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寒紧张地看着李春江,竭力用抚慰的口吻:“放心,有我呢。”
“脑子里的病,你都能看吗?”
“能,能的——您先说一下病情。”
李春江不敢直视她明亮、关切、审视的眼睛,低头说:“可能是脑神经出问题了,假如不做了这件事——会死的。”
她慢慢离开,没有回到座位,走到窗前背对李春江,声音如伤口蠕动的流血:“知道你现在的工作需要写,依你的生活阅历,何不写点侦探方面的文字?那样的话,若是遇到什么难题,我爸和古叔他们都会帮你的——”
李春江仍然低着头,用犯人回答审问的口吻说,“我根本就不会编故事,更没有心思写侦探小说,就是想写一下罗青竹,还她一个公道,清白——你知道的,她太苦了。”
“是这样——那你就写呗,关于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问题是,人不能活在真空,若是没有了生活背景,她所有的行为都没有支撑。晓寒啊,你们为何都这么自私,自己经历的曲折,曾经有过的苦难,为何不能如实地告诉后人?至少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代人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遭受的精神折磨。”
王晓寒猛然转身,严肃地:“李叔!外面还有许多患者,我不能占用他们的时间。”
李春江站了起来,豁出去的语气:“别看你每天在人脑袋上动刀子,殊不知你的脑子里也有肿瘤,而且不止一个,封闭、虚伪、自私!一个个的——宁愿把自己生活经历带进坟墓,也不想让后人借鉴。好吧,好吧——安南山死了,张雪梅死了,周如生头上一声枪响,你的心愿都实现了!可怜啊——可怜!早知这样,老子就不该欺骗罗青竹,把她本来能逍遥法外的儿子绳之以法!早知这样,就该让死去的人死不瞑目!”
说完,李春江怫然而去。
一个星期后,王晓寒差人送来一个沉重的皮箱,里面装满她和张雪梅的日记。
看着,李春江周身的血骤然蒸腾,伸出哆嗦的手随便拿起一本,打开扉页,一行隽永挺秀的钢笔字精灵一般地扑入眼帘——“心灵之树——六十”,落款是张雪梅。
尽管李春江很想把日记上的文字选抄点滴,总觉得,这么做与乞丐咬施主的手指没什么不同。再说,他的文字如同海滩上的沙子,松松散散,没有生机,没有灵气,有的只是僵死,腐烂的鱼虾,怎么可以与高级知识女性那带着花魂气息的文字放在一起。
李春江用了二十多天,看完六十五本日记,仿佛一个盲人经过二十多天的手术,解开绷带的瞬间,忽然看见天空、太阳、月亮、河流、草原、高山那么惊喜。
一句话,没有王晓寒送来的日记,李春江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实案录”。
真正的文学作品不是哪位作家闭门写出来的,而是一个时代在某一个节点上,各种要素汇聚在一起,自然而然的产物。
合上最后一本王晓寒送来的日记,李春江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只剩下一个疑点,古中华与谋害亲夫的许颜芹到底什么关系?若不然,以古老家伙的为人,不可能让许颜芹逍遥法外。更可疑的是,许颜芹多次借着向王晓寒汇报工作,偷偷约见老家伙。
李春江无心追究谁的法律责任,更不会做私家侦探,想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为了套古中华的,他选一个国庆长假约古中华去西藏旅游。古中华听了,高兴地说,“哎,兄弟,把王局长拽着。”
“不干——”
“你傻呀,带着大资本家的老爷子有什么不好?你出倡议,我拍板,王局长出钱,有什么不好。”
“你才傻——他这个人,快退休了感觉还那么好,有他在,我放不开。”
古中华“嘿嘿”地坏笑,意思里隐藏着狎侮。
“不去算了,我一个去。”
“好,去,去去——”
那次旅游,李春江略有收获,总算弄清楚了古老家伙与小他十六多岁的许颜芹的关系。不幸的是,回到了家,当门空地上放着一个大铝合金洗衣盆,里面大半盆焚烧过的稿件灰烬。
李春江眼前一黑,一点不心疼稿子,心疼罗青竹,仿佛看见,满盆的火焰不是来自罪孽的稿纸,而是一个女人喷血的心脏。
顾不得关门,李春江一口气跑到饺子店,只见几名工人在换招牌,罗青竹走了……
李春江回到家,走进罗青竹用勤劳,泪水和笑脸换来的房子,开始寻找她留下的只字片言。遗憾的是,他把家翻了底朝天,什么也没发现,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她的东西一件也没落下,哪怕是一根头发。
想去找她,这是无法克制的,理智告诉李春江,罗青竹不会那么容易找到,即使找到了,对她来说,只能是变本加厉的伤害。如同一支毒箭射中心脏,箭手顺着伤口探寻深度一样。
唉!我不该那么诚实,只要在文字上稍加修饰,就像弓箭偏离一寸,射出的箭有可能与她擦肩而过,就算射中胳膊,也不至于毙命。这下好了,明年周强就刑满释放,他的自由将意味我的死亡。
李春江这么想。
家一旦没有了亲情与坟墓没有区别,反正我是一个对生活失去索求的人,未来只有一件事——死。横着是死,站着也是死,索性在周强出狱之前,把“实案录”写出来,而且毫无顾忌地写,听天由命了。
李春江心一横,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在书桌前静坐两天,一个字写不出来,脑子里仿佛落了一把锁,他被锁在门外。
第三天,李春江买了一个玻璃器皿,把书稿灰烬细心碾碎,收装,摆放在书桌一端,期待物质不灭定律在眼前出现,让消失的文字复活,幽灵一般依附于笔端,重新活在纸上。
几天的等待,实验结果出来,文字构成的生活片段彻底消失在灰烬中,一种生死别离的孤独在灰烬中萌芽。
苦恼了一个多月,最终从物质不灭定律中找到活下去的支点,失去的就让它失去,好在往事历历在目,不要技巧,不要灵感,老老实实复原岁月在那一个城市,一群人,在利益分化中所承受的一切。
李春江对安南山一点不了解,脑子里只有罗青竹描述的印象,当时,她静默许久,眼里变幻着欣赏,崇敬和惋惜的眼神,说:“他呀——那可是男人中的极品,英頎的身材,微长的脸型,高挺的鼻梁,眼睛虽说不大,深沉,凝重、偶尔露出善善的,暖暖的亮光,让人感到无限地包容。说起正事来,目光如正午的阳光,声音抑扬顿挫,让人心悦诚服。哎呀——我说不好,还是用张雪梅的话吧,翩翩如鹤,温良谦恭,深沉内敛,几近完美。”
在这之前,李春江只知道王局长的女婿是一位军人,参加过对越反击战,因为立功,被部队保送军校深造。在李春江当所长的时候,安南山从营长一步晋升为团长。古中华说这话的时候,顺带挖苦,“春江,别当了所长就合不上嘴,王局长的女婿小你十多岁,当团长了,你一个鸡屁股大的所长,值得摆桌子,开酒瓶吗?”
时隔不久,忽然有一天,李春江记不清听谁说的,王局长的女婿转业了。李春江当时不信,一位三十来岁的军界精英怎么就转业了,莫不是犯事了?闷了几天,还是忍不住打电话问古中华,得到的答案是,“不是个熊吗?高头大马,辉煌前程,一头撞在裁军上,一个整编师一巴掌打散,何况一个团长。”
“呀,太可惜了。不过,也没啥,到我们局就是了。”
“王局长也这么想的,可谁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