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珏将烧好的水提进屋时,封三宝已经伏在膝上睡着了。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光线明亮,能清晰地看到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和她眼下大片的青黑。
闻人珏的脚步停了下来。
王赫单手端着一碗干粮,被他堵在身后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吭声,不由有些不耐,用碗边顶他:怎么了?进去啊!
嘘!闻人珏刚示意他闭嘴,封三宝就醒了。少女睡眠极轻,在听到王赫说话时双眼已睁开,完全看不出困倦或初醒的样子,漆黑的瞳孔里弥漫着薄薄的清澈,仿佛纤尘不染。
那是一双极其冷清而宁静的眼睛,虽历经磨砺,棱角却依旧存在。
吵醒你了?闻人珏走进房内,将烧好的水倒入封三宝身旁的桶里,热水泡个脚,解乏。泡完睡一下,有什么事等醒了再说。
谢谢。封三宝将脚放进桶里,舒适的感觉让她稍稍放松了戒备,抬头看向闻人珏身后的王赫,你的脸怎么了?
王赫左颊的伤口已经收口了,鲜红的疤痕,在他挺翘绵密的眼睫下突兀着,宛如泪痕。
没什么,不小心划了一下。王赫有些不自在,弯腰将手里的干粮放到她身边地上,你你昨夜救了我,多谢。
封三宝听出他不愿多说,也不勉强,表情又是遗憾又是惋惜:这得怎么不小心才能划成这样啊。多好看的脸,居然破相了。
王赫面色一僵,直起身的时候牵扯到右肩伤口,顿时疼得面色惨淡。
咳咳!闻人珏简直听不下去了,联想到自己与她在山寨初遇时,封三宝说对着自己的脸能多吃几个馒头的话,真心觉得这丫头所受教育异于常人,让人根本不知道该谢谢她还是该说她轻浮。
封三宝将视线望过去,闻人珏轻掩唇角,顽强地将话题接下:没什么,王小郎容貌姣好,即便有伤也只是徒增残缺之美。待伤好后若不想让人看出那道疤,纹个图案就是了。
封三宝抠了抠头顶脏兮兮的刘海:黥面?那不是犯人才这么干吗?
本已经走到床边打算坐下来的王赫一个踉跄,转过身来瞪视闻人珏的脸ashash真恨不得把那张悠然自得的脸看出个窟窿来!
闻人珏说这话本就没安什么好心,此刻风雨不动地维系好表情,不理会王赫要吃人般的眼神,搬了圈椅坐到封三宝对面:先不说这个了,你要是不累,咱们说说这两天的事儿?他对封三宝于谷中消失之后的去向极感兴趣,而封三宝先想到的却是别的事,红衫和秦飞呢?村里其他人都哪去了,我刚才在村里转了一圈,村子基本都空了。
红衫与秦村的人都在绥远县,秦飞去叁合口了。
叁合口和绥远县是哪?
