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打车直奔火车站,买票的时候,罗青竹才说话:“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不能为了我,让你们父子反目……”
她说了许多隐忍的,顾全亲情的话,可还是没有阻止李春江买了两张去赣都市的火车票。
罗青竹看着车票,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弯起的手指头捏过去,龛动着鼻孔,眼里布满绝望,湿润的舌尖舔了舔抖动的嘴唇:“别送我走啊,好吗?”
“不是送你,而是送我们,送别我四十五年的生活!”
“不!你不可以一无所有——那样,我会彻底失去你的。听我说,你不能丢下工作,丢下孩子!请你拿出拯救周强的宽容,仁慈和耐心对待自己的儿子吧!听我的——你就在原地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去就回。”
初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她能去哪?
李春江猜想,她这是要给李晨通话,想说服李晨,让我一个人回家,至于她自己,怎么都行。
李春江觉得她这是自取其辱,不阻拦,就是想让她碰碎幻想,义无反顾地把未来交给两张薄薄车票。
望着她的背影,李春江的泪水涌了出来,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丢下这个可怜、善良、孤独无助,满心创伤的女人。这与爱情无关,对她的承诺关乎自己做人的原则。
“该死的窝藏犯,可把我害惨了——”
李春江对天边骂了一句,话音刚落,罗青竹突然站在面前,脸色青中透黄,两颊泪痕沥沥,鼻尖上蒙着一层薄汗,嘴唇泛起一层勉强能看出的苦笑:“好啦——走,走吧。”
李春江想问,你是怎么说服李晨的?
因为车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只能把话咽下,往退票窗口望了一眼。
“别退了,留着做念想。”
上了出租车才知道,罗青竹没给李晨通话,而是找了一家宾馆。
入住后,罗青竹耐心地说:“我们不能回去,赣都什么都没有了,这里有你的儿子,工作,还有唐嫣姐的坟墓。明天你回单位上班,我去找门面,开一家饺子店。”
唐嫣是李春江的结发妻子,为了保护丈夫,她付出了二十四岁的生命。
罗青竹说了许多,句句泪珠一般落在李春江心上,让他不能违拗。
刚上班的那些日子,所有的朋友都来劝李春江迷途知返,让他纳闷是,古中华有意躲着,好像藏着一份“认可”等着他高价赎回。
王轶臣找李春江喝过两次酒,他不提罗青竹的事,李春江更不愿意提,两次都是一瓶酒分两下,他一杯,李春江一碗,酒干人醉,相望无语。
罗青竹用两个月的时间,开了一家“孔府饺子店”,李春江和她住在店内二楼。在赣都,李春江为了接近“犯罪嫌疑人家属”,开了一家“孔府饺子店”,在店里粘上了罗青竹。如今,她为了能与李春江在一起生活也如法炮制,所不同的是,她想获取的东西隐藏在混沌,浮躁的世俗意识中。
有人说,不幸的生活是文学肥沃的土壤,李春江不敢说自己不幸,至少罗青竹是不幸的。丈夫欺骗了她,利用龌蹉的手段逼她离婚;儿子亲手把一位年富力强的企业家推下山崖;对她,李春江觉得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利用她的感情诱捕了她的儿子。如今,她为了一份感情,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用微弱的力量撑起一个店面。
真正的不幸不是的感受,而是灵魂浸泡在亲人的泪水中。
李春江经常半夜醒来,看见熟睡中的罗青竹脸上有泪痕。白天她脸上总是含笑,顾客需要笑,李春江苦闷的生活也需要笑,因此她只有在梦里哭泣。
一次,李春江忍不住唤醒她,说:“明天去领证吧?”
“等着吧,等周强出狱——”
“为何?”
“结婚总该有亲人在场吧。”说完,她很快入睡。
李春江却睡不着,看着她,心里说,总该为她做点什么的,要不,把她的事写出来,至少,让自己的亲朋好友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值不值得爱。
这一刻,李春江豁然明白自己想写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发自内心的救赎。
开始,李春江就是怀着一颗救赎之心写作的,谁知,写着,罗青竹渐渐淡出了文字,王轶臣的女儿王晓寒;杀人犯周如生;同时与母女发生性关系的郭连成,还有为了躲避牢狱之灾,用心计害死丈夫至今逍遥法外的许颜芹。当然,那位年轻漂亮,才华卓著,义薄云天,让柠檬酸厂起死回生的张雪梅更是浓墨重写人物。同样,那位被继父霸占多年,历经磨难,险些颠覆“清源生化”的乌兰格格奇和那位蒙受屈辱,舍去贞洁,把周如生逼上绝路的祝姣曼也伴随他的泪水跃然为墨。
那段时光,为了对书中的人物负责,李春江多次去见王晓寒,拐弯抹角问一些他想知道,必须知道的事情。李春江比王晓寒大十一岁,比着她爸,她尊称李春江“李叔”,有了这层关系,有些事她本不想说,迟疑过后还是勉强地说了。
一次交谈后,她喊着只此一次的微笑说:“李叔,你进了文联,你不会把我的事当素材吧?”
李春江说:“不会,不会的——要是那样,你爸和古老家伙不宰了我才怪。”
但是,写其他的人,李春江可以凭着从罗青竹那里获悉的素材,略加补充,基本上可以还原事情的本来面目,好比一张残破的渔网,只要纲在,大部分网在,剩下的就是用逻辑的梭,思维的线织起来,与旧网没有什么区别;写王晓寒太难了,逻辑的梭,思维的线统统用不上,最终导致写作停止。
停写了一年,罗青竹的店越开越红火。李春江的一些哥们渐渐接受了她,见了面都会喊一声“嫂子”或“弟妹”,只是李春江儿子始终不松口。
这年春节前夕,李春江去省文联开会,坐在下面听着一些作家高谈阔论,不由想起中断一年的“实案录”,心不由隐隐作痛。这么多作家苦于没有生活,而他心里装满了一百多个人物,他们在时代的漩涡裹挟着,为了活着或笑里藏刀,或肝肠寸断,或献计献策,或煽风点火。在他们中间,有为了尊严,披肝沥胆,富贵不淫,贫贱不移的大丈夫;有为了蝇头小利,不顾廉耻,舍弃贞操的市井女人;有超脱金钱,立志于产业实现人生价值,直至付出生命的知识分子;有为了私欲,最终走上不归之路的企业精英。一桩桩,一件件撕心裂肺的往事,都是他亲眼目睹,而且,每一件事都带着时代的鲜血,岁月的创伤,简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己为何不敢写呢。
写!一定要写。哪怕写出来就死,也认了!人嘛,来世一遭最要紧的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死后,骨灰与狗粪没有任何尊卑之分,在大自然中一切没有生命的物质都是养料。
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李春江去了濠州医学院附属医院,用了三个小时的等待,拿着一张脑外科专家挂号单,理直气壮地走到王晓寒面前。
王晓寒揉着眼睛,问:“怎么啦?”
“脑子里有病。”李春江说。
一只修长的手指僵在眼眶边,王晓寒眼皮颤动,好像在抖落幻觉。
李春江把手上的挂号单递上,说:“没错,是我——李春江。”
她一下起身,原先凝结在脸上的严肃,安详,瞬间散尽,抹过桌拐,惊讶,关切地:“李叔——您怎么了啊!”
“我不耽误你的时间,说了病情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