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吃完饭,逛到三潭印月。
当空一轮明月!
“呀!月亮。”玲儿抬手一指天上,“我最喜欢月亮啦。有时候,晚上没月亮,我也会用白纸剪一个月亮,或满月,或半月,挂在窗棂。那半月,我也会一会儿换个方向让她成上弦月,一会儿又换个方向让她成下弦月。今晚有月亮,省得我浪费纸张。”
“是吗?有意思。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天仁摇头晃脑小资起来。
“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嘻嘻,现在是秋天,你吟什么春江?莫非你这头藏獒动了春情?别那么酸溜溜地吟。”玲儿这个正宗上海小资嘲笑着点破天仁酸溜溜诗句的主题,拉上天仁,说,“走,前面去看看湖中石灯笼。”
两人来到湖滨,湖中不远处几盏石灯笼中泛出朦胧灯光。稍远处,湖中一轮圆月,忽碎,忽圆;更远处,湖滨绿树早融入墨色,为西湖镶嵌一圈丝绒镜框。镜子中,就一轮明月,再无纤尘。今夜的西湖是明月的西湖。
“西湖十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十月半之人。”天仁小资上了瘾。
“是西湖七月半吧?”
“现在早过七月半啦。来上海一晃就三个多月啦,唉,真像在做梦。”
“你才来三个月呀?我还以为你来上海好久了。这三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走吧,玲儿,我们到柳树下那张长椅上坐下来慢慢讲,说来话长,唉。”天仁又乡间小资起来。
“嘻嘻,你好酸哟,走吧。”顺着天仁的手势,玲儿缓步来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挥挥手,示意天仁也坐下,但不能靠本姑娘太近。
长椅边,垂柳轻拂,月光为柳叶镀上细银。
“呃,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比尔的?”
“要说比尔,得先说老李,要说老李,得先说千年红。”
“你讲评书呀?卖这么多的关子?那好吧,本姑娘就当是听评书,可别把本姑娘讲睡着了。嘻嘻。”玲儿二郎腿一翘,一条手臂往下巴颏上一拄,真的摆出一个听评书的架势来。月光为玲儿的脸蛋上镀上了一层细银,长长眼睫毛泛着银光。天仁觉得,玲儿的脸蛋看上去就像一个芭比娃娃。
天仁想起自己几个月的打拼来,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唉,太寂寞啦,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有时,夜晚闷上心来,自己会一个人跑到陆家嘴中心绿地上坐上一宵。陆家嘴中心绿地周围一圈高楼仿佛玉宇琼楼。
天上孤月圆,地上谁无眠?
何须去高处,我心不胜寒。
今夜有玲儿,月光下做我的听众。我不需要太多的听众,一个足矣。玲儿,你可会是我的听众?
“来上海之前,我开了家贸易公司,名字叫做千年红贸易有限公司。后来,上了朋友的当,倒闭了。”
“怎么上的当?骗你的,你就不该称他朋友。”
“那个朋友叫爱当然,他为我介绍了唐山一家陶瓷餐具生产厂家,那家厂要我为他们厂做总代理,条件很优厚,货销掉了再付款,卖不掉的可以退货。签好代理合同后,那家工厂第一次就发了价值一百多万元的陶瓷餐具给我的公司。爱当然也来我的公司做销售副总,还带来几个人一起加盟我的公司。可是,那些货根本销不动,我正准备把库存的货原原本本退给工厂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一到公司,就发现爱当然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没来公司。我心头一惊,赶紧带上两个员工去到库房,打开房门一看,傻眼了,所有库存货的外包装都被拆得稀烂。”
“拆外包装干啥?”
“干啥?拆烂了就不能作为退货退给工厂了。按照合同规定,工厂方只承担3%耗损率。后来工厂到法院告我,要我按照合同支付货款。我输了官司,被法院强制执行支付一百多万元货款,我公司账上钱不够,我新买的别克轿车也被法院拍卖了充作货款。”
“啊?!侬哪能这么笨嘛?”玲儿生气,拎一把天仁的耳朵,“什么爱当然?该叫骗当然,骗朋友——理所当然。后来呢?”
