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安眠。
封三宝再次清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明亮菲薄的光线从窗棂中透入,照在她薄薄的眼皮上,眼前一片暖红。
她静了片刻,睁眼坐起,只见屋中木桶依然躺在地上,昨日中午撒了一地的水已经半干未干,吃完干粮的瓷碗也摆在一旁。屋中自昨日后就没有人进来过了。
摸了下左肋,伤口已经结痂,并不影响活动,封三宝下地,先去将桶扶起来,随后走到房间角落,胡乱地捧起水盆中的凉水洗脸,被打湿的头发黏在面颊上。
走出屋,封三宝在院中并未看到其他人,她摸了摸脖子,处刑刀自谷中与贺申和张柱石一战后,再次无法拔出,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封三宝思索着走到院外那棵巨松下。
巨松近看更为庞大,主根深扎土中,另外几根粗壮的支根裸露在外,状若龙爪,树干粗壮,针叶苍翠,冠盖浓绿近黑,阳光自针叶的缝隙间透过,隐隐折射着晨露剔透的光。
封三宝立于树下,伸手轻触古松树干上焦黑的印记,只觉得人之渺小,不足一叹。
她后退两步,随手捡起树下掉落的枯枝,双手握住,将头脑放空,开始重复练了千万次的挥刀动作。
枯枝破开空气的声音如风呼啸,在清晨微亮的树下显得格外寂静荒凉。
你的刀法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
头顶突然响起人声,封三宝第一次让人距离自己如此近却未察觉,她猛地向后跃去,后跳的同时枯枝向发声处掷去。
蹲在树杈上的人轻松将枯枝挥落,盘手看向封三宝:掷出的这下力道还不错。
是秦飞。
封三宝放松了戒备,慢慢走回去。印象中,两人似乎还从未认真交谈过。
你怎么在这儿?
主子跟王赫送叶长友回去,我在这守望着。
你离河边这么远,万一那边真出点什么事,你来得及赶过去?
来得及。秦飞向塘子山东坡看了看,快完事了,叶长友已经上吊篮了。
封三宝便不再问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你能看出我的刀法存在问题?
之前你每次出刀从不迟疑,刀法如奔腾的江河大开大合。因为心中坦荡,所以在遇到任何对手时你都能勇往直前,毫无保留,即使对方武功强你数倍,也会被你玉石俱焚的气势所迫,让你能在高手刀下撑住些许时候。但现在,你出招充满犹疑,挥刀优柔,心有挂碍,出招的姿势,速度,都变得难看起来。秦飞就事论事,你有心事,若不能破除心障,下次再遇到贺申等人,你必死无疑。
封三宝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以前她一直相信自己刀下所斩皆有罪,但她现在不确定了。
你出手,从未犹豫过吗?
是的。秦飞毫不犹豫,以前上战场,知道自己要做的是捍卫国家一统,不可分裂动荡。离开军队后重回主子身边,自然是全都听他的。
真好啊,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封三宝席地而坐,全都听闻人珏的他从未做错过事吗?
这个不是我考虑的。秦飞的回答斩钉截铁,做错事又怎样呢?即使主子判断错了,我也会完全执行,即便与所有人为敌。
能做到这样果决,也是一种可怕的精神力了。
封三宝沉默下来。
她一直在仓皇赶路,拖曳着身体踉跄而行。足迹的每一步都刻印着成长的切肤之痛,究竟是为什么要如此坚强,又为什么脆弱难当。
不管是如何咬紧牙关地坚持,她终究是害怕那天夜里在山洞里看到的一切,见到矿脉的瞬间,曾经所有坚韧着执着着的东西,都灰飞烟灭、归于尘土。
秦飞蹲在树枝上向下望,只能看到少女露出一个发旋的头顶。她整个人看着小小的,骨骼纤弱,消沉寂寥得格外可怜。
你他本想说你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说看,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闻人珏正自村外走来,不由改口,你若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去问问主子,他经历过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定能帮你想出办法。
封三宝有些迟钝地回头,远远见到村路上闻人珏正披着朝霞向自己走来,身着樱草色的宽袍,腰间的系带被气流卷起,张扬的弧度几乎遮掩住了整个初醒的天地。他墨色的发丝在朝阳下光华璀璨,流转过男人独有的成竹在胸。
你封三宝待他走到近前,煞风景地说道,快入冬了,你还穿这种宽袍大袖,不觉得冷吗?
总比你只穿一件衣服坐在地上强。闻人珏真是被噎得都习惯了,蹲下身与她平视,休息的还好?
嗯。封三宝低头抠了下脚边的泥土,又看向他,王赫呢?
还在那跟叶长友道别呢。闻人珏看了看树下落遍的松针,找了块不那么湿的地方坐下去,背靠树干,俩人欲言又止的,我还是很识趣儿的,把药给他就先走了。
叶长友昨夜留在秦村过夜了?
闻人珏轻哼:不然呢?还蹭了顿饭呢ashash对了秦飞昨天从叁合口打包了份席面,我让他们给你单独留了,等下去吃。
封三宝点点头,犹豫下,又问道:王赫跟叶长友单独说话,你不担心?
闻人珏笑了:我与他本就不在同一立场,何必互相为难,他与叶长友要商量什么,我不听都能想到。更何况我也没必要任何事都横插一手,王小郎与我本就不是一条心,人生路上能一起走一遭,也算有缘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张柱石如何了?
深度昏迷,右玉城没有对症的解毒药,叶长友为他来求药的。闻人珏笑了笑,他知道我是夔国人,居然还敢向我来求药,神医这个名头还真好用呢。
封三宝看向他:你给他药了?
我只有之前给了王小郎的一瓶宫廷秘药。分了他半瓶,能不能熬过这劫,就要看张柱石的运气了。闻人珏说着看到封三宝郁郁的表情,解释道,张柱石死了会很麻烦,你知道的。
嗯。我知道。封三宝抬起头,发现秦飞已经不在树上了,不知又隐在哪里,他不死不活的,对王赫最有利。却不是她想看到的,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自从她亲耳听到张柱石承认七年前谷中的屠杀,她就没打算让他再活下去。
闻人珏叹了口气,伸手去拍她的肩:在这里杀了他,是最糟糕的选择。他毕竟是颐国的四品将军,你若毫无准备就对他动手,我可以肯定,一旦元庆帝追查起来,与你相关的人,谁也无法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