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宝不为所动，他人口中七年前隐刃谷的惨案、封氏一族的满门全灭，事情的经过远没有字面意义上看起来轻巧，她很多时候要面对的是记忆中的狰狞、凶险、污秽、丑恶和血肉模糊的疼痛。庙里的神佛受多了怨念的侵蚀都会化为厉鬼，何况凡人。

闻人珏看着她倔强瘦削的侧脸，目光不晓得有多怜惜。少女精致的眉眼掩藏在刘海之后，眼帘微微掀开，乌黑的眸光衬着她如雪的脸颊，顾盼间掠影而过的惊艳。

吾与汝面识一夕

闻人珏的双眼渐渐染上莫名的情绪，清晨的阳光仿佛突然猛烈起来，透过古松繁茂的针叶争先恐后地闪耀，照得树冠之下静静，浮尘结伴溅起又落下。

所有的故事都起始于一个华丽的开端，记忆中的那年夏天，菲草郁郁，芳华璀璨。

闻人珏微微眯起眼，仿佛能自初冬寒凉的空气中听到久远以前的对话与声音，就好像长久以前的幽然花香穿越了时间与空间飘到现下ashash

夔皇二子，此乃我族中天骄，日后我辈终将老去，你若有事相求，可前来寻她。

繁茂的枝叶与碎花糅合出斑驳的阴影，将立于堂下的少女稚嫩的脸庞偷偷掩映，她笔直地站在场中空地上，金色的缎带装饰着头发，她迎着他的视线落落大方，会心一笑时，仿佛会有珠玉自她唇边滚落。

那时的他距离她，如此接近的咫尺，仿佛都能够听见血潮汹涌的澎湃。然而在那个时候，闻人珏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将两人牵扯到一起的理由。

想要他的命的话，就跟我去颐国都城吧。闻人珏缓缓开口，你我也算旧识了，我不会害你。在去颐国都城的路上，我教你利用权力的方法。这样的话，就算你杀了任何人，只要站在权力的顶峰，也没有人会刁难你。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洗脱家族污名，重振封氏一族如何？

封三宝的视线终于移过来，瞳孔是一片平静的黑，没有光透出，即使有伤也让人无法看清：那么ashash我需要付给你什么代价呢？

不要开这种玩笑。闻人珏没好气地道，等价交换这种事，是对外人说的。

我算你什么人吗？

封三宝静静想着，她细白的手指轻推落在地上的松果，眼睛看向隆起的树根：多年前你我不过数面之缘，是什么驱使你愿意冒这么大的险也要把我带在身边？

闻人珏张开嘴，然而封三宝并没有让他说什么。

你想知道封族的隐秘吗？她眼中有种比沧桑更为深沉的东西，你说过吧，好奇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大概能猜出是什么。闻人珏的话中别有深意，能让当权者甘冒世间讥评也要动手铲除的，不外一种可能ashash你威胁到了他统治的根基。他是明白的，贪腐吃拿，清高怪诞，酷吏隐士，其实帝王都不那么在意，即使言行多有冒犯，仗着宠爱拉虎皮做大旗，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只有一点是帝王不能忍受的ashash你盯上了他屁股底下的位置。

封三宝转过头，闻人珏的神情是和煦的，眼瞳宁静澄澈，只要被他注视着，少女那因杀戮与背叛而变得冰冷的心都会有温暖起来的错觉。

就仿佛无论自己说了做了什么，闻人珏都会包容自己。

你的意思，封族是因为谋反才被灭族的？

耶，这可不是我说的。闻人珏笑了，带着狡黠的意味，不过我猜秘地里肯定有大量金银和兵戈ashash我猜的可对？

不对亦不远矣，但封三宝不想助长闻人珏的气焰，所以她摇着头转移了话题：昨天刀纹运转时，王赫看到了吗？

没有。

我的刀拔不出来了。

你接连受伤，血气不足，与贺申、张柱石力拼时刀都碎了，总要养养才行。不是我说你，一个姑娘家那么横冲直撞做什么？就算要报仇，也应当审时度势

不是受伤的原因。封三宝打断他，黑发下的双眸微微弯起，好像一个笑容。然而光影横斜处，身上隐隐浮涌的杀戾之气暴躁而混乱。她的声音轻且冷，仿佛稍微大声点就会震碎什么牢不可摧的东西，我对封族的信仰动摇了所以处刑刀拔不出来了。

