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别说了 玲儿(2 / 2)

神山 爱卿 4559 字 2021-07-03

“我身上有2000块钱,加上老李给我的3000块钱,共计5000来块钱。我怀揣着5000来块钱,不敢租房了。我原先跟老李合住在老李租的房子里,老李一走,房东来找我续签租房合同,我不敢签,一签就要缴纳三个月的房租2400块钱,我身上哪里够?我只好退了房,跑到十六铺码头边的雅典皇宫桑拿浴室里去住,打算胡乱对付两个晚上再说。”

“雅典皇宫桑拿浴室,阿拉也去过,洗桑拿带过夜,58块钱一客。”

“住进去头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半夜跑到昌邑路路边买了两瓶三得利,咕噜噜地灌。灌完了,又往浦江边灯火阑珊处瞎走。来到浦江边滨江大道,醉眼朦胧中,抬头望见堤岸上星巴克前一桌桌中外红男绿女正在那里嘻嘻哈哈,有几个似乎还在对着我指指点点,最可气的是那几条二郎腿,喏,就跟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晃悠晃悠,鞋尖刚好对准我的脑袋。”

“啊呸,人家那些人坐在台子上离侬天远地远,咋会对着侬脑袋?嘻嘻。”

“我心中顿时火起:妈的!你们这些上海阿拉怎么那么悠闲?逍遥法外,小资得讨厌,饱汉不知饿汉饥。等我发了财,我晚晚把这里包下来,就我一个人坐,谁也不准来。我二郎腿一翘,要你们个个从我臭脚丫下过,管你外国人上海人,我臭死你们。从今天起,我——不——洗——脚!”

“啊呸!阿拉上海人又没得罪侬,明明是侬自家笨,做生意亏了本,关阿拉上海人啥事儿?哼,不汰脚?没哪个上海姑娘会嫁给侬。臭,哎哟哟,阿拉现在都闻到啦,快离阿拉远点儿。”

“好,我这就走。”

“呃呃呃,别走呀。回来,回来,接着讲,接着讲,阿拉恩准侬不汰脚。”

“那好,我以后晚晚不洗脚。”

“关阿拉啥事儿,阿拉又不是侬老婆,快讲,快讲。”

“我一个人又灰溜溜地往回走,顺路又买了瓶冰冻啤酒,边走边灌,心头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报复欲来。酒精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在我的胸膛里熊熊地燃烧起来。火舌从我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洞穴里串出来,变成火龙,弥漫成火海,滚过胸膛,滚过四肢,滚过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我整个儿地燃烧起来啦,恨不能把那火焰吐将出来,烧毁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

“嘻嘻,侬快别吓着人家了,侬快变成火龙了伐?”

“公司倒闭,火锅城关门,一夜间,一个百万富翁,不,千万富豪变成了个穷光蛋,变成了个阿巴拉古流浪汉。我本来想来上海咸鱼翻身,可没想到败得更惨,再往前可没地方走啦,只有蹈海,一了百了。”

“别别别,呃,侬跳伐,火龙跳进海里,嘻嘻,正好灭火呀,嘻嘻嘻。”

“你想想,我怀揣着10来万块钱现金和一大货车碗碗碟碟来上海,可刚好一个月,我的希望就如同我的那些碗碗碟碟一样被打碎了。我这才明白,怪不得上海没有神山,顶多有个佘山。佘字写法近乎余字,读音近乎舍,意思是警告那些想来上海发财的人们:把你脑袋里多余的幻想统统舍弃掉吧,来了上海,就是下海,食人鲨正等着你。上海滩可大得很,深得很,有的是食人鲨,我和老李不就是被食人鲨吃垮的吗?”

“瞎讲八讲,那些民工又不是阿拉上海人,侬自家不也说是四川民工?阿拉上海人可没吃跨侬,明明是侬自家笨。”

“大上海又像块大磁场,把老李和我这样的人从四方八面吸进来,榨干了油水,再渣滓般吐掉。上海号称是中国最富得流油的城市,有那么多人跑来供它榨取,不富得流油都难。”

“哼,阿拉不跟侬争,侬自家笨,活该。”

“我迷迷糊糊回到雅典皇宫,再次往大厅沙发上一躺,拉过被子来兜头一盖,睡去。半夜里,我忽然一声惨叫,鲤鱼打挺,弹坐起来。大厅里的全部男人都被我吓醒了,纷纷坐起来,个个眼睛瞪得溜圆。”

“侬又咋啦?”

