慈父骨灰盒,思惟大姐手捧慈母骨灰盒,走在前面。来到墓前,六兄弟姐妹跪拜,安放骨灰盒。众人依序跪拜致哀。

一位古稀老人老泪纵横,带领全家跪拜在墓前,“陈大哥,陈大嫂,你们受屈,我们心疼啊。您二老住在又阴又潮的小南屋,我们全家倒在你们送给我们的四合院安度晚年。上哪儿说这个理去?我们有愧啊!”

崧苼搀起老人,“李叔,别这么说。没有您和甘愿两年不拿工钱的百多位师傅,‘陈家房产’哪能创出局面哪!”

“那是我们心甘情愿,是陈家帮我们蹚出一条活路啊。那两年,我们吃什么,二位老人吃什么。大伙儿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没出两年,记在账上的工钱还加了利息,都给了我们。这份情,我们怎么还哪!”

搀走李叔和家人,又过来了几位不相识老人。他们自我介绍都是陈教授当年兴办的永泰工具厂老人,一位还是当年的工会主席。老人们一再说陈教授建厂初期没修建厂房,没引进设备,先给工人们建起三层宿舍楼。工人们始终不相信,也不承认陈教授会是“右派”。在自己的厂里劳改,烧了五年锅炉,勤俭一生的陈教授捡了五年煤核堆成小山,为工厂省了不少开销。这样的“右派”上哪儿找去啊!

当年的同窗好友都已到耄耋之年,来不了,捎来了信。当年的学生属下遍布全国各地,也都发来唁电。出乎意料,崧苼收到当年发小的来信。

崧苼:

惊悉噩耗,不胜悲痛。你务必代我和我们全家在伯父伯母墓前跪拜致哀。愿二老在天之灵安息。

我母亲还好,和我们一家都在香港。我经常回国,从报上看到你的不少信息。当年小崧苼,现在真争气!

盼望我们能早日相会,我会联系你。

袁丽芬发自香港

送别来宾,纷纷握手,互道节哀保重。

刘师长紧握住崧苼手,“你的近况,我略知一二。尽快来电话,我派车接你。有要紧事。”

名片没有名字,没有地址,只有个电话号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