闻人珏一时语塞，顿了片刻再接再厉：这样也不算坏事ashash刀是双刃，伤人必先伤己

我从秘地离开后一直在想。封三宝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着，如果，封族不是无辜的呢？如果，元庆帝不是师出无名呢？如果，封琪的所作所为，有我不知道的隐衷

停！闻人珏打断她，你做什么要为别人开脱？他伸手揪住少女脏兮兮打了缕的头发，将她一直回避对视的脸扭过来，不管有怎样的苦衷，诛灭九族都是一件有伤天和的事情。你作为少数几个仅存于世还要为封族未来打算的族人，不能也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刀如双刃，人生也如双刃。你不单单要知道这个世界的丑恶与疯狂，也要去面对很多东西：亲人的歉疚与错误，他人的背叛与伤害ashash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你不能因为过去的错误就否定曾经享有的一切。

闻人珏的口气是苦口婆心的，他知道封三宝自出事后就一直在摸索着成长，攥紧双拳、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所有该她承受或不该她承受的一切，但她在双拳攥紧的同时也失去很多重要的东西。就好像掌心中有一个沙漏，掂出的是时间的重量，那样悉悉索索的流逝，就是最形象的成长之痛。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封三宝抬起头，闭眼承接透过针叶缝隙洒下来的阳光，秘地里没有金银和兵戈，却有比这些更为要命的东西。

阳光如金色的锦缎般铺展开来，在两人之间持续蔓延。

封三宝转过头，与闻人珏的视线在静谧的树下凝结于相同的一点：闻人珏，若我说我不会告诉你秘地里有什么，也不打算用秘地中的东西助你心愿得逞，你还愿意带我同行吗？

闻人珏面上的笑意化淡了：你觉得我是图那些东西才要与你同行的？

封三宝直视闻人珏，光影蔚然，男人在松香疏影中衣袂飘飘欲展，发似流泉，风吹发起的间隙里只看见他清俊的容颜浮光掠影，封三宝来不及惊艳，就害怕将要曲终人散。

不然呢？

你不知道自己多么与众不同。闻人珏静默过后的尾音在这寒冷的季节缓慢溶解，我从未见过任何人与你一样我喜欢你的性格ashash坚韧而执着，正直而肯定自己的原则。不为任何繁华与痛苦所迷惑。在这个世上，不甘随波逐流的人太少了我想要这样的朋友、亲人、部下，甚至于敌人ashash三宝你符合上面所有条件，所以我不想轻易放你离开。闻人珏长久以来如沐春风般温柔飘忽的态度褪去了，他直视封三宝的眼神认真而热烈，这样的理由，足够吗？

闻人珏告白般的话语根本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起伏，封三宝凝固了半晌。

你之前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烂人？

这回答让闻人珏绝倒，他向后一仰，后脑勺磕到树干上，只觉得一片心意被当成驴肝肺，什么话都懒得说了。

封三宝也不再说话，双手抱膝，继续眯着眼睛去看天上的太阳。她从来不是那么天真烂漫的孩子，闻人珏话中的暗示她并非不懂，但光阴已经在她不注意时走出很远了。七年前她睁着流泪的双眼惘然望向广阔无知的世界，七年后她脚步跌撞向前，身后是不能再后退的万丈深渊。

而这个男人，优秀一如往昔。

她珍惜闻人珏对自己的包容，他的包容如一条洁净的溪流，在荒草与山峦之间轻轻流过，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与这种小处聪明大处智慧的人相处，很多时候都是件如沐春风的美事。

但她什么都不能说，自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自己头顶永远高悬着一把利刃，前途未卜，所有儿女情长缠绵悱恻皆是次等。

封三宝忽然从地上站起来：王赫回来了。

闻人珏没有动，靠在树下望过去：早该回来了，腻腻歪歪的ashash他这脸色怎么如丧考妣似的这么舍不得，不如留在右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