“原来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向一个山坳爬去,爬得精疲力竭,爬得气喘吁吁,可就是抬不动步伐。忽然,我竟然平地飞升,向那山坳飞去,眼看快要到达山坳了,山坳上又突然呼啦啦冒出一大群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来,铺天盖地,朝我压来。”

“阿拉希特勒。”

“我抬手就砍,大大小小的妖怪脑袋在我身边礼花般飞溅,总算砍完了。我低头一看,手里一把血淋淋的大砍刀?我心惊肉跳,连忙扔掉,朝山坳奔去,快要接近山坳时,突然又有一群绿眼獠牙的大蟒吐着信子,从山坳上朝我扑来。我转身就逃,可怎么抬不动步伐,腿给大蟒一口咬住啦。我一声惨叫……”

“啊!”玲儿朝天仁怀里直躲,两条腿本能地往上一提。

西湖上空,天上乌云卷来,盖住了月亮。

“我惊醒一摸,一条腿露在被子外,早已冰凉,连忙把腿缩进被子,小声对周围人道歉:对不起,做噩梦。”

“侬快别说了,玲儿怕。”玲儿躬在天仁怀里。

“别怕,宝贝儿,”天仁扳玲儿的头,欲吻玲儿,连扳两扳没扳动。

好半天后,玲儿抬头,斜靠在天仁肩上,问:“后来呢?”可怜的孩子,别怕,啊,以后人家会帮侬把侬噩梦中的妖魔鬼怪绿眼獠牙大蟒统统赶跑。

“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去到浦西外滩,抬头一望浦江对岸陆家嘴那一带辉煌建筑,我的妈呀!好气派!那是中国昂扬的新龙头!再转身,见浦西外滩边一字排下去的古旧西式建筑又把旧中国一段殖民地历史凝固在那里了。中国正处于凤凰涅槃的历史转折关头,我来到了中国的龙头城市,怎么回事儿?心老跳得慌。莫非正如气功大师们所讲,练功要找气场,这里气场强大,我的心也跳得慌?我又莫名其妙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在这里可以干点儿什么。”

“对对,阿拉恩准侬留在上海,别走,啊。”

“无意间,我抬头看到陈毅元帅雕像,陈毅元帅对我怒目一瞪,又哈哈大笑,操四川话对我:小伙子,创业艰难百战多,怕个锤子,雄起。”

“啊呸,陈毅元帅怎么可能说出那么粗鲁的话?怕个锤子?哈哈。”

“我穿过地下过道,走进福州路的老船长青年旅馆。我听说过,好多来中国找工作的老外喜欢住在这里,我想去那里打听打听哪里有招聘的。”

“对,放下老板的架子,先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再说。”

“我办完入住登记手续,走进408房间,看见一个黑发老外在中间桌子上摊开一张上海地图研究着什么。那老外见我进来,嗨一声算是招呼,又埋头研究。我把背包往床脚一扔,躺在床上发一阵呆,又转头观察屋子中间正背对着我的那个老外,觉得那个老外怎么像个中国人?像个着色更浓骨架更大的中国人?如果把他放到水里浸泡稀释,说不定他会真的还原成个中国人。这个老外应该有印第安人血统。”

“侬又瞎讲八讲,印第安人是棕色人种,跟我们不一样。不过呢,好好,侬讲。”

“印第安人说,人是神用玉米做成的,看来这个神话不是瞎编的。看看面前这个老外膀子上的肌肉吧,结实得如同一根成熟的老玉米棒子。我下意识地捏捏自己手臂,惭愧起来,女娲抟土成人,土疙瘩棒子哪儿赶得上老玉米棒子?”

“嘻嘻,阿拉捏捏,呀,果然是根土疙瘩棒子。以后,侬每天早点儿起床,举哑铃,举杠铃。等到哪一天侬能够把杠铃拔起来当成哑铃举的时候,侬的两根土疙瘩棒子就变成两根根老玉米棒子啦。嘻嘻。”

“那个老外研究完地图,转头问我:饿不?一起吃饭去?我起床跟着那个老外下楼,拐进隔壁六和豆浆店。吃饭时,那个老外边吃边问我你来上海干什么?我说想找点儿生意做。现在还在作无球跑动。”

“无球跑动?侬咋又成了个足球运动员了。”

“我把刚才躺在床上时脑袋里关于那个老外的一段胡思乱想讲给那个老外听,那个老外听后哈哈大笑,说,兄弟,放我到水里泡我可不乐意,放我到中国酒里泡我会很乐意。给你猜对了,我是有印第安人血统,可我不是老玉米棒子做的,是我妈妈生的。”

“嘻嘻,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我们女人生的。”

“ok,我现在脚下有球,你我打配合把球踢进球门,我们俩就都有老玉米棒子吃了。那个老外说完,伸出他的一根老玉米棒子,握住我的一根土疙瘩棒子。”

“那个老外脚下有啥球?我们才不是土疙瘩棒子呢,哼,不输给他们老外。”玲儿又去天仁胳膊上捏捏,很不服气地抗议道。

“说起那个老外,又得来上一段他的故事了。”

“阿拉问侬他脚下有啥球?侬讲的故事一点也勿清爽。好好,侬讲,侬讲。”

“那个老外的故事一半来源于他本人对我的口述,一本来源于我根据他有限的口述而作出的合理化杜撰。”

“侬讲就讲,少啰嗦好伐。”

“那个老外原籍墨西哥,身体里也流淌着西班牙人的血,有着高原印第安人旺盛的精力,还有着西班牙人殖民主义时代传承下来的开疆拓土的冒险精神。”

“half?”