“后来,我的公司倒闭了,我就来上海了。”
“嗯,也好,来上海重新站起来。”
“那些碗碗碟碟倒派上了用场。”
“啥用场?”
“这就该讲老李了。我的评书你不爱听吧?走,回去休息吧。”天仁站起来,作势欲走。
玲儿一把拉下:“哎呀,你讲呀。碗碗碟碟能派啥用场?难道你开饭馆不成?”
天仁又坐下,说:“嘿嘿,给你说对了,可不是开馆子,是开火锅城,知道不?火锅城!”天仁把火锅城三个字说得连西湖对面君山上幽会的情侣们都听到了,水里早已睡着的鲤鱼被他吓醒了好几条,一蹦老高。
“你小声点儿。”
“怕什么?我又不是在谈恋爱,要那么小声干吗?人家神山下男女青年恋爱还对歌呢,声音比我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神山下没人,这里到处都是人。”玲儿一跺脚,起身就走,可并不往青年旅馆方向走。
天仁连忙跟上道歉道:“嘿嘿,玲儿,我是怕你老坐在一个地方觉得没劲儿。走走走,前面那张长椅上坐。我接着讲,我接着讲。话说老李……”
玲儿步子慢下来,耳朵竖起来。噫,说呀。玲儿坐上不远处另一张长椅。
天仁也坐下,说:“话说老李,可是个人才,是个税务专家。他的生平有一大亮点,他曾经预测中国的公司工商所得税将调整到33%。果不其然,两年后,中国国家税务局就把中国的公司工商所得税调整到33%。老李在税务局工作了二十多年,大半年前,开始苦闷起来,觉得自己在国家机关里干上一辈子,挣的钱还没人家那些老板一年挣的钱多。他就想来个老树发新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里辉煌一把。听人说在上海开火锅店很赚钱,急吼吼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义无反顾地跑来浦东南村路,张罗起一家大型自助火锅城来。”
“南村路哪一家?阿拉去吃他,要他给阿拉打八折。”
“你吃他?他现在还想吃你呢。那时,我的公司刚好倒闭,老李来电话说:天仁,那些碗碗碟碟你就别处理掉了,拉来我店里用吧,我们合伙开一家火锅城。我一听,真的把那些碗碗碟碟办了长途托运,拉来浦东跟老李合伙干。跟老李说好三七分成——我三他七,我把自己仅有的十来万块钱也交给了老李作为流动资金,火锅城就开业了。”
“嘻嘻,开火锅店的都是些外地来阿拉上海的农民,你跟他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也跟他们一样开火锅店,不输才怪!”
“老李把火锅城取名老实人火锅城。老李搞的是自助式火锅城,每客48元。火锅城开业后,客流量很一般,每天收支勉强扯平。可一周后,客流量大增,餐台上的荤菜菜品,一扫而光。老李和我很兴奋,连忙紧急抽调几个服务员到厨房里拼命切海鲜洗螃蟹,还是不见够,我自己也忙着洗啊切啊。来的全是四川民工,民工们一进场子,大厅里顿时闹哄哄一片。以后,天天如此。有一天,我还差一点跟几个民工打起架来。”
“啊?!那可不行,你是老板,人家是客人,不打断了你自己的财路?”
“打断财路?要是那天打了架,我和老李也不会亏得那么惨了。几个民工一坐下大厅正中座位就开始划拳:魁五手啊,该你喝啊!大闸蟹啊,八个脚啊!缩头乌龟,几个脚啊?领班服务员上去劝住,那几个民工听也不听,更大声地吼:川四两啊!陕半斤啊!河南人啊,斤打斤啊!”
“川四两,陕半斤,啥意思?”
