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九九五年的事。
安南山最终没能进公安局,分配到江阳柴油机厂,职务是副厂长。
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王晓寒日记里是空白,可能她觉得那段生活与李春江要写的内容无关,才扣下了,这对李春江来说是个遗憾,只能凭着记忆,知道多少写多少。
大概是一九九八年,忽然听说江阳柴油机厂破产,李春江又想起安南山,有意无意中探听到安南山下海了,注册了“濠州清源农产品有限公司”。
日记没有提及,李春江迫切想知道,不然,这片空白如一道鸿沟挡住他写作的思路。若再去问王晓寒显得厚颜无耻,憋了几天,索性直接找安南山的战友王若哲。因为,王晓寒的日记中提起,安南山注册公司,时任濠州市人民银行行长的王若哲提供了三百万元的贷款,正是因为这笔巨额贷款,险些让安南山从赣江左岸的“幂岗山”上跳下去。
十多年过去了,王若哲已晋升为省人民银行副行长,他是否见我?
李春江心里没底。
管不了这么多,为了【实案录】,我什么都不在乎,还怕吃几次闭门羹吗?
李春江下了决心。
省人民银行大门不好进,这个李春江想到了,毕竟他当过二十多年的警察,想见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
在省行,李春江见到了王若哲。当时,王若哲脸上露出半生半熟的笑容,说,“论年龄,我该喊你老哥,比着晓寒,我得称呼你一声长辈。老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客气话不说,何事?能办的,看在你为我战友案子出力的份上,我一定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不能的,来世也帮你想着。”
李春江把准备好的话说了,王若哲沉思良久,说,“什么不能写,非要写这个?”
“我什么都不想写,只想写这个。自从赣都回来,我已经不是我了,若不写,我会死的。”
“晓寒知道吗?”
“知道的,她给了我六十多本日记,遗憾的是,没有提起安南山下海的原因。我心里堵得慌,凭着南山的条件,组织部门应该安排的,他们厂许多领导都安排了,怎么会漏了他?”
王若哲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内疚和哀凉:“小长辈,你这是来捅刀子啊!我不想多说,只能告诉你,南山是我害死的,若不是我怂恿他下海,他是不会有事的。”
为了引出王若哲更多的话,李春江说,不能这么说,一个经过枪林弹雨的人怎么会被怂恿。
“枪林弹雨算啥,我和南山一起上阵地的,倒在同一枚炮弹下……”
王若哲的话打开,说起参战时的情景,李春江只是听,装出震撼的样子,用崇拜引诱想知道的事情。等王若哲说完“越战十八天”,话题不由落在安南山下海的事情上。
李春江听完,觉得王若哲对安南山的死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避重就轻,拿“怂恿”当盾牌。
当时,柴油机厂宣布破产,王若哲叫上一帮战友给安南山洗脑子,其中有一句话蓦然触动李春江心灵,“一个男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事业正冒尖的时候,当头一刀。你安南山在部队,已经是副师长人选,一刀把你削成一个县级厂的副厂长;刚知道柴油机从哪里冒烟,又他妈的一刀下来,这不是把人当韭菜吗!”
这话之所以触动李春江心灵,因为感同身受。
“不干了,人他妈的好女还不嫁二男呢,何况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下海,你先下去,趟出一条路来,弟兄们跟你干。”
这些赌气的话当然不能说动安南山,他是一位军人,熟读孙子兵法,用调侃的语气说,“商者,家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盲目也。”
宴席散后,王若哲与安南山彻夜长谈,就下海的事逐一细说,“经商与打仗差不多,也有五事,一曰国家政策,二曰市场,三曰资源,四曰主帅,五曰人脉。你说,这五种情况那一种是盲目的?”
安南山承认,濠州是一个农业大市,农产品极为丰富,沉思片刻说,“我一个当兵的,没有本钱,如何披挂上阵?”
“这个不难,你注册了公司,我负责给你弄几百万贷款。”
天亮时分,王若哲一席话,驱散安南山心头最后一片阴云。
说这话的前一年,王若哲随市“土产公司”领导出游,结识了不少与农产品有关联的企业,回来时,带回十几张有分量的名片,其中就有赣都柠檬酸厂黄情国的。在他的感觉中,“赣都柠檬酸厂”是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厂长黄情国介绍,目前科技人员已开发出几种生物药品,不久就会投产。因此,王若哲认为与“赣都柠檬酸厂”打交道绝对没有风险。
处于职业的敏感,王若哲当着安南山的面给黄情国通话,报了姓名,对方一时想不起,提起“濠州市土产公司”,黄情国才恍然地,“噢——想起来了,你是那位说话幽默风趣的王行长吧。”
王若哲感到欣慰,说明意图,黄情国略微迟疑地说,“我最近身体不舒服,在上海看病,业务上的事找副厂郭连成。当然,我会给他打招呼,让他关照的。”
王若哲挂了电话,极度兴奋地对安南山说:“哥们——天助你也,干吧!”
这就是李春江从王若哲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安南山下海原由,至于黄情国的“病”,李春江比王若哲知道的多。
两位战友只顾兴奋,怎么也没想到黄厂长病不在体,而在心。
“赣都柠檬酸厂”始建于七十年代末,当时,它的诞生被江西日报称为“社会主义的骄子”。那时,全世界柠檬酸总产量也不过十二万吨,赣都柠檬酸厂年产二千多吨。到了八十年代,柠檬酸厂又挺了下腰杆,一下达到三千吨,厂行政级别也提升至副地级,职工感觉也随着飙升。到了九十年代末,干部职工那种与日月共辉的感觉才蒙上一层阴云,以往荡漾在厂区的骄傲渐渐被焦躁,落魄驱散,随之而来的是绵绵不绝的哀风愁雨。
当了十五年厂长的黄情国见“大庙里香火已尽”,为了保住副地级的职位,寻思着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想出“病蝉”脱壳的计谋。他先是装出抱病工作,每天双手捂住腹部,一副强忍剧痛样子。一次参加市委的常委扩大会,竟然昏倒在会场上,这才惊动市委领导,劝他去大医院“确诊”。
黄情国回到厂里,宣布去外地看病,把厂里的指挥权交给副厂长郭连成。
第二天,他在全厂中层以上干部的送别仪式上演完最后一幕爱岗如命的悲情剧,逐一给每位参会者握手,一步三回头离开。
黄情国到了上海,没进医院先给市委写一封长信,恳请市委不要因为他个人的身体影响柠檬酸厂的工作,尽快委任新厂长。
半个月后,他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市委任命郭连成接替他的职位,他的工作待身体完全康复后另行安排。
第二天,郭连成打来电话,说了几句感谢知遇之恩的话,接着是一番雄心勃勃的豪言壮语。
黄情国听着,心里说,都说你郭连成长了三只眼,我看没有一只透明的,别人不懂我的心思,你该懂的?就算不懂,身为副厂长,难道看不出厂子大事已去,让你上来只不过是过几天末代皇帝的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