“对,那个老外是个half。十八岁时,half偷渡到了美国,实际上,那不叫偷渡,因为他是哼着墨西哥小调踱进美国的。在一段长长的美墨边境线墨西哥那边,两三千个墨西哥人排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蛇阵,领头的喊:冲!霎那间,所有墨西哥人呐喊着,嬉笑着,呼唤着,呼朋唤友,携妻将子,一窝蜂涌到美国一边,慌得美国这边的边境警察狗撵耗子般东扑一个,西扑一个,捉了这个,跑了那个。”

“嘻嘻嘻!迪斯尼动画里的猫捉老鼠呀?侬这个故事比侬刚才那个民工吃垮火锅城的故事还要好玩儿。”

“猫腾不出爪子来捉拿作为我们故事主人公的那只老鼠,他哼着墨西哥小调踱进了美国。到了美国后,他倒是老鼠般东躲一下,西躲一下,有时躲到餐厅里打工,有时躲到仓库里搬货,最后躲进了一个美国女人的怀抱,结婚加入了美国国籍,再不用躲啦,美国梦实现啦,哈哈!放声高歌:go,go,go!ale,ale,ale!”

“侬不也想这样伐?阿拉上海姑娘才不要侬呢,哼,go,go,go。”

“half进了一家机器人制造公司就职,再后来被公司派驻上海。上海任期一满,他调回洛杉矶后反倒不习惯了,老想着再来中国实现他的中国梦。慢慢地,他把目标锁定在他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身上,那个老朋友在一家大公司董事局担任董事,手握实权,也跟他一样是年轻时从墨西哥偷渡到美国去的。有一天,他请他那个老朋友喝酒,几杯酒下肚,他咒骂起美国来:妈的,这美国可真不是天堂,我发不了财。”

“哼,跟侬一样,阿拉上海没得罪侬,侬骂阿拉上海。美国收留了那个偷渡犯,还被那个偷渡犯无端咒骂。goon。”

“偷渡犯知道他老朋友的公司做的是沙滩车销售生意,提出帮他朋友到中国去寻找货源,成功一单,提取一单佣金。他朋友同意了,交给他几页资料。偷渡犯就开始跟中国方面联系起来,联系到有点苗头了来到上海,只比我稍早半小时住进老船长旅店。我们俩一个顺着自己事业的颓势飞来上海,一个顺着全球新经济发展的牛市飞来上海,合该他走运,刚来上海就遇到了我。”

“侬自家才是个阿巴拉古流浪汉呢,还说人家走运。”

“偷渡犯盛邀我第二天陪他去帮他把把脉,我念其态度诚恳,答应第二天去帮他看看。”

“得了吧侬,哈哈。”

“第二天早上,偷渡犯的朋友来接他,那个朋友还带着一个姑娘。”

“那个偷渡犯脚下有啥球侬还没讲,侬的故事东拉西扯一点勿清爽。”

“容我单表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约摸二十出头,蓝色职业套装下,凸显出健康饱满的胴体,脸上不施粉,未语三分笑。最恼人的是一对眼睛,赛三秋朗月,漾春水微波。嘴唇尽可以闲着,有眼睛在滴溜溜说话。要是让她穿上t恤衫、牛仔裤、波鞋,哎呀呀,青春绽放,弹性十足,你不小心碰上去,肯定绷老远,摔个狗啃泥,门牙掉两颗。冤不?不冤。再来一下?哎哟,不敢。好一个上海美女!”

“咋的又冒出一个上海美女来啦?侬讲到哪里……啊?!”玲儿挥拳猛砸天仁。嘻嘻,一个多月前,跟着马先生到老船长青年旅馆接比尔到瘦老板的工厂去下订单时,跟着比尔出来的不正是侬这家伙?绕来绕去,把本姑娘也绕到侬的故事里来了。摔个狗啃泥,门牙掉两颗。

玲儿仰头笑:“哈哈!比尔原来是个偷渡犯呀,哈哈哈!”

“玲儿。”天仁抬手捧住玲儿的脸。

“嗯。”玲儿害起羞来,任天仁捧住自己的脸,未等天仁吻上,忽然头一摆,“侬是在编故事吧?兜了大半个圈子,就是想把人家绕进去。”

“嘿嘿,又给你说对了,就是想把玲儿绕进我的故事里。我以后的故事里就该增加一位女主人公了。”

“不干,想得美,走,回去休息。呀!快五点啦,阿拉快坐了一个通宵呀。”

玲儿起身,下意识地跺跺脚。呀!腿上真的好有弹性耶,胸脯也在抖耶,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呀?摔个狗啃泥,门牙掉两颗。嘻嘻!

玲儿把下巴举得更高了,胸脯也挺得更高了,往青年旅馆走去。

天仁起身跟着玲儿走,心窝里仿佛有一只小兔在撞。奇怪?在神山下石榴花她们的对歌会上,哪怕是唱情歌心里好像没有小兔撞。那时,心里是何等透澈澄明。难道一到神山,我就变成了一个圣徒?一到西湖,我就变成了一个凡夫?神山在天上,西湖在凡间。怪不得几多浪漫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