是距离此处不远的夔国的县城。
那毛依娘她们
也在绥远县。
封三宝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垂下头,一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手垂到地上轻轻划拉。
闻人珏敏锐地注意到她带进来的泥土中闪着微光的金砂。他不动声色地伸出脚去,将少女企图握到手中的土疙瘩踩住,抹平了,迎着封三宝望过来的视线微微一笑:你自前日离开还未吃过东西,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我交代秦飞去叁合口办完事后带些吃的回来。
封三宝看着男人不语,他清雅的外表下不知道隐藏了什么心思,让她心中一凛,哪怕现在思绪已极度混乱,也不敢稍露分毫破绽ashash少女小兽般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似乎是被这个男人盯上了,但究竟他在打什么主意,封三宝猜不透。
王赫伤口疼得厉害,虽然也想知道封三宝这两天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么招封三宝待见,此刻见两人都无暇顾及自己,便也不去多嘴,蔫蔫地倚在床头,撑着眼皮看闻人珏与封三宝打机锋ashash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闻人珏对封三宝此次归来抱持极大的兴趣。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封三宝的背脊挺直了,明显的戒备姿态,她看着闻人珏,整个人都透露着抗拒,我想吃东西、睡觉。
闻人珏相当有耐心地与之周旋,他的表情放得更柔和,笑意加深,映着阳光的漂亮眼瞳浮着明亮的色泽,淡淡的若有所欲,却不急不缓。
他所看着的一切,皆是他的猎物。
那你先吃东西,我说说我们这边的事。
说罢也不管封三宝是不是在听,洋洋洒洒将他的全盘操作托出,说自己怎样让王赫混在夔军中进入右玉城,怎样为叶长友打算、生擒张柱石,又是怎样在城下以张柱石为要挟,逼迫叶长友放王赫出城交换人质。
闻人珏说话的音质温雅,并不讨嫌,封三宝静静听着,将干粮拿在手中,一小块一小块掰开放进嘴里,间或喝上一口白水。干粮放了一夜,已经干硬了,偶尔会有碎渣掉进桶里,随着水面的起伏地缓缓沉入桶底。
最后一口干粮咽下,闻人珏也正好讲到秦飞离开这座屋子之前他们做了什么。封三宝看了眼坐在床边昏昏欲睡的王赫,有些羡慕他ashash她也很想睡,可脑子还得强转着应付闻人珏,相比前夜谷中的打斗,显然应付闻人珏更费体力。
简直是前狼后虎的境地如果没进入秘地就好了。封三宝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仿佛只要没进入秘地,封氏一族就真的是清白无辜的,是被叛逆的族人出卖、被元庆帝残酷加害的名门望族。
可是封三宝眼前不断闪过在那洞壁上看到的矿脉,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与闻人珏对视了。
困倦与焦躁影响她的判断,少女冷静的情绪开始出现波动:你这样做,是把叶长友放在火上烤。封三宝自己不舒服的时候,也不想让别人得意,她看着水面,将话说得毫不客气,若昨夜张柱石没死,叶长友就无法真正将兵权握在手里。退一步说,即便张柱石死了,死讯能瞒多久?叶长友只凭一夜战功就能服众吗?边军听他的指挥吗?他不需要上报朝廷吗?一定会有新任将领被委派前来守城的。
此次围城,在我看来除了让夔军知道了颐国边境右玉城的城主与边军将军貌合神离,掌握了敌袭时右玉城的响应速度,让夔军得到一次实战演习。对颐国和右玉城都没有什么好处。右玉城暴露了边军不服军令只认主帅的弱点,叶长友有敌情不燃狼烟,且阵前企图射杀张柱石平息哗乱,这一切本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却被你一手揭开了。
王赫不困了,他自床头慢慢坐直。
封三宝抬起头,说话时并不去看男人的眼睛:你的所作所为,我看不出是在替叶长友铺一条青云路,或是为了帮助王赫抢得皇位而先卖人情,我只看到夔国得到了好处ashash你说过你是夔国人,那么ashash你到底是夔国的什么人?
