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华默然点头。
不难想象,那个场面一定是吐沫如雨,骂声如雷。甚至有人扬言,要对他碎尸万段,除非他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恢复名誉、支付巨额精神损失费。
想着,李春华言不由衷地说:“好吧——听你的。”
“这就对了——”
古中华放心离开。
这以后,李春江果真信守承诺,埋头写一些自己曾经侦办过的案子。几个月下来,写出来的都成了废纸。有时候,写着写着笔下出现赣都山山水水,大街小巷,当熟悉的人名落在纸张上才顿然醒悟,苦不堪言。
一个宁静的深夜,躺在李春江怀里的罗青竹,瞪着疑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十多分钟,终于忍不住问,“你好像有心事啊——”
李春江纠结片刻,自言自语地说:“是——不算吧——就是最近写作不顺,想写的东西不能写,能写内容不想——青竹,不如我辞职算了,还像在赣都一样,帮你打理饺子店。”
“真的——”
罗青竹忽然抬起头,脸几乎贴在李春江脸上。
“是。”
“我不信——就算是真的,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李春江哀叹:“真的很难受啊!”
“说——你想写的——”罗青竹语音流露出恐惧。
“想——想把赣都发生的事如实写出来——”
罗青竹慢慢坐起,把脸侧向被街灯蒙上一层亮光的窗帘,沉思良久,酸楚的口吻:“不是答应了吗,再也不提过去的事——”
李春江得到了答案,若无其事地拍着罗青竹的后背,说:“谁提了——想想而已。”
话音落下,一夜无语。
天快亮是时候,罗青竹慢慢侧身,轻声说:“离开家乡时,站在火车广场边沿,对生我养我的城市说,再见了,过去的罗青竹死了,从今后我是李春江的女人,只为他一人活——你想写就写吧——只是你记住,过去的那个罗青竹不是我!你若是让那个人活了,我会死掉的。”
“你都这么说了,我还写什么——”
一年后,罗青竹用开饺子店挣来的钱买了新房子,因为要看店,她不能回家。
李春江拥有了独立的空间。
宁静的时光不停在书桌前诱惑,李春江下意识地拿出笔纸,想着,先写出来不给任何人看,包括罗青竹。
生活告诉他,世上没有“时间”解决不了的麻烦,再难的事,只要交给时间总能化解。他所期待时间节点就是死亡。若是偷偷摸摸地把安南山命案完整的写出来需要十年的时间,等到那时,他也该快要离开人世了。
于是,李春江背着罗青竹偷偷写。
人算不如天算。
过去,李春江是不相信这句话,现在也不全信,只是有点恍惚罢了。不然的话,他决定写这部书,计划得万无一失——书桌上准备两份文稿,明着的是一摞侦探小说,暗藏一份用英文写成的书名——【实案录——安南山命案】。
罗青竹每次回家,李春江都把“实案录”藏起来,神情自若地与她说话,从未露出破绽。
一个月前,罗青竹进来,很自然地拿起桌上几页稿纸,盯了一眼,略皱眉头,说,“这阵子,几乎没写呀!你每天就这么坐着?”
李春江顿时张口结舌,懊悔自己太专注,几个月的时间,一门心思写“暗稿”,如此疏远“明稿”。好在她没有发现“暗稿”,否则,平静的生活从那一天就结束了。
罗青竹收紧眼里的疑窦,闪出一瞥欲擒故从的眼神,说,“要不,陪我回一趟赣都吧,看一下周强,他可想见你了。”
周强是罗青竹的儿子,二年前被李春江亲手送进监狱,至今还在大墙之内……
若是周强看了我写的东西,他会杀了我的。
李春江看着罗青竹温柔,体恤的眼睛,心里这么说。
“孩子想见你,不是好事吗,我在电话听着他说想见你,眼泪都下来了,你怎么没反应啊!要知道,他可从来没说想我——好,好,知道了,你还不想见他——依着你。我明天一个人回去。这次回去,可能要多呆些日子,姑妈身体不好。”
李春江和罗青竹没有办结婚手续。周如生被执行枪决后,她卖掉了房子,毅然随李春江来到濠州,本来说好了的,一到濠州他们就去登记结婚,谁知进了久别的家,上警校的儿子李晨带着女同学冲进来,一句人话没有,专拣脏耳朵的话说。
李晨女友长相很端庄,美中不足的是脸上透着一股俗气,看着罗青竹,眼里充满鄙夷,变幻的眼神流露出,见过不要脸的女人,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为了新欢,把丈夫送上断头台,把儿子送进监狱——
也许,李春江当时没看透她的目光,事后回想起来,可能比他意识到的更鄙视、恶毒。
李晨用野狼般的眼睛盯着李春江说:“干了几十年的公安,难道还不知道办案放几个屁?你已是被扒了警服的人,还去办案,不知道这是违法?”
李晨不善言辞,可一旦话出口,那可是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的,若不让他说完,想说的话会永远淤积心头,而李春江也不想再听第二遍,把目光转向室内,似乎在与熟悉的家具打招呼。
李晨接着说:“一件当地警察办不了的案子,你办不了,不会有人说你丢脸,可你不该跟犯人老婆上床!你以为只要能破案就光荣啊?上床也就上了,用感情换案情也就换了,可案件破了,干嘛还要把这个死囚犯的老婆带到家里?你不想做人,我还想呢!从此,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李晨眼里射出省略号的内容——滚出去!我没有你这样下贱,无耻的父亲!
李晨的难听话,在李春江预料之中,他也做好忍受的准备,不能忍的是儿子用了“父亲”这个毫无亲情的称谓。当时,李春江觉得犹如一颗子弹,穿胸而过。这与话的轻重无关,变换了的称谓透露出深思熟虑后的抉择。李春江拎着行李,看着战战兢兢的罗青竹,一句话说不出来,好像只要一开口,她的魂就会散去,再也唤不回来。
看得出,罗青竹以为李春江的举动是屈从来自不孝之子的暴力,无奈地把她送回去。
李春江用眼神传递,不会的,我怎么会那么绝情。放心吧,我们回赣都,那里的人不会用这么恶毒的眼光看你,也不会用这么不堪入耳的语言谩骂我。当然,背后也会有人对我们在一起说三道四。但是,我想——毕竟有周如生和郭连成那样的人在那里摆着,我们这点事充其量只不过是粪堆上的一颗小草,不值得人们掩鼻厌恶。
李晨女友瞥了李春江一眼,丢下清清楚楚的“为老不尊,恶心!”的眼神。
走出家,罗青竹把脑袋缩进肩膀里,身体缩成一团,刚想说话,回头看一眼楼道口,两只眼睛从黑眼窝里探出可怜兮兮暗光,煞白的脸上空泠泠的,接着,目不转睛地直盯着李春江,茫然,恐慌如枯树叶一般落下,怎么办?怎么办啊。
李春江咬紧牙齿,肝脏泛起一股力量顺着下颚骨直抵颧骨,感觉脸颊隆起的一道肌肉不停地哆嗦,忍不住用还击儿子的口吻说:“我在电话里说得那么清楚,他依然这样!算了,算了吧,权当我没有他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