“嗨,我都不好意思说。”
“说呀,干吗吞吞吐吐的。”
“意思是四川男人的那个只有四两重,陕西男人的有半斤,河南男人的最吓人,有斤打……”
“哎呀呀,恶心死啦,快别说啦。”玲儿生气打天仁一巴掌,又双手捂脸,“嘻嘻,你……”
“我的我没称过”天仁飞快接上。
“不是,啊呸!你后来真的打架啦?”玲儿捂脸偷笑,人家才不关心你的有几两重呢,跟人家有啥关系?该不会也有斤打斤吧?哇噻,姆妈呀,救命。
“没有,老李拦住了我。那些民工的食量个个大得惊人,有的嘴边还挂着半节鳝鱼,就直扑荤菜台,恨不能碟子也不要,端上几盘海鲜螃蟹就跑。服务员添加的荤菜还在半路上,就被抢个精光;素菜倒不见少,金银馒头南瓜饼这类胀肚皮的东西更没人要。从那天起,天天如此,天天亏本。”
“客人来得多了还亏本?哪能呢?”
“后来,我和老李打听到,那民工就是隔壁建筑工地上夯土挑砖的民工,那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是我们对面那家烫死你火锅城老板的亲戚……”
“哎呀,阿拉想起来了,听阿拉姆妈讲过,烫死你火锅城老板眼见自家对门又开了一家火锅城,担心自家的生意被抢,悄悄去到老实人火锅城实地侦察。只来了一次,就探到了老实人火锅城的死穴。哼,48元一客?海鲜啦,螃蟹啦,鳝鱼啦,这类菜品是亏着本儿上的,要靠其他菜品的利润来弥补亏损。”
“对,对,还有扎啤随便喝?那你要看来的是什么客人呀?如果来的客人都是小资白领,一人顶多喝你一两杯。”
“嘻嘻,如果来的是民工,一人就能喝掉你四五扎。”
“可不是?老实人果然是个老实人,我就专欺你这个老实人。当天晚上,烫死你老板就找到建筑工地包工头,说让你的手下天天晚餐去老实人吃,他那家自助餐不是48块钱一客吗?好,我为你手下每人每顿补贴24块钱。要你手下的民工专挑荤菜吃,只准吃荤,不准吃素;哪个吃素,取消补助。就当老实人火锅城是你们的员工食堂,划拳赌酒,把其他客人统统吓跑。”
“哈哈,阿拉希特勒。侬可要倒霉了伐?”
“倒霉?嘿嘿。”建筑工地包工头当即召集民工开吃喝动员大会,说:“各位弟兄们,这一段时间赶工期,大家辛苦啦!我每人每顿补助24块钱,请大家到新开张的老实人火锅城去吃,只准吃长力气的东西,明天好有力气干活,听见没有?”民工们做梦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一下班,扁担砖刀一扔,蝗虫般涌来我们老实人火锅城,果真把老实人火锅城当成了他们的食堂。
“阿拉听说有的还把老婆孩子三朋四友也带来啦。嘻嘻嘻。”
“对对对。”
“阿拉姆妈讲给阿拉听的时候,阿拉还当是笑话呢。原来还真有这回事儿呀,你就是那个倒霉鬼呀?嘻嘻嘻。”
“哈哈哈!”天仁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幽默的故事。
“哈哈哈!”玲儿眼泪都笑出来了,抹抹眼眶,问,“后来呢?”
“后来?加上我的10来万块钱,店里总流动资金大概有30来万吧。月末,菜品供应商来结账,我们居然不够支付人家了,来晚了的供应商拿不到钱,跑去店里把锅碗瓢盆拿走了一大半,闹哄哄一片,还是110赶来才把事情平息了,我和老李才得以脱身。”
“那些菜品供应商扣下你和老李啦?”
“可不是?火锅城开不下去了,我和老李只好关门,想把火锅城转让出去,可哪里转让得出去?老李向房东支付的保证金房东也不退还给老李,还不让老李走,要老李把店子里东西处理干净才准走。”
“那是肯定的。”
“也不知道老李哪里去找来一个破烂大王,把店里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部5万块钱打给人家,要破烂大王把店子清理干净。可那5万块钱老李也没拿到手,早有几家没结到货款的菜品供应商听到风声,跑来守在店里,破烂大王刚把5万块钱交到老李的手里,就被他们抢跑了。”
“嘻嘻,这个老李也够倒霉的了,他算得准国家的税率,却算不准食客的肚量。”
“老李走的时候,把买了火车票后他身上剩下的3000块钱给了我。不过,老李过几天又要来上海了,是我打电话叫他来帮我的。”
“等他来了,让阿拉会会他,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