这已经是封三宝第三次问闻人珏了。少女看待事情的刁钻角度和提出问题的犀利程度,让闻人珏感到难以招架。
他是夔国的二皇子。王赫一字一句将话从牙缝里挤出。
ashash原来如此。封三宝的视线终于转过来,她的双眸里明明白白映着这四个字。
而闻人珏即使被王赫揭开了身份,却依然表现得春风沐雨雷打不惊。
唉夸张地叹口气,闻人珏将脸埋进手里,再抬起头时脸上依然带着微微的笑,仿佛被王赫当场揭穿了身份也不值什么似地开口,唯独这件事,我不想让你这么早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口气有些漫不经心,我本来以为二尺的嘴巴能更严一点呢。闻人珏没有回头去看王赫青白的脸。
封三宝看了王赫一眼,因为疲累而思绪迟缓,过了片刻才意识到王赫与闻人珏身份上天然的敌对关系。
真尴尬啊她皱起眉,一时脑中想着王赫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相信敌国皇子的话,一时又觉得二皇子这个称呼隐隐有些耳熟
泡脚的水渐渐凉了,少女并没有动,她安静地坐在小凳上,双手下意识地摆弄着腰带的一角,墨琉璃般的眼中先是浮现出星点困惑,随即慢慢有回忆流淌在其中,无数情感沉浮着,最终凝固成一点。
二皇子?她的语调是疑惑的,夔国二皇子?ashash你吗?封三宝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她自进屋之后第一次正眼看向闻人珏,片刻后摇头,不,你不是。
少女的语气是肯定的,接下来的话更是让王赫惊得站了起来。
我见过夔国二皇子,他不是你这样的。闻人珏眼睛眯起。
封三宝七岁之前的大多数记忆已经被自己强行塞进脑海中很小的一个角落,轻易不再去想。因为突遭大难,她在灭族的最后时刻被强行教导了太多必须要记住的东西,所以不得不将曾经的日常记忆一一封印。那些开心快乐的日子,平淡甜蜜的岁月,无法使封族延续的记忆,封三宝几乎全都舍弃掉了。
但即便如此,夔国二皇子她却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因为那名男子实在太过耀眼,如同暖阳,明亮却不灼人,与之相处交谈,就好像雨天品茗、热天吃冰般舒适快意。
封族的隐刃谷其实地跨了两国,大半在颐国境内,另一小半却已进入了夔国领土。封氏一族的族长与长老们殚精竭虑,在两国间小心翼翼地平衡着关系,对能寻到谷中的上位者并不敢过于拒绝。
封三宝就在这样的机缘下与夔皇二子见了数面。彼时二皇子尚未及冠,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封三宝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好看的过分,那种好看无关肤貌的漂亮,是一种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卓然气质。
他的脸颊线条精致完美,明明没有一丝尖锐却偏偏显得傲气。肤色是略淡的象牙白,细腻柔润。他的笑容如春日桃林繁茂动人,眼中似有秋水纵横。睫羽轻眨时,仿佛闪着极美丽的磷光。那双漂亮得不像人类的眼睛,凝眸向人时清澈坦荡、毫无阴霾。
那是个让人见之无法拒绝的少年,他的所需所想,所求所要都甚是直白通透ashash他带着夔国的特产而来,希望能换取足量的金银财宝。他毫不扭捏甚至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爱财,他觉得只要夔国富裕了,就不会再有人吃苦,不会再与颐国产生边境摩擦。
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想法摊开在日光之下,希望得到封族的支持。封三宝依稀记得族长曾经对她感叹:夔皇二子想法虽天真,但这世上,永远都是懂杀人者多,愿救人者少。上位者能顾惜百姓,已是侥天之幸了。
我记得夔国二皇子给我的感觉,不是你这样的。他曾说过自己有个心愿,虽然我记不清是什么了,但应当与你的目标不同。封三宝下了结论,你怎么会是夔国二皇子呢?他简单得让人一眼就能看透,而你ashash却将一切目的都遮掩在精巧玄妙的手段之后,让人只有在回头去看整件事情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封三宝不愿将记忆中的人与眼前这个捉摸不定深藏不露的男人相重合。
闻人珏沉默。他刷脸入谷时还年少,还是个天真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与遇到的所有人讲他的理想、他的办法,他希望能够用不那么惨烈的手段解决夔颐两国的世仇。
但在这尘世间走得久了、碰壁的次数多了,即使还秉持着他人觉得异想天开的理想,闻人珏也渐渐学会了将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藏着,做事从此云遮雾绕,让人无法看透。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复有少年时的明亮意气,而是习惯了理所当然地用冰一般的眼、铁一般的心,去观察衡量每一件事的利弊得失,哪怕对方于他并无挂碍?
是坚持的想法改变了吗?是对世俗妥协了吗?
并没有。
他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依然是为了那一本初衷。
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这便是他的初衷,从未动摇过。然而一路走到今天,在尚未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有时连自己也要心惊。在通向初衷的漫漫长途上,他还会有多少自觉或不自觉的改变,多少自主或不自主的